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苗疆蠱事1(2)
這時候堂屋的電子鐘突然走到了十二點,「鐺鐺鐺」地響起來。
母親突然停下來不再講話,和父親一起恐懼地看著我。
我被看得疑惑,將視線投向了堂屋神龕旁的玻璃裝飾去。只見鏡子里的我臉色枯敗如金箔,黃得嚇人,一道一道的黑紋在額頭上遊走。我瞪著眼睛看,一陣劇烈的絞痛從腹部左側就升了起來,一波又一波地不停歇,洶湧如潮水……我看著母親好像在跟我說些什麼,但是耳朵卻什麼都聽不到,然後感覺世界都毀滅了——然而我偏偏沒有昏迷。
然後我感到有一團東西在肚子腹臟之間遊走。
啊……啊……疼,真疼啊!
這疼痛足足持續了十分鐘,這十分鐘我的腦筋清醒異常,每一絲痛感都清晰,歷歷在目,然後世界都扭曲了,地上彷彿有萬般惡鬼爬出來。
後來我聽說有人給疼痛等級量化,說以人斷一根肋骨的疼痛值計算的話,女人分娩差不多是十倍。我一直認為,我當時的疼痛應該是分娩的兩倍——因為後來我也斷過幾次肋骨。
我的神志恢復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倒在地上,全身汗出如漿,濕淋淋地像剛從水裡撈出來。我母親、我父親嚇得發抖,不敢過來扶我。地上一攤水,有汗水,也有我失禁的屎尿,把堂屋熏得臭烘烘的。我母親在罵魂:「你這個老不死的,連你外孫崽都害,活該一輩子橫死。你這老不死的,不要再來纏著我家陸左了……」
她罵得很難聽,這是我們家鄉的習俗,倘若長輩死去,返轉來找自己的親人,就要把它罵回去。而我則手足冰涼,過了好久才相信這並不是夢,哆嗦著爬起來。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今天,應該是我外婆的頭七。
那天晚上我研究了半晚上外婆留給我的書,由於太潦草,心情又複雜,一直處於對於未知的恐懼,所以並沒有太多的發現。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轉乘縣城的班車到了市裡的一家三甲醫院,掛完號之後做了全身的檢查,七七八八花了近六千塊錢。然而在下午的時候,醫生告訴我,我身體好得很,十分健康,一般人有的亞健康狀態我一樣沒有,而且身體機能正逐步地朝一個好的方向轉變。我拍的那些透視片子里,也沒有見到身體裡面多些什麼東西。
我如實地跟接待我的那個老醫師講起我的情況。他沉默了很久,給我說起兩種可能:一、心理或者精神引起的幻覺疼痛,這種事情往往出現在毒品依賴者、精神疾病患者和服用刺激性藥物、神經性植物花粉等;二、神秘學中有很多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比如我遇到的這種情況。養蠱一說由來已久,在中國南方、台灣、香港和東南亞的許多地區流傳。有人提出來說蠱其實是一種毒蟲滋養的病毒,但是他也不得而知。如果真是,那求醫問葯是沒用的,只有找相關人士解決。
我們那裡一直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現在的行政單位都不叫市,叫做苗族侗族自治州,老醫師在這裡待了幾十年,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但也許是院方有規定,他很諱言,對於這些也不敢多說,只叫我去找。我沒有門路不肯走,被我纏了很久后,他才告訴我,說晉平縣下面苗寨,有個叫龍老蘭的神婆,據說很靈驗。聽到這裡,我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我外婆的名字就叫龍老蘭。
回家的路上我在東莞開飾品店的合伙人阿根打電話給我,問我什麼時候回去,店子里出了一點事情,有個看櫃檯的小妹不做了,她平時最信服我,我要有時間就回去勸勸她。我和阿根手下總共只有十幾個人,那個時候廣東還沒有用工荒,但是他說的那個女孩業務很好,走了實在可惜。可是我根本沒心情管這些,就問她為什麼辭工。
阿根說這個女孩子男朋友是個棍兒(就是不正經的混子),不做事靠她養,她的工資根本就供不了兩個人大手大腳地花銷,於是她男朋友就勸她下海。阿根說下海的意思就是去做雞,東莞大部分的妓女都是打工妹轉的行——這種情況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更加嚴重。我抿著嘴,腦海里不由想起了那個眼睛大大、亮得像兩口溢滿水的井一樣的女孩子。
我跟阿根說,我這邊有事回不去,讓他跟那個女孩子說,要麼我幫她再找個老實男人好好過,要麼滾蛋,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我懶得見到這種賤人。
阿根在電話那頭嘆息,我想起來,阿根對那個小妹好像有點意思。
我回家之後,開始仔細研讀《鎮壓山巒十二法門》,然後在半個小時之後找到了外婆給我下的金蠶蠱這種東西的記載。
這是自農曆五月五日端午三天之內,抓到的毒蛇、鱔魚、蜈蚣、青蛙、蠍、蚯蚓、大綠毛蟲、螳螂、蟑螂、四腳蛇、蜘蛛、黑頭鐵蟻裝在一個褐石土製的大陶缸里密封,讓它們自相殘殺,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強大的吃弱小的,每日睡前禱告一次,起床禱告一次,這樣過那麼一年,最後只剩下一隻。這一隻形狀顏色都改變了,便叫做金蠶蠱。
而這才是第一步,我吞下的這隻經過外婆幾十年煉製,是用來做本命蠱的。
這種被隔絕於世幾十年,常年生活在幽冥之中的金蠶蠱,性情十分暴躁,每逢氣陰就暴躁不已,只有生於七月十五,受過鬼門開、陰氣滌的人才適合,不會立刻暴體而亡。當然,這也只是第一步,要徹底鎮壓本命金蠶蠱的凶性,必須要服用一種草。
這種草叫作龍蕨草,而且是被矮騾子編戴過的龍蕨草。
蠱毒兇惡,但是天生怕矮騾子。
Chapter 3 山魈野怪,湘黔矮騾子
矮騾子在很多地方的方言里都被認為是罵人的話,比如在寶島台灣,就是小混混的意思,但是在我們家鄉,或者湘黔一帶,它只會用來表達一種意思:山魈野怪。
各地關於山魈野怪的傳言都很多,千奇百怪,我就不一一贅述。
我所說的這種矮騾子,就是我老家大山裡傳言的一種山魈。它們矮小不過幾十公分,總是戴著紅色草帽,外皮是綠色或者紫色,也有人說是紅色,毛茸茸,總是三五成群地出沒,喜歡逗人玩。比如會把農民帶到地裡面去吃的午飯變成石頭,或者往得罪過它們的山民鍋灶裡面拉屎,又比如,有些山村裡的人半夜去地裡面吃泥巴,返回家中睡覺覺得很飽——這便是受了矮騾子的迷惑。
它們戴的紅色草帽,就是用龍蕨草編的,這種草,據說來自於幾千萬年前的恐龍時代。
當然,這些都只是傳說,我讀高中的時候住學校寢室,每個同學都有一肚子這種故事。
說不上真,也說不上假,不過來自青山界西邊村子的同學說得最多。
我研究了那本破書一整天,在晚上吃飯的時候,告訴我父母,我準備去青山界走一趟——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說實話,我對於初一晚上發作的那種疼痛,心有餘悸。那疼痛簡直超出了人類能夠承受的範圍,在某一段時間裡,我甚至想到去死。
母親看著神龕上外婆的遺像不說話,又是嘆氣又是掉眼淚。父親則說我小叔就在青山界林場,我要去找矮騾子,就去找我小叔,他在林場守林屋,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當天晚上父親就給小叔掛了電話,第二天早上我就出發。
小叔是縣林業局的正式職工,常年在偏遠的林場裡面做守林護林、森林防火工作。青山界是縣城往西的一處地界,高山絕嶺、鳥獸難飛,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縣林業局在那裡有個站點,而我小叔在最深處的守林屋裡執勤。
我早上出發,從縣城轉車到鄉里,然後再轉車到林場,再順著山道一路走到守林屋,一番折騰,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了。那個時候是夏天,天還大亮,深山老林裡面已經沒有手機信號了,不過好在有早年鋪設的電話線,所以小叔得到了通知,早早地站在坡口等我。
我把帶的一些禮物給他,酒和煙,他樂滋滋地收下。
他們的守林屋是一棟刷了石灰的印子房(就是磚瓦房),和我一路行來看到的木頭房子有很大區別,不大就兩間,一間廚房一間卧室。廚房裡面已經煮了一鍋肉,遠遠地飄著香味。裡面還有一個人,三十多歲的瘦小漢子,嘿嘿地沖我笑,露出一口煙熏火燎的黃牙。
小叔給我介紹,說是他的同事,叫李德財,讓我叫李叔。李德財連忙推辭,說叫哥好啦,他說他以前在小叔家見過我,幾多好的一個小夥子哦,一晃又過了八九年了,那個時候他還是婆姨都沒討的後生崽,現在兒女都拖著鼻涕到處跑了。
李德財臉黑,皮膚很糙,左臉上有一道疤,樣子凶,人倒是還和善。
我們坐下來吃飯,鍋子裡面煮的是兔子肉,足足放了兩個,都是前幾天打的。守老林子的這份活計枯燥得很,小叔他們就會經常用氣槍去打些野物,偷偷的,也沒人管。菜都是旁邊菜地里摘的,也新鮮。我開了買來的酒,跟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小叔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意,仗著酒意罵我外婆:「她就是個老乞婆,一天到晚搞蟲子、搞迷信,現在要死了,還害你!」
我那時已經對這些東西有些恐懼了,再加上她怎麼也是我外婆,就沒有接著他的話茬說,反倒是李德財順嘴也罵了幾句。吃肉喝酒,然後聊到矮騾子的事情,我就問小叔見過沒,小叔哈哈大笑,說他都活了快五十年了,就是沒有見過一個,都是別人以訛傳訛、胡編亂造的。
他這一輩子在深山老林裡面,護林防火、抓偷木頭的賊,要是信這些,早就嚇死了。
倒是李德財看了我一眼,神情猶豫,我問他看到過沒,他又說沒有。
吃完飯我主動要收拾,小叔不讓,說趁天還亮帶我去外邊轉轉。出屋子的時候,外邊天色稍暗,林子低處看不到落日,只看到晚霞在對面的山上映著天,金燦燦地一派輝煌。我們踏著鋪滿落葉殘枝和青草的山路慢慢走,小叔一邊走一邊咳嗽。他是個老煙槍,但是在山林里巡邏的時候卻不敢抽煙,只是咳。
守林屋在一個小山包上,我們走了幾百米,小叔跟我講一些守林子時的趣事。事實上這工作枯燥得很,每日都是鐵腳板走路,小心翼翼防備,疲累得很,不過他講了一件附近村子裡面的事情,倒是讓我感興趣:說離這裡最近的一個村子叫作色蓋,色蓋地處深山,田都是坡埂梯田,林子又是國營林場,所以很窮,叮噹響的窮——有人出去打工,一輩子都沒有回來過。村子里有一個老光棍,因為有個老娘在,也就沒走,在田頭辛苦勞作,38歲了都沒個女人願跟他。前年有一天,他突然跑到縣城裡面的金鋪裡面賣金子,好大一坨哦,值幾十萬呢。去年金價240一克,他那一坨足足有三斤多,後來金鋪的黃老牙壓他價壓到200,他就賣了,得了差不多30萬呢。
我說好運氣,這個漢子不知道是在哪裡撿的呢。
小叔說是啊,都說他好運氣,祖墳冒煙,他回來之後,就準備去鎮子上做點小生意。不過福兮禍所倚,人就是不能太得意。後來那個黃老牙帶了一幫人來找他,說他給的金坨坨放在保險箱里,當天晚上就變成了牛屎了,讓他把錢賠回來——金子怎麼可能變成牛屎?分明是欺負老光棍嘛。結果一堆人談不攏,黃老牙就打了老光棍,後來還打了官司,不知怎麼地,法院就判老光棍涉嫌欺詐,今年才放出來。
我說怎麼會這麼判,當時驗貨的時候肯定是真金白銀啦,不然以黃老牙那麼精明的人,會給錢?小叔笑了笑,說黃老牙有個叔叔是上面的,他指了指天,搖頭在笑,也沒有多言。我看著林子的光線一點一點變暗,說:「太黑了,回去吧。」
於是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回來。
我在守林屋裡待了兩天,白天跟著巡林子,晚上就看書。山林子里濕氣大,蚊蟲孽生,蛇也多,條件其實很艱苦,但是我卻並沒有在意,我南下打工的時候吃過的苦更多,睡過橋洞、公園和爛尾樓,在這裡有鋪床,還有蚊帳,其實已經可以了。因為沒有電視,山裡面的生活其實很無聊,唯有看書。
在山裡面待著,只有兩個伴陪著,不說話的時候,萬籟寂靜,只有外面林間的蟲子在唱歌,心沉靜下來,抱著書看,很容易看進去。
看得多了,才發現《鎮壓山巒十二法門》其實並不是一本純粹的巫醫神婆的書,而是糅合了道術、原始巫蠱、佛法以及降頭術等各種各樣神秘學的大雜燴,甚至還夾雜著逸聞野史,著述的人叫作山閣老,而中間摻雜了大量筆記,補充的那個人應該叫作洛十八。
漸漸的,我開始讀得津津有味了。
隨著閱讀的進度,我開始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感覺平時的生活好像完全顛覆了。這裡面有很多一眼就覺得假的東西,但是也有一些,看著似乎有些道理,而裡面一些關於養蠱、降頭、養小鬼、制殭屍之類的東西,則讓人看得噁心欲嘔。
關於山魈,裡面也有記載。這是一種能夠在靈界和現實世界自由來往的小人,它們生性狡詐,但是並不兇殘,喜歡捉弄人,記仇,喜歡吃松果和紅薯藤,只會出沒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偶爾也會到山民家裡,捉弄人類。
我待了兩天都沒有看到傳說的矮騾子,第三天的時候和小叔回到縣城,他去交接,我則採購了幾斤松果、一筐紅薯藤、香燭、土雞蛋、紅線、新糯米、獵刀、捆繩和網……然後回家從我外婆的遺物中挑了幾張畫好的黃符,準備完畢之後,在第四天再次回到了深山的守林屋裡。
那天晚上月色特別亮,我在守林屋不遠的坡邊灑下了松子和紅薯藤,然後靜靜蹲守。
山林子里有野物,小叔不放心我,他本來可以回縣裡去休息十天的,但是他後來聽說青山界出了件殺人碎屍案,不放心,又和別人調了班,陪我一起在黑暗中守著。山裡面蚊子又多又凶,但是我們都不敢亂動,小叔給我塗了一層黑乎乎的草渣子,說能夠防蟲。我靜靜等著,感覺空地上的一切景物都瞭然於心。我前面說過我曾經在很多家工廠打過工,在一家線路板廠做事的時候天天看板找缺陷,費眼睛,於是就有了一點小近視,看遠處的東西模模糊糊的,但是現在在夜裡,我卻能清晰地看到十米之外的細微事物——儘管月光很亮。同樣改變的還有我的身體,越來越健壯有力,精力充沛,而且思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