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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聖慧天下江山總逢春

  此生將盡,百年咫尺,聖慧帝想起她一生中最為驚心動魄的時刻。


  不是她登基為帝的那一日,太極殿上百官跪拜,三呼萬歲,禁城的金黃色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閃光,不能逼視。


  也不是對韃靼一戰十年,終於肅清邊境,恢復燕雲十六州的那一日,她登臨城牆,面對數萬兒男,聽到天際隱隱傳來禮炮轟響,環宇震懾。


  那一刻是她坐在朝陽殿的龍椅上,即將結束一個毫無新意的早朝。


  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手邊的奏摺,她無心般問:「漠北的戰事,不是說已經大獲全勝了么?怎麼還不見兵馬凱旋?」


  底下的幾位重臣互相看了一眼,最終還是由左相出來,俯身說:「凱旋的兵馬倒是即日就能返回京師了,迎接的禮樂也都備好了,只是恭王殿下耽誤了行程,怕是不能趕上了。」


  恭王自然是指沈桐,他和聖慧大婚之後受封親王,封號就是「恭王」。


  聖慧的口氣差了起來:「恭王是自恃有功還是怎樣?路上能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耽誤了他的行程!」


  這話一出口,左相和右相的神情都有些怪異,還是左相小心斟酌了下詞句:「陛下莫非不記得了?恭王殿下在兩軍拼殺時被利劍刺中胸腹,傷勢危重,所以才會延誤行期。」


  殿外的天空一如之前,蔚藍上浮著白雲朵朵。剛才對話的時候,聖慧已經把目光投向了外面,於是費了一些氣力,她才把眼睛拉了回來,看向玉階下神態恭敬的左相:「你是說……恭王被傷了?」


  左相從她冷靜得異乎尋常的口氣中聽出了些不對,但此刻也只能硬著頭皮說:「傳回的軍報上有言,我軍主帥負傷。昨日斥候又有回報,正是微臣當值,說返京的路上,恭王傷重不見好轉,已昏迷多日,不能成行。」


  聖慧道:「你沒有傳報給我。」


  左相滿頭大汗:「那時已過子時,外廷後宮傳訊多有不便,更何況陛下兩月前剛下令,不論軍情災荒,一律不準驚擾內宮,全部留待隔日再議。」


  是啊,這是她的旨意,是因為蘇如慕一向淺眠,為了讓他在內宮中能安心休息,她才會如此下令。


  還有主帥負傷,她似乎也早就知道了,就在軍報傳來的當日,她粗粗掃過幾眼,看到獲勝之後就沒有細想,至於那行「我軍主帥陣前為敵所傷」,她理所應當地以為受傷的是某個大將,很快就拋到了腦後。


  驚濤駭浪彷彿在此刻才傳到她的腦中,從某個不知名的遠方,一波波叫囂著撲來,沒有片刻停息。


  她只覺得頭疼欲裂,眼前望過去,只剩下白色的光影。


  搖搖晃晃地走下玉階,抓起站在這裡的股肱重臣的衣領:「恭王此時停在哪裡?他在哪裡?」


  左相臉色發白,還能保持鎮定:「那斥候還在京中,微臣馬上去喚!」


  狂亂似乎到此為止,她丟開左相的衣領,說:「甚好。」


  沒有當初聽到蘇如慕受傷時那般的驚慌失措,也沒有失態到魂不守舍,她只是平靜地站在殿堂上,逐漸開始覺得嗓子里多了些甜腥的味道。


  深吸了口氣,她冷聲吩咐:「給我備馬。」


  宮中行馬這樣的事情,聖慧帝一生中只干過兩次,而這兩次,偏偏又在同一年。


  一次是為了自幼教導她,與她有授業之恩的蘇太傅,一次是為了大婚後和她情意甚篤的皇夫恭王。


  多年後有坊間傳言,將這一段皇家軼事渲染得浪漫旖旎,繪聲繪色。


  傳言中說,那一日聖慧帝自宮中放馬而出,蒙在面紗后的天顏悲泣不止,晶瑩的淚水打濕了帝王的錦衣,連同行的侍衛都心生不忍。


  是了,這樣的悲傷,一定是為了鶼鰈情深的皇夫。


  只有聖慧自己知道,她是哭著出過一次宮,上次去往滇南的時候,她的確是哭了,賓士出宮的那一剎那,忍不住紅了眼眶,淚水沾濕了衣襟。


  而這一次,她根本沒有哭,她只是咬著牙,用近乎兇狠的力量,壓住喉嚨里又想要翻上來的甜腥味道。


  真正的落淚,是在毫不停歇地疾馳了一天一夜之後,在西北的一處小驛站中,見到那個靜靜躺著的身影。


  曾經神采飛揚的鳳眸緊閉,他的臉色蒼白似雪。


  只看了一眼,乾涸了許久的眼中就流下淚水,她在床前坐下,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沈哥哥,我來了。」


  一旁捧著葯碗的歲喜將手一抖,瓷碗落在地上摔成幾瓣,濃黑的葯汁灑了一地,他轉過頭去掩面抽泣。


  被聖慧帶來的太醫此刻終於也湊到了床前,來不及放下藥箱就將手指搭上床上那人的手腕。


  頭上的汗滴滑落,太醫的聲音發顫:「回陛下,怕是十分兇險。」


  像已經料到了這樣的結果,聖慧甚至還笑了下,她俯下身,將頭放在他的身旁,輕抵著他的身體,那話語,與其說是給太醫聽,還不如說是講給昏迷著的那個人:「沈哥哥不會走,他還捨不得我。」


  歲喜慟哭出聲,幾日幾夜不合眼地伺候,他也早已撐不住:「公子……」


  在這個小廝嘶啞的哭聲中,沒人聽到聖慧還悄悄說了句話,她安靜地靠著他的身體,握住他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唇邊帶著些飄渺的笑意:「沈哥哥,要是你走了,我把我自己賠給你好不好?」


  太醫良久不再聽到女皇的聲音,擦著汗小心翼翼地抬頭,無心一瞥之下驚呼出聲:「陛下!」


  聖慧雙目緊閉,唇邊掛著一道血痕,早已昏了過去。


  御駕一直在西北邊陲的這個小驛站中停留了一月有餘。


  一來是恭王傷重不宜奔波,二來是女帝憂急之下引發宿疾,也需要靜養。


  聖慧不過是急怒攻心,沒過多久就醒了過來,倒是沈桐,直到當晚,情況還是十分危急,高燒不退,臉上隱隱泛出青色。


  清醒后不顧勸阻,執意留在沈桐身邊,聖慧也不說話,只是伏在床邊不停地流淚。


  她帶來的太醫畢竟是醫術超群,用銀針為沈桐疏通經脈,到了第二天,他的燒就退了一些,也不像前一天那樣氣息微弱。


  聖慧一心一意地等著他再睜開眼睛,片刻也不願離開。


  第二天入夜,她又握著沈桐冰冷的手放在臉上摩挲,突然間心有靈犀般,她抬起頭來,看到一雙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眸。


  沈桐安靜地看著她,似已完全恢復了神志,眸中神色難辨。


  過了良久,他才勾了勾唇,聲音低啞:「陛下來了?」


  聖慧心中一慟,這才想起自從她不管不顧放言要另立皇夫,沈桐就再也沒有叫過自己「澤澤」,只是那一陣她的心思全都在太傅身上,根本沒有留意他的言行變化。


  垂下眼睛,她輕輕點頭,一串淚珠卻隨著這樣的動作無聲滑了下來:「沈哥哥,我來晚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注視了她一會兒,沈桐側頭輕咳了幾聲,重新又合上眼睛:「陛下言重了。」


  聖慧側頭吻他的手,淚水還是不停落下:「沈哥哥,不管你怪不怪我,我求你……別走……」


  送葯進來的歲喜看到這一幕,悄無聲息地將葯碗放下,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聖慧三年秋,當聖慧帝從西北邊陲回到京師的時候,和她攜手一起站在宮門前的是剛剛大傷初愈的皇夫,恭王沈桐。


  而那時,太傅蘇如慕已經悄然搬出了皇宮,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並且留下了一封書柬。


  只有聖慧自己看了那封書信,玉版箋紙上用挺拔的小楷寫了八個字:流年易逝,盼汝珍重。


  拿著這封信,她再次去了太傅府,像以往無數次那樣,從宮中悄然出去,來到那個清凈的宅邸前。


  不同於以往的是,這回她走了正門。


  雖是便服,卻令小廝通報,一層層正正經經地,走到待客的廳堂中。


  仍舊是一身白衣,面容清雋的蘇如慕含笑望著她。


  「蘇先生……」輕喚出聲,聖慧的雙瞳就已蒙上水霧,她卻挑起了唇角,「你可安好?」


  沒有回答,蘇如慕卻抬手撫上了她的臉頰,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觸摸她的肌膚,帶著微笑,他低嘆:「澤澤,既然選了,就不要再讓自己為難。」


  仍舊是那麼心細如絲,全心為她著想,但這一次,聖慧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應他的關懷和愛護。


  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也沾濕了蘇如慕的手,她一字字,雖則艱難,卻還清晰:「蘇先生,我對你之心,從未變改。但沈哥哥他……是我至愛之人。」


  蘇如慕帶笑看她,再無言語。


  最後聖慧離開前,抬頭看著他:「蘇先生,你還會繼續留在我身邊嗎?」


  蘇如慕溫和微笑:「澤澤,只要你願意我在,我仍會是聖慧朝的太傅。」


  聖慧終能真心笑出:「蘇先生,有師如你,是我三生所幸。」


  之後又過了好久,歲喜私下裡問聖慧:「陛下,您到底是怎麼跟公子重歸於好的?」


  聖慧剛跟美人皇夫重歸於好,風光無限,也不在意這點事情,微微一笑:「自然是哭了,沈哥哥一對我冷淡,我就哭,哭多了他也就不忍心了。」


  歲喜轉身悄悄搖頭:「陛下的臉皮果然是厚得厲害。」


  聖慧還兀自得意,以手支了下頜眯眼:今夜沈哥哥沒什麼事務,要怎麼騙他到御花園裡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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