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源自骨子深處的恐懼
再醒過來,已經是三天後。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頭上纏著繃帶,躺在雪白的病房裡,周圍擺著幾個黃桃罐頭,一包橘子味的餅乾,還有幾隻乾巴巴的蘋果。
嗓子里火熏火燎的,難受的要命,硬撐著叫了幾聲,才覺得嗓子嘶啞嘶啞的,根本叫不出來聲音。
後來,終於有護士進來了,看見我醒了,趕緊通知了水利站,高站長很快過來探望我,派出所的同志也過來問話了。
我當時說話並不利索,而且井下的事情也特別怪異,根本無法向他們述說清楚。好在派出所的同志並沒有詳細問,大概了解了一下后,就給隊長定了一個「因公殉職」,我也舒了一口氣,想著這也算是他最好的一個結果吧。
在醫院又休養了幾天,我終於好的差不多了,也因為這次的英勇表現(勇於下井,救了圍觀老百姓),受到了水利站的褒獎,也讓我負責鎮上水利站的整體工作,並特別給我配備了一個助手,相當於因禍得福了。
回到屯子,我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高局長專門過來接我,開著小吉普車送我到了水利站,代表組織上給發發了一面錦旗,並正式宣布我做臨時站長,並給我招了一個助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臨時工。
這個臨時工叫莫托,是赫哲族人。在赫哲語中,「莫托」的意思是剛出生的女兒。按照當地的風俗,給男孩子起個女孩名,好養活,漢族也有這種風俗。
赫哲族是中國少數民族中人口最少的民族,全國就五千多人。這個民族親水,喜歡住在水邊,用樺樹皮做船,用魚皮做衣服,被稱為魚人部落。
莫托長得很精神,濃眉大眼,鼻樑高聳,有點兒像後來的影星韓庚(韓庚也是赫哲族人)。他從小捕魚打獵,身體很好,赫哲語也會說,能說胡力(赫哲語,意思講故事),還能來幾段《伊瑪堪》(赫哲族說唱史詩),是個熱情開朗的小夥子。
我們兩個人年齡差不多,很快交上了朋友。每天早晨,天一亮,莫托就趕過來了,跟我一起檢查水渠。檢查完水渠,就沒啥事了,兩個人吃兩穗煮玉米,就坐在院子里,喝茶,抽煙,瞎扯淡。
現在回想起來,在水利站那一段時光,真是我這輩子最愜意悠閑的時光了,時間多得是,一切都可以慢慢來,一點也不著急。
我也問過莫托,那個民兵連長的事情,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什麼背景,怎麼還和金門也扯上了關係。
同時,我也想,要是能弄清楚他的底細,是不是就能找到當年救我的白袍小哥。
當年那件事情,一直記掛在我的心裡,我鼻子里為何會鑽出來一條小蛇?那白袍小哥說,我當年是被人種下了憋寶,那又是誰給我下的憋寶呢?
還有,民兵隊長在井下說,他一眼就認出我來了,說我和他都一樣,這又是什麼意思?
可是莫托卻鎖緊了眉頭,說民兵隊長那個人,雖然是他們屯子的,但是平時卻很神秘,自己在大江邊上蓋了一個房子住,很少出來,也很少和別人說話,所以大家也都不知道他的底細。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想著這件事情搞不好又會和我童年經歷的那件事情一樣,又成了一件無頭公案了。
赫哲族是打獵民族,最喜歡講在叢林、大江里狩獵、捉魚的事情,尤其是捉魚。
按他的話說,那烏蘇里江的魚是真多,最好的就是大馬哈魚。每年八月份,大馬哈魚就會從海里游回到烏蘇里江產卵,那時候,錫霍特山變成了五花山,大馬哈魚成群結隊過江,半截江都變成了黑色,全是大馬哈魚的脊背!
那大馬哈魚到底有多少,那誰能知道?
大家全都瘋了,把所有的漁網都用上了,大人小孩都出動,在那圍追堵截大馬哈魚,其實根本不用捉魚,就是在撿魚,那水裡,岸上,天上,蹦蹦跳跳的都是魚,老人和小孩都端著簸箕,撐著袋子,站在江邊,等著大馬哈魚往裡面跳!
我也興奮了,問他,那大魚能有多大?
莫托說,大馬哈魚一般十斤左右。要是說大魚,那得是咱們烏蘇里江的鰉魚,那魚大,幾百斤都是正常的!
他給我比劃著,說他們有一年逮住了一條大鰉魚,把魚皮剝了下來,做了五六件魚皮衣!
我也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也跟他表示,下次大馬哈魚過江時,一定得跟著他去捉魚,到時候也好好燉一鍋開江魚嘗嘗鮮!
喝飽了茶水,我就指揮莫托去小賣店買一包油炸花生米,幾個茶葉蛋,一瓶白酒,再弄一個鹵鴨子,兩個人坐在院子里喝酒。
東北的夏天,涼風習習,鳥語花香,白亮亮的溪水,從大青山上流淌下來,黑黝黝的土地上,漫山遍野都是金燦燦的向日葵,到處都是野花,旺盛得開著,蟬率性地叫著,我們躺在藤椅上,看著藍得憂鬱的天空,慢悠悠地喝酒,熱辣辣的白酒,香噴噴的鹵鴨子,往往從下午喝到天黑。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有時候,莫托喝多了,也會在我這邊睡上一覺。我這邊地方大,一個炕能睡開十個人。到了深夜,他父親就會打著手電筒來找他。
莫托的父親叫莫日根,赫哲語的意思是英雄。他年輕時上山圍獵過黑熊。獵熊很危險,如果一擊不中,熊會把流出來的腸子用爪子塞回去,然後瘋狂地對人進攻,不死不休。
在那次狩獵中,一頭受傷的黑熊發了狂,朝他沖了過來,他不慌不忙地繞著大樹和熊周旋,最後用激達(赫哲語:扎槍)刺進了黑熊心臟,才贏得了這個英雄的稱號。
不過,莫日根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英雄,他又黑又瘦,還有點兒駝背,看起來就像個尋常的莊稼漢,只有他偶爾路過我們水利站時,隨手撂下幾隻野雞、兔子時,才讓人記起他是個獵人。
莫托很尊重他的父親,每次我們喝酒吹牛時,老遠看見父親,都要趕緊穿戴好衣服,甚至還要端端正正地戴上帽子,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兒,一句話都不敢說。
我還發現,莫托並不願意呆在家裡,他每天早早就來到我這兒,有時候,我還沒起床,他就自己輕輕跺著腳,在門口等我,凍得臉都煞白煞白的。
晚上,他也總是跟我東拉西扯,熬到很晚才回去,而且只要我稍微挽留一下他,他馬上高高興興地在我這兒住下,把這個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個家。
開始時,這是他們的民族習慣,對於父親的尊重,對於外面世界的嚮往。
後來,我才知道,那並不是尊重,而是一種恐懼,一種源自骨子深處的深深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