第8章 最兇惡的溫柔
秦真像是被人拔掉插頭一樣,獃獃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而程陸揚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一針見血地說:「你又不是傻子,難道看不出那個男人的用心險惡嗎?」
秦真張著嘴,重複了一遍:「用心險惡?」
「難道不是?」程陸揚居高臨下地直視著她,揭穿了事情的真相,「如你所說,那個孟唐是個高智商的天才,哪怕沒有情商,也不可能看不出你喜歡他。而他那麼多年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你單相思,從來不回應你——」
「那是因為他不喜歡我!」秦真爭辯說。
「是啊,不喜歡你所以不回應你,那他為什麼不幹脆點拒絕你?」
「那是……那是因為他知道那樣做會傷害我!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說話不經大腦,不顧別人的感受?」
程陸揚驚訝地笑起來,眼神銳利地鎖定了秦真的眼睛:「傷害你?長痛和短痛哪個更傷害人?就像你說的一樣,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眼神、動作、表情、言語,包括姿態在內,無一不是在透露這份感情。而那個男人看出了你的感情,卻不點破、不回應,反而還變本加厲地對你好。你不是說了嗎?你有低血糖,沒吃早飯所以無精打採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地去給你買了麵包,你感動得要死。你數學差,老師不喜歡你,沒帶作業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給你,才讓你逃過一劫。他既然不喜歡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亂給你好感,這不是用心險惡是什麼?」
「不是這樣的!你胡說八道!」秦真差點跳腳,有那麼一刻,程陸揚那張英俊帥氣的面龐變成了頭上長犄角的魔鬼。
「不是這樣?你又不是傻子,不會不知道我說的有沒有道理,你只是不願意接受事實罷了。」
「你少自作聰明!他只是因為心地善良才為我做那些事情,絕對不是你說的這麼……這麼……」她在努力找一個合適的詞,生怕這個詞若是太惡劣太卑鄙,就會對她心中的孟唐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
「這麼虛偽,這麼自私,這麼心機深沉。」程陸揚好心地替她把話說完,「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自以為是的人,明明不喜歡對方,卻可以悠然自得地看著對方為自己掙扎彷徨。他只需要稍微說幾句話,做一點小事,你就會高興得跟中了五百萬似的;而他只要稍微跟別的女人走近一點,做出哪怕一丁點親密的舉動,你就會傷春悲秋到好像宇宙都要毀滅了一樣。我有沒有說錯?」
秦真失聲了。
她想到了那些年裡,每當她看到孟唐溫柔地對前來問題的女生微笑時,她心裡那種火灼一樣的滋味。
她也想到了孟唐每次默默地把數學老師要的答案遞給她時,她順利回答完畢坐下來后的雀躍心情。
好多次好多次,他毫不計較地幫了她,就好像全天下最好的前桌一樣,沒有理由,不計回報。
也有好多次好多次,她看著他把對她的好同樣施加在別的女生身上,然後輾轉反側一整夜,唉聲嘆氣到天亮。
她還在努力說服自己:「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那種人。他只是……」
這種自欺欺人的包子心態簡直不能忍!程陸揚接嘴道:「只是個爛好人,怡然自得地接受他人崇拜喜愛的目光,像是台下的觀眾一樣看著你們手舞足蹈,演一出暗戀的好戲。他有那麼多年的時間和機會可以告訴你,他不喜歡你,一句話就可以讓你從這種卑微的暗戀里解脫出來,可是他沒有,還讓你沉迷其中十七年!你說,你還要多少證據才肯相信他根本不是男神,只是個小人?沒事兒,我可以一個一個幫你列舉。」
一字一句都這麼飽含惡意,生生撕裂她所有表面上已經結疤的傷口。
秦真整個人都慌了,抬頭驚慌失措地盯著程陸揚:「你閉嘴!不準說了!」
「嘴長在我身上,你說不準說就不準說?秦真,我是為你好,早日幫你認清他的真面目,你要是不接受事實,就會一直這麼活下去,永遠走不出來孟唐的陰影!你看清楚他是個多麼虛偽的人,利用你的感情獲取滿足感,他根本不在乎——」
秦真一個字都不想聽下去,恨不能一巴掌招呼過去,好叫這個自以為是的人把嘴閉上。
程陸揚還在喋喋不休,她索性一把抓起他的手,湊到嘴邊重重咬了下去。
嘶——程陸揚倒吸一口涼氣,吃痛得一把推開她。而秦真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毫無防備地踩上身後的花盆,狼狽不堪地跌入了那堆花草之中。
程陸揚沒想到自己會把她推倒,趕緊上前去扶她,豈料秦真撲倒在那片花草里忽然沒了反應。
就在他心頭也跟著一滯時,卻看見那個女人伏在地上無聲地哭起來。
是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的那種哭法,只是單純地伏在泥土上無聲地啜泣,纖細瘦弱的背影一下一下顫抖著,活像是全世界都拋棄了她。
程陸揚腳下一頓,伸到一半的手忽然間也再難移動半寸。
他看見過秦真很多模樣,或忍耐力超強地對付像他一樣吹毛求疵的人,或強忍不適笑顏以對那些在買房子過程中有過分舉動的顧客,或忍無可忍地終於包子大翻身、一吐惡氣,或不要命地為了一個手機和持刀的歹徒反抗。
可是從來沒有哪一刻,她像現在這麼無助,脆弱到好像一句話的重量都能輕而易舉壓垮她。
她這麼哭了好一會兒,終於帶著哭音低低地說了一句話:「你為什麼要拆穿我……」
「我是為你好。」他也終於放低了聲音。
「你以為我是傻子,是不是?我沒有判斷能力,我鬼迷心竅,我蠢到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出他對我的拖延策略,就我一個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只會說他自以為是,其實自以為是的根本就是你!」
如果你不拆穿我,那麼留在我心裡的永遠都是最美好的初戀回憶。
可你偏偏要把人性最醜陋最脆弱的一面揭露出來。
秦真哭累了,也不顧泥土有多臟,忽然傻裡傻氣地把臉貼了上去,就像要一頭憋死在裡面一樣。
程陸揚一驚,趕緊上前拉她,卻被她任性地甩開:「滾!你給我滾!」
他難得不跟她計較,只是拽著她的手臂用力拉她起來。男人的力氣畢竟要大很多,秦真很快就被他拖起身來,只得用力掙扎,想要脫離他的轄制。
掙扎之間,程陸揚忽然吃痛地叫了一聲,秦真這才停下動作,發現自己無意中重重地打在他剛取掉石膏的右手臂上。
可是即便如此,程陸揚的左手仍舊拽著她的手臂,目光定定地看著她。
真滑稽,一臉的泥土和眼淚混合在一起,渾身髒兮兮的,說她是撿垃圾的都侮辱了垃圾。
他很愛乾淨,從來不願意碰這種髒兮兮的東西,按理說他應該立馬嫌棄地鬆手走掉,然後呵斥她滾出他家裡的……可是他沒有。
這是秦真難得一次在他面前顯露出最真實的性情來,沒有那些虛與委蛇的假面具,沒有各種忍氣吞聲的違心話,狼狽又可笑,但卻無比真實。
這麼多年裡,程陸揚都很難看到有人能夠全然坦誠地對待他,方凱算是一個奇葩了。可是今時今日,這個最愛忍氣吞聲裝模作樣的女人卸下了防備,把最真實的一面展露在他眼前。
而在她哭得這麼傷心的時候,卻因為他的一聲吃痛而立馬停了下來,眼裡帶著一閃而過的愧疚和擔憂——這些都是他能夠敏銳地捕捉到的。
他發現自己忽然說不出那些惡毒的話了。
這樣僵持了片刻,他拉著秦真往客廳走。秦真也像是反抗累了一樣,任由他把她拉到沙發上按下來。
片刻之後,他拿著一套乾淨的衣服和一條浴巾去而復返,沉聲命令道:「去洗澡。」
秦真閉著眼睛不理他,像是疲倦到了極致。
程陸揚看著她這種意志消沉的樣子,心頭煩躁,覺得她還不如像剛才一樣歇斯底里地反抗一次,於是又氣沖沖地拉著她的手,把她推進了浴室:「給你十分鐘的時間把自己整理乾淨,下午是工作時間,你再這麼跟我慪氣,我打電話給劉珍珠扣你工資!」
秦真條件反射地動了一下,然後就看見程陸揚砰地一聲把門在她面前合上。
她的手裡是他硬塞進來的衣服和浴巾,左手邊有一面鏡子,清晰地投影出她的狼狽滑稽。她慢吞吞地把衣服和浴巾放在平整的大理石洗漱台上,終於還是依言行事。
而程陸揚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本雜誌看,沒一會兒,忽然聽見茶几上的手機響了。
非常經典的多啦A夢的主題曲,幼稚、老套、滑稽、不成熟……這是程陸揚對這個鈴聲的全部評價。
他拿起來看了眼,發現屏幕上閃爍著兩個字:孟唐。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程陸揚十分淡定地接通了電話,用那種清淡悅耳的聲音問了句:「誰?」
孟唐覺得有點奇怪,其一,同學會的時候大家明明交換了手機號的,他還為了房子的事情特意給秦真打了個電話,看著她存起來的,怎麼會一轉頭就沒了?難道她把自己刪了?
其二,他打的明明是秦真的電話,接起來的卻是個男人……莫非正是剛才從會所里把她帶走的那個男人?
孟唐遲疑了片刻,還是溫和地說:「我是孟唐,請問秦真在嗎?」
程陸揚還是不動聲色地問:「哦,你找她有什麼事?」
「我想親口跟她說,不知道方便把手機給她嗎?謝謝。」孟唐禮貌地說。
而程陸揚在聽到這麼教養良好的口吻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姓孟的跟程旭冬有什麼兩樣?不管面對誰都能拿出這種騎士風度來,別人他管不著,但秦真他必須管!
這心機重的男人對她好了那麼多年,心知肚明她對自己的滿腹愛戀又不拆穿,就這麼平白無故地任她醉倒在他的「溫柔善良」之下無法自拔,簡直就是個自以為是的偽君子!
怎麼,現在又要打電話來拜託秦真他的新房裝修的事了?想帶著未婚妻來秀恩愛看她嫉妒的樣子?
程陸揚此生最恨虛偽的騙子,當即柔情萬種地一笑:「抱歉啊,秦真在洗澡呢,現在以及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都不方便接聽你的電話,有什麼事情可以現在跟我說——」他頓了頓,假意看時間去了,「噢,不過也不能超過十分鐘喲,她馬上就要洗好了呢!」
那語氣說有多風騷,就有多風騷。
孟唐聲音一滯,片刻之後才若無其事地問了句:「請問你是?」
「程陸揚。」報上自己的名號后,程陸揚又騷包地叫起來,「啊,真是不好意思,真真她出來了呢!就這樣,不跟你說了!」
然後輕快地掛斷了電話。
看著手機上那個礙眼的名字,又想到剛才秦真那副傷心欲絕的模樣,程陸揚十分果斷地將孟唐拉入了黑名單。
哼,他就是太好心了才會幫她!感動中國沒把他拉進候選名單真是可惜了,要他說,那什麼頒獎詞絕對應該寫成:他,一個英俊瀟洒、玉樹臨風的柔情男人,犧牲自己的清白名譽與高貴節操,只為搭救為情所困、無力掙脫的大齡失戀女青年!
而手機那頭的孟唐對著屏幕一動不動地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收起手機走回了大廳。
程陸揚這個名字他不會不知道,特別是在他選擇了與歐庭合作的La Lune室內設計品牌的情況下。區區一個業務經理怎麼會和程遠航的兒子走這麼近?業務合作?
……無稽之談。
想到這裡,他的臉色沉了下去。
老同學們喝醉的人不少,班長已經有點醉意了,但還在著急地問:「怎麼,找到秦真了沒?李老師也是,說病就病,昨天打電話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今兒就住進醫院了?秦真以前和她最親了,這事兒不通知她說不過去!」
孟唐的表情不似先前那般柔和,反而帶著點若有似無的冷意,聲音也低沉不少。
他看了眼秦真和白璐空出來的座位,又收回視線:「不用叫她了,我們去就行。」
「為什麼不叫她?」班長拿起手提包,跟他一起往外走,「李老師不是早就想見到她了嗎?忽然腦溢血發作,也不知道情況如何,這時候把秦真叫過去不是挺好的嗎?」
「她來不了。」孟唐的聲音破天荒的顯露出一絲煩躁的意味,步伐很快地往外走。
班長一下子噤聲了,看出他的背影明擺著寫著四個大字:生人勿近。
程陸揚說:「給你十分鐘的時間把自己整理乾淨!」
而半個小時過去了,秦真還沒從浴室里出來。
程陸揚在外面砰砰敲門:「你死在裡面了?」
水花聲戛然而止,秦真有氣無力地說了句:「馬上就好。」
等到她換好那件寬鬆了不止一號的衣服,拎著一旦鬆手就會立馬順著雙腿滑到地上去的短褲走到客廳時,程陸揚掃了一眼她濕漉漉的還在滴水的頭髮,從手邊甩了一條剛準備好的毛巾給她:「我還以為你在裡面割腕了。」
「反正不是我交水費,不洗白不洗,洗就洗個痛快。」秦真接過差點甩到臉上的毛巾,毫無形象地一手拎褲子,一手擦頭髮。
程陸揚嗤她:「看你窮成這副德行,要不要小爺可憐可憐你,賞你幾張毛爺爺?」
秦真把毛巾隨手往茶几上一扔,坐在他旁邊不緊不慢地說了句:「你以為幾個臭錢就能踐踏我的尊嚴?」下一秒,她厚著臉皮地攤出手來,「好吧,踩輕點兒!」
程陸揚把手裡的雜誌啪的一聲打在她手上:「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沒自尊呢?剛才還哭得稀里嘩啦的,怎麼這會兒就又嬉皮笑臉了?做人不求稜角分明,好歹別圓滑得骨氣都沒了啊!」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秦真收回手來,懶洋洋地往沙發上靠去:「生活將我們磨圓,是為了讓我們滾得更遠……沒聽過這句話嗎?」
程陸揚嫌惡地看她一眼,起身朝廚房走的同時說了句:「那你趕緊的,有多遠滾多遠!」
然而這話說出來一點威懾力都沒有,甚至,在他走近廚房的同時,面上竟然有了些許放鬆的表情,像是在為秦真終於沒再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而鬆口氣。
他一邊操著還在隱隱作痛的手下廚,一邊十分淡定地告訴自己:「本少爺這是大發慈悲可憐失戀人士,不然打死我也不會替她做飯!」
結果等他終於把海鮮面擺上桌時,走到客廳一看,才發現秦真居然就這麼倒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敢情他好心好意地在廚房替她做晚飯時,她居然就躺在沙發上優哉游哉地睡大覺?
程陸揚想把她搖醒,然而才剛蹲下身去,就看見她哪怕在睡夢中也極為不安地翻了個身,眉頭微微蹙著,嘴裡不清不楚地說了句話。
他仔細分辨,發現她一連說了兩句:「我沒錢了,別找我要。」
當真是個俗人,他還以為她對那個孟唐愛得那麼痴情,至少也該叫兩聲他的名字來聽聽,結果做夢都在談錢。
這麼想著,他又站起身來,回卧室拿了床乾淨的涼被來替她搭上。
他只是不想有人病死在他家裡,僅此而已!
秦真是在將近八點的樣子醒來的,窗外的天已經黑了一半,牆上的時鐘吧嗒吧嗒走著,屋子裡靜悄悄的。
她坐起身來,看了眼身上的涼被,然後拎著褲子四處尋找屋子的主人。
在一樓搜尋一圈都沒發現人影,她又蹭蹭蹭爬到了二樓,終於在書房裡看見了程陸揚。
彼時,程陸揚正在打電話,面對窗外的夜幕低垂,只留給秦真一個側臉。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配上這身白T恤和黑色棉質家居褲,看起來多了幾分學生的味道,少了幾分平日的疏離感。
秦真聽見他用一種煩躁不安的嗓音對那頭說:「對,下降得厲害,起初我以為是近視,結果發現眼鏡也不管用。」
說到這裡,他倏地把黑框眼鏡取了下來,不耐煩地往地上一扔,啪嗒的聲音驚得秦真站在門口沒敢吱聲。
「……什麼意思?要做詳細的檢查?上一次是你跟我說什麼問題都沒有的,怎麼又要我來做檢查?」他的聲音飽含怒意,面部線條緊繃得厲害,又恢復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別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
不知道那頭的人又說了什麼,他忽然一下站定不動了,然後低沉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說,我有可能什麼顏色也看不到?不是紅綠色盲,也不是色弱,而是完完全全的……」
那兩個字終究沒有說出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間掛斷了手機,再也不聽對方啰啰嗦嗦的長篇大論,砰地一聲把手機給砸在了牆上。
驚人的力道毫無疑問地把手機給五馬分屍了。
震驚之下,秦真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躲在了門邊,沒有讓他發現自己,心臟砰砰跳動了片刻,她無聲無息地又悄悄回到了客廳。
她好像撞破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程陸揚的眼睛發生了病變?所以……她恍然間想到了手機被搶的那天晚上,她不過是在辦公室里拿他的衣服顏色開了個玩笑,當時他那麼大的反應,直接呵斥她出去。
他是色盲?或者說他正在一點一點變成色盲?
她愣愣地坐在沙發上,忽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想起方凱說過他時常穿那些顏色各異的鮮艷服裝,並且毫不自知自己因此成為了人群的焦點。她曾經以為那是他騷包,就愛標新立異、招搖過市。
他從來不開車,按理說他這種身份,加上方凱又經常請假,如果會開車的話行動起來也方便得多……可他從來沒有要學車的打算。
還有很多次她把文件袋交給他的時候,就算只有兩個顏色,他也執意要她在文件袋上標註文字。一旦她嫌他麻煩,他的脾氣就會變得十分糟糕。
他真的是色盲,或者說……色感極差極弱。
秦真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里,消化著這個無人知道的秘密。
過了大概十來分鐘的樣子,程陸揚從二樓下來了。看見秦真木訥地坐在沙發上發獃的樣子,他頓了片刻,才走進客廳,問了句:「又在為你無疾而終的初戀傷春悲秋?」
左手在牆上隨意地按了一下,客廳頓時明亮起來。
秦真抬頭看他,發現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弔兒郎當的樣子,雙手隨意地插在褲子口袋裡,完全沒了剛才的煩躁和憤怒。
她拎著褲子站起來,大言不慚地說:「我餓了,有吃的沒?」
程陸揚瞥她一眼:「搞清楚這是誰家!有也不給你吃!」
「大爺你行行好,看在我失戀的份上賞口飯吃吧!」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於是她也不要臉地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你看這褲子腰這麼大,好歹讓我把肚皮撐圓,它才不會往下掉了啊!」
程陸揚瞥她一眼,帶著她往廚房走,指了指桌上已經涼了的海鮮面:「自己熱!」
秦真後知後覺地看著桌上兩碗不知道什麼時候做好但是一口沒動的海鮮面:「你剛才做的?我睡覺的時候?」
程陸揚哼了兩聲,表示回答。
「那你幹嘛不吃啊?」她拎著褲子去熱面,實在嫌麻煩,就把褲子的腰際打了個結,然後雙手操作。
程陸揚就這麼站在門口看著她忙忙碌碌的樣子,也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她熱面。
她穿著他寬大的衣服褲子,顯得很滑稽,頭髮也鬆鬆散散地披在腦後,一點也沒有平時那種職業女性的模樣。她甚至十分隨意地一邊開火一邊哼歌,完全沒了下午時的傷心欲絕。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她睡著了,他也就沒有吃面的心情了,總覺得一個人坐在偌大的餐桌前面吃飯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方凱多次送他回來時,他會殷勤到可怕地把方凱強行扣留下來,然後親自下廚做兩人份晚飯的理由。
不願意一個人面對空空蕩蕩的餐桌,不願意一個人吃著熱氣騰騰的食物。
海鮮面重新熱一次就糊掉了,麵疙瘩黏在一塊,魷魚也不再恰到好處的鮮嫩。
程陸揚本來沒什麼食慾,結果看到秦真呼啦呼啦吃得歡快,也就夾了一筷子塞進嘴裡。
相比起他的優雅姿態來說,秦真壓根毫無吃相。
他忍不住又說她:「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媽把你生下來的時候是不是忘了掀開尿布看一眼,才會導致性別錯亂,錯把你當成條漢子來養,害的女孩子該有的文雅你一點兒沒有。你好歹掂量掂量自己胸前那兩坨肉,再考慮要不要把自己劃分進一馬平川好男兒的行列好嗎?」
秦真把麵湯一塊喝下去了,然後才抬頭滿足地說:「我自己爽到就好,本來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何必把自己搞成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程陸揚嗤她:「難怪孟唐看不上你!」
本來也只是無心一說,他素來口無遮攔慣了,但這話一說出口,就連他自己也發現了不妥。
秦真的神情如他所料黯然了一點,但還是無所謂地問了他一句:「你覺得要是我吃飯文雅一點,說話斯文一點,難道他就會看上我?」
程陸揚沒說話。
「看得上早就看上了,看不上的話,我說什麼做什麼也影響不了他一分一毫。」秦真端著空碗往水槽走,「別一副逞了口舌之快又後悔莫及的樣子,你都說我是漢子了,當漢子的自然要真性情。難過歸難過,哭完了也就好了。」
這麼說著,她還回過頭來衝程陸揚笑了,最後洗完碗還刻意坐到他對面,非常認真地說:「其實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只是一直不願意承認而已。」
程陸揚抽了張紙巾擦擦嘴,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所以呢?」
「所以——」秦真也跟著站起身來,忽然毫無徵兆地張開雙手抱住了他,在他瞬間石化的動作里和僵掉的表情里低低地說了句,「謝謝你。」
那是一個真心誠意的擁抱,很輕很輕,她甚至都沒有用力,只是微微地貼上了他的身體。
程陸揚倏地渾身一僵,被這樣一個毫無徵兆的擁抱弄得不知所措,幸而片刻之後,她很快就後退兩步,回到原地。
秦真故作詫異地指著他的臉:「咦,你臉紅了?」
程陸揚的臉色瞬間臭了一萬倍,惡狠狠地瞪她一眼,轉身往客廳走去。
秦真跟了上去:「謝謝你口無遮攔大言不慚自以為是自作聰明的善舉,多虧你讓我受寵若驚受益匪淺,我這才明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
這都是在放哪門子的屁?
程陸揚停下腳步,喋喋不休的秦真又一次撞上他的背,嚇了一大跳。
他轉過身來看著她:「秦真,我發現你特別會蹬鼻子上臉,給你點好臉色你就敢造次!哪天要是給你架戰鬥機,你是不是就要愛國主義情懷泛濫,直接開去釣魚島把無關人等通通殺回老巢?」
秦真攤手:「我們不是朋友嗎?朋友難道不該有什麼說什麼,開開玩笑互相吐槽嗎?」
「誰跟你是朋友了?」他一臉嫌惡,「你見過高富帥和屌絲女當好朋友的?」
「我以為你沒那麼膚淺,不會用這種毫無意義的外在條件來衡量一個人的內在的。雖然我是窮了一點,但我自忖交朋友的真心絕對不會比別人差,甚至比起那些對你有所圖謀的人來說,我更光明磊落!」秦真大義凜然地說。
看她一臉嚴肅認真的樣子,程陸揚忽然笑了,指了指廚房的方向:「去,拿兩瓶酒來。」
秦真屁顛屁顛地捧著兩瓶認不出牌子的啤酒回到客廳時,他接過一瓶,從茶几下面的抽屜里拿出開瓶器,輕而易舉地打開了蓋子。等到把酒遞給秦真,換另外一瓶還沒開蓋的酒時,卻見秦真擺擺手:「那麼麻煩做什麼?」
她豪邁地把酒瓶子湊到嘴邊一咬,然後把蓋子吐在手心裡,一臉得意地晃晃酒瓶。
程陸揚痛心疾首地搖頭:「果然是條漢子!」
兩人就這麼坐在沙發上喝酒,程陸揚順手打開了音響,柔和輕盈的音樂充盈了整個屋子。
他喝了一口啤酒,懶洋洋地靠著沙發,頭也不回地對身側的人說:「你真的要和我做朋友?」
「我以為我們已經是了。」
「真稀奇。」他低低地笑起來。
「有什麼稀奇的?」
「近十年來,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秦真愣住,轉過頭去看著他,卻只看見他含笑的側臉。他微微抬頭看著頭頂那盞暖黃色的燈,長長的睫毛有些顫動的痕迹,像是被風吹過的柳枝。
「你怎麼會沒有朋友?」她困惑地望著他,「你長得那麼好看,家裡那麼有錢,事業那麼成功,雖然說嘴巴壞了一點,脾氣差了一點,但想和你套近乎的人絕對可以裝上幾卡車……」
怎麼會沒有朋友呢?
「因為沒有人真的接近過我。」他答得輕鬆,轉過頭來看著她,「因為我從來沒有允許過任何人走近我,了解我,然後和我熟絡到可以稱之為朋友的地步啊。」
除了方凱。
但那也只是上司和下屬之間的關係,稱不上朋友。
秦真茫然地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他好像想了想,然後才笑著回答她,「因為秘密太多,不希望被人發現。」
他把酒湊到嘴邊灌了幾口,喉結顫動了幾下,性感得無可救藥。
在這樣一個夜幕低垂的晚上,秦真愣愣地看著程陸揚,忽然覺得他果然不再是以前她印象里那個壞脾氣的大少爺了。
他有弱點,有秘密,少了幾分高高在上的意味,卻平白多了幾分人情味。
他所說的秘密那麼多,分不清顏色也算其中之一,那她算不算是發現了他的秘密呢?
她忽然舉杯和他碰了碰,清脆的聲音里,咧嘴一笑:「既然都是朋友了,那你介不介意我們交換一下秘密?」
程陸揚挑眉,卻在還未回答之時就被她打斷。
「我先開始。」她非常主動,「我家有兩個孩子,我和我弟弟秦天。他小我九歲,今年才剛剛十七,在上高二。我高中畢業那年,因為家裡經濟條件很一般,沒有辦法同時承擔我的大學學費和他私立學校的費用,所以最後我放棄了讀大學,出來工作。」
程陸揚摩挲著手裡冰涼的酒瓶,忽然低低地笑了:「……弟弟?原來你也是……」
「也是什麼?」
「沒什麼。」他喝了口酒,沒有想到原來秦真和他一樣並非獨生子女,而是活在他人光芒籠罩之下的,相形見絀的那一個存在。
秦真看出了他眼裡的一點端倪,於是解釋道:「我和我弟弟關係很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雖然我為他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但是我一點兒也沒怨他,畢竟他成績好,把錢花在他身上也更值得。」
程陸揚只當她在自欺欺人,看她一眼:「你真無私。」
秦真氣絕:「我是說真的,畢竟是親姐弟,要是因為這一點就怨恨他,那我這個當姐姐的豈不是太幼稚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種情況下當然要做對大家最好的選擇啊!」
「那為什麼不是他放棄私立學校的機會,選擇一個普通學校?這樣你也可以繼續讀你的大學了?很多話說起來好聽,但漏洞太多。就好比為什麼遇到這種需要犧牲一個、成全另一個的情況,做出犧牲的就是你,成全的就是他?」程陸揚的話鋒忽然變得犀利起來,面上的笑意也帶著嘲諷的意味。
秦真一愣,片刻之後敏感地開口問她:「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有兄弟姐妹?」
程陸揚「嗯」了一聲:「有個哥哥。」然後在她沒來得及回應的時候,又添一句,「非常非常優秀的大哥,就好像全世界的太陽都籠罩在他一個人身上的那種人。」
秦真看著他那種隨意又放肆的姿態,頭一次感覺到其實這個人根本沒有他表面上活得那麼肆無忌憚。他笑得張揚又隨心所欲,可是骨子裡卻是一種深沉到沒法傾訴的苦悶與寂寥。
至少他跟他哥哥的關係一定不像她和秦天一樣要好。
這麼想著,她眨著眼睛嘲笑他:「你還好意思說呢?如果全世界的太陽都籠罩在他一個人身上,那你呢?你這種隨時隨地帥瞎人眼的貴族姿態又是怎麼回事?」她非常鄙夷地瞪他一眼,「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讓我說一句全世界的月亮都籠罩在你一個人身上了嗎?」
程陸揚失笑:「你沒見過他,至少對我父母而言,程旭冬是一個比我好太多太多的兒子了。我無數次聽他們說,要是我和我大哥一樣就好了,可我做不成他,所以只好繼續當這個叫人失望的兒子。」
他淡淡地笑著,又喝了一口酒,眼睛黑漆漆的一片,帶著點說不出的好看意味,彷彿有星輝閃爍一般。
長長的沉默里,誰都沒有說話,只剩下音響里反覆回蕩的那首溫柔的歌。
This is why I always wonder
I'm a pond full of regrets
I always try to not remember rather than forget
This is why I always whisper
When vagabonds are passing by
I tend to keep myself away from their goodbyes
Tide will rise and fall along the bay
and I'm not going anywhere
I'm not going anywhere
People come and go and walk away
but I'm not going anywhere
I'm not going anywhere
那個溫柔的女歌手低聲唱著長長的歲月里,人們來來去去,而她哪裡都不去,一直停留在那裡。
非常應景的一首歌,就好像程陸揚此刻的心情一樣。
秦真覺得他就是歌里那個執著的人,也許全世界都在隨著時間而改變,他的外表也一樣成長起來,可是心境卻仍然停留在一個孩子的狀態——自卑、敏感、倔強、孤勇。
其實這樣故作無畏的姿態才最叫人明白,他其實比誰都要渴望父母的認可與偏愛。活在哥哥的光芒之下,他做不成真實的自己,因為沒有人給予他支持與鼓勵。
她一時之間同情心泛濫,忽然握住他的手,非常非常堅定地對他說:「其實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人的影子。」
程陸揚詫異地轉過頭來望著她。
「這樣的程陸揚就已經很好了啊,做自己愛做的事情,靠著自己無所顧忌地生活著,比起那些按照父母安排的道路一帆風順走下去的人,這樣真實地活著不是更有意義嗎?」她就跟個熱血青年一樣望著他,眼睛亮晶晶的。
程陸揚忽然笑了起來,伸手捏捏她的臉:「這句馬屁總算拍對了,我就不跟你計較是不是言不由衷了!」
秦真笑眯眯地蹭蹭他:「那你可以跟劉珍珠女士提一提漲工資的事了嗎?」
「……滾!」
本來是她提議交換秘密的,結果到最後不知道怎麼的,說秘密的基本只有她一個人,程陸揚大多時候都是四兩撥千斤地就混過去了。
她不滿意:「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在說啊?你的秘密呢?」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要和你交換秘密了?」他斜眼看她。
「我明明說……騙子!」秦真發現上當了,扔掉空酒瓶,借著酒意朝他伸出了魔爪,卻在撲到一半的時候,忽然發現啪的一聲,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她一驚,在目標頓時消失不見的時刻,徑直將程陸揚撲倒在沙發上,兩人結結實實地倒在一起。
不知道是她的嘴唇親到了他的胸膛,還是他的手臂蹭到了她的胸,總之一片混亂之中,她慌慌張張地爬了起來:「怎麼了怎麼了?」
「我被人非禮了。」他十分淡定地回答道。
秦真臉上爆紅:「……我是說怎麼忽然停電了?」
「大概是保險絲燒斷了。」程陸揚從茶几上把秦真的手機摸了過來,然後打開了電筒功能,「跟我過去看一下。」
秦真臉紅脖子粗地跟著站起來,結果在經過茶几邊上的時候,一不留神撞在了桌角上,疼得她齜牙咧嘴地捂著大腿蹲下身來。
程陸揚哭笑不得地轉過身,蹲下來挪開她的爪子:「我看看。」
昏暗的手電筒光芒下,她看見那個男人認真地蹲在她面前,仔細地替她看了看被撞到的地方,然後才無可奈何地直起腰來。
「沒什麼事兒,就是擦破點皮。」他把手遞給她,「拉著我走,你不熟悉屋裡的擺設,別還沒掙扎出門,就把自己給撞死在這兒了。」
秦真拉上他溫熱的小臂,正感動間,卻聽他又添一句:「人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你這麼個德行,死了埋你都是浪費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