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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君心 (1)

  第十六章君心 (1)

  如懿被拽到了階下跪著,雪子沙沙地打在臉上,像打在凍僵了的肉皮上,起先還覺得疼,漸漸也麻木了。不過片刻,衣襟上衣襟結了薄薄的冰凌。她眼見海蘭受辱,一時間急怒攻心,彷彿一把野火從心頭竄到了喉嚨里,再也忍不住道:「貴妃娘娘,您要責罵海常在還是動手打她,我都無話可回。但海常在到底是皇上的嬪妃,您不能這樣羞辱她,尤其是當著奴才們的面。若海常在真被剝了衣衫搜身,您就真是要逼死她了!」


  海蘭嗚嗚地哭著,如同一隻小小的困獸,做著徒勞而無力的掙扎。她領口的一粒如意扣已被生生拽開,露出生絹色的中衣。慧貴妃只是含了一縷閑適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廊下,如同坐在戲台下看著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她輕蔑地瞟一眼如懿,「本宮也知道她身上藏不了紅籮炭。可是她能偷炭,保不準還偷了什麼其他貴重東西。既然做了賊,就別怕沒臉,若是想不開,那橫豎也是她自己逼死自己的。」


  如懿見她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掙扎著便要起身。奈何她是凍透了的人,手腳完全不聽使喚,才站起來便禁不住一陣冷風,又被七手八腳的按了下去。


  心中的焦苦直逼舌尖,她只覺得舌頭都凍木了,唯有眼中的淚是滾熱的,一滴一滴燙在臉孔上,很快也結成了冰滴子。這樣的痛苦,彷彿就如吹不盡的寒風,沒有盡頭。


  正混亂間,外頭忽然有擊掌聲連連傳來,有太監的通報聲傳進,「皇上駕到——皇后駕到——」


  心口幾乎就是一松,整個人都軟倒在地,於悲戚之中生了一絲歡喜。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慧貴妃立刻揚了揚臉,示意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動作。阿箬眼疾手快,忙脫下自己身上的彈花襖子,披在了如懿身上。


  門口明黃一色倏然一閃,皇帝已經疾步進來。皇后穿了一身煙霞藍底色的百子刻絲對襟羽紗袍,雖是夜裡歇下了又起來的,鬢髮卻一絲不亂,疏疏地斜簪著幾朵暗紅瑪瑙圓珠的簪子。雖然急迫,神色卻寧靜如深水,波瀾不驚,連簪子上垂下的纏絲點翠流蘇,亦只是隨著腳步細巧地晃動,閃爍出銀翠的粼粼波光。


  慧貴妃領著人在院中接駕。皇帝見了她,忙一把扶住了,「朕一聽說你發了寒症,趕緊就過來了。」他握住貴妃的手,焦急道,「怎麼樣?要不要緊?」


  皇後跟在身後,沉靜中帶了幾分關切的焦慮,「皇上一聽人稟報說你發了寒症又動氣,急得什麼似的。本來皇上都睡下了,還是趕緊吩咐了起來,和本宮一起過來了。」


  皇帝眉眼間都是急切,道:「太醫來看過沒有,到底怎麼樣?」


  慧貴妃嬌聲道:「臣妾謝皇上皇后關愛。臣妾這兒缺了紅籮炭,一時顧不上暖著,結果引發了寒症。太醫已經來瞧過了,說臣妾因受寒而傷了陽氣,以致身寒肢冷,嘔吐清水,又使氣血凝滯、運行不暢,因而身上疼痛。」她身子一歪,正好倒在皇帝的臂彎里,「此刻臣妾便覺得頭暈體乏,膝蓋酸疼呢。」


  皇帝心疼不已,一疊聲道:「來人!快扶了貴妃進去坐下。多拿幾個手爐暖著。」


  慧貴妃就著彩珠的手邁了兩步,腳下一個虛浮,差點滑倒。皇帝嘆了口氣,伸手攬過她道:「朕陪你進去吧。」


  皇帝一心著緊在慧貴妃身上,自進來便似沒看見如懿一般。如懿和海蘭濕淋淋站在檐下,冷風一陣陣逼上身來,似鋼刀一刀一刀刮著。海蘭渾身哆嗦著,站也站不穩,被如懿和阿箬攙扶著才能勉強站住腳。皇帝只顧著和貴妃說話,眼光根本都沒落到如懿身上。如懿心下酸楚難言,只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化作一根冰稜子凍在這兒,立時化去便好了。


  皇帝經過她們倆身旁,微微蹙眉道:「還杵在這兒做什麼,去換件暖和衣裳。濕漉漉的,等下別把寒氣過給了貴妃。」


  皇后溫言道:「去吧。都去海蘭屋子裡換件衣裳再來見駕。」


  如懿知道皇帝到底還是憐憫,忙領著海蘭退下了。


  進了暖閣坐下,皇帝喚過隨行的太醫,「齊魯,你是太醫院的院判,一直照管著貴妃的身體,你趕緊再替貴妃瞧瞧,別落下什麼癥候才好。」


  齊魯忙答應著取過診脈的藥包,搭了片刻道:「貴妃娘娘的寒症發的不輕,加之又動了怒氣,只怕得好生調養兩日。」


  皇帝微微鬆了口氣,憐惜道:「往日到了冬天你的身體便格外弱些,今兒又是為了什麼,動這樣的氣。」


  慧貴妃眼中有盈然淚光,別過頭去輕輕拭了拭眼角,方哽咽道:「咸福宮不幸,也是臣妾管教無方,竟教自己宮裡人生了偷盜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海常在偷了別的也罷了,臣妾不能不顧恤著多年姐妹的情分,送了也就是了。偏偏是臣妾冬日裡最不能缺的紅籮炭。」


  皇帝頗為意外,與皇后對視一眼,問道:「海常在偷那個做什麼?」


  皇后吁了口氣,惋惜道:「怕是滿宮裡只有海常在和婉答應位份低用不上紅籮炭,所以海常在一時糊塗了吧?」


  慧貴妃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羽扇輕盈垂闔,眼中似乎有淚光,「每次臣妾奉召侍寢,茉心她們總聽見海常在摔摔打打的不樂意。臣妾心想也算了,可是這次想不到她竟這樣惡毒,臣妾聞不得黑炭的煙氣,一向只用紅籮炭取暖,她偷取了臣妾的紅籮炭害得臣妾寒症突發……」她說著咳嗽起來,扶著額頭道,「臣妾氣怒攻心,實在是受不了了,一審之下人贓並獲,可海常在還是抵死不認。」


  她正暗暗垂泣,如懿已經換過了海蘭的衣衫,攜了海蘭一同進來,嘴上道:「沒有做過的事情,叫海常在怎麼認?」


  如懿領著海蘭行了禮,海蘭仍是怯怯的,像是一隻受足了驚嚇的小鳥,渾身顫抖著,縮在如懿後頭。


  皇后搖頭,亦是似信非信的口吻,「看著海常在柔柔弱弱一個人,怎麼心思這麼毒?」她看著如懿,「嫻妃,聽說你大鬧咸福宮,肆意喧嘩,到底怎麼了?」


  如懿欠身恭謹道:「回稟皇上皇后,臣妾怎敢肆意喧嘩,只是看海常在在所謂的『人贓並獲』之下,受了足杖,還要被搜身,臣妾實在不能不替海常在分辯幾句。而且臣妾若真喧嘩,怎會被人潑了一身冰水也不吭聲呢。」


  皇帝眼角的餘光落在她倆身上,漫不經心道:「喝了薑湯才來回話的吧?別帶了寒氣進來。」


  如懿見海蘭只是一味縮在自己身後,連頭也不敢抬,越發生了憐惜愛護之意,回道:「是。都喝了的,不敢讓貴妃娘娘沾了寒氣。只是皇上……」她仰起頭注視著皇帝冷峻的面龐,「皇上,雖然貴妃在海常在用過炭灰里找到了紅籮炭的灰,也有香雲作證,可是……」


  皇帝的口氣淡淡的,像是說著一件極不要緊的事,「什麼可是?朕記得上回天剛冷的時候囑咐過你一句,說宮裡就海常在和婉答應用不上紅籮炭,怕黑炭熏著了她們。婉答應位份實在低也罷了,海常在那裡要你從自己宮裡撥出些給她。朕記得那日也囑咐了你,這件事不宜聲張,免得生是非。你也太老實了,貴妃都氣成這樣了,你也不肯告訴她一聲。」


  如懿立刻明白過來皇帝的維護之意,滿臉自責道:「都是臣妾的不是,一心想著皇上囑咐過不許說,所以也特意叮囑了海蘭妹妹。她原是跟臣妾一個心思,不敢說出來惹來是非,沒想到還是惹了是非。」


  皇帝的眼睛只看著一臉震驚的貴妃,心疼不已,「原是嫻妃她們太痴了,不懂轉圜。貴妃本就身子弱,哪裡禁得起這樣氣。」他轉頭吩咐,「王欽,記得囑咐內務府,以後咸福宮缺什麼少什麼,一律不用告訴內務府這樣麻煩,立刻從養心殿撥了給貴妃用。」


  慧貴妃的臉色本是青紅交加地難看,聽到這一句才緩過來,盈盈道:「多謝皇上關愛。」


  皇帝的口吻輕柔如四月風,「好了。既發了寒症,怎麼不好好將養著,還要這樣折騰。豈不知自己的身體最要緊么?」


  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雖然皇上吩咐嫻妃暗中照顧海常在,可是香雲也明明看見海常在偷盜了。海常在她……」


  皇帝的語氣淡得不著痕迹,口吻卻極溫和,「這件事說白了也是小事,能有貴妃你的身子要緊么?至於海蘭,她既惹你生氣,朕便不許她在咸福宮住就是了。」


  如懿聞言一喜,趕緊看一眼身後的海蘭,她一直蒼白的面色上微微浮了一絲緋紅,只是緊緊攥著如懿的衣袖,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


  慧貴妃急道:「偷竊也算了,但犯上都是宮中大罪,皇上就這樣輕易饒過了么?還有嫻妃,這樣莽撞無禮……」


  皇帝笑道:「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嫻妃和海常在一身的冰水也算是責罰過了。今日的事,朕是要賞罰分明,才能解了你的氣,平息這件事。」他轉頭問道,「今兒的事,人證是誰?」


  香雲怯怯地膝行上前,含了半分笑意道:「是奴婢。」


  皇帝眼皮也不抬一下,王欽便道:「是伺候海常在的宮女,叫香雲的。」


  皇帝這才瞟了她一眼,「模樣挺周正的,舌頭也靈活。能招出今晚的事,這舌頭活靈活現的。」


  香雲喜道:「多謝皇上誇獎。」


  皇帝低下頭,把玩著腰間一塊鏤刻海東青玉佩,漫不經心道:「王欽,帶她下去,亂棍打死。」


  王欽嚇得一抖,趕緊答應了,「是。」他一揚臉,幾個小太監會意,立刻拖了香雲下去。香雲嚇得求饒都不會了,像個破布袋似的被人拖了出去。


  只聽得外面連著數十聲慘叫,漸漸微弱了下去,有侍衛進來稟報道:「皇上,香雲已經打死了。」


  海蘭打了個寒噤,如懿只是銜了一縷快意的笑意,很快又讓它泯在了唇角。


  皇帝微微頷首,渾不在意,「拔了舌頭懸在宮門上,讓滿宮裡所有的宮人都看看,挑撥是非,謀害主上,是什麼下場!」


  如懿陡地一凜,目光撞上皇帝深淵靜水似的眼波,心頭舒然一暖,像是在雪野里迷了路的人遠遠望見燈火人家,便有了著落。皇帝的目光旋即移開,彷彿對她只是那樣的不上心而已。


  慧貴妃又驚又怕,渾身止不住地打起冷戰,皇帝憐愛地替她緊了緊大氅,柔聲道:「別怕!都是下人們的不是,你安心養好身子暖著才要緊。」


  慧貴妃在皇帝的安撫下微微放鬆,咬了咬牙強笑道:「是。這樣嚼舌的奴才是留不得的,皇上不發落,臣妾也要殺了她以儆效尤呢。只是拔了舌頭血淋淋,她既然跟這些紅籮炭扯上了是非,就拿些熱炭填到她嘴裡去。好歹留給囫圇的全屍給她。」


  皇帝眉目間帶著疏懶的笑意,撫了撫她的手,「也好。既然你替她求情,就留個全屍給她。」他目光一沉,環視眾人,已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貴妃今日做下的典範,後宮里都要謹記,任何一個奴才,都不許挑撥是非,惹起風波。否則不是主子的錯,朕只問你們這些舌頭和嘴,經不經得起拔舌燙嘴之苦!」


  滿宮的宮人們嚇得噤若寒蟬,立刻跪下了道:「是香雲自己生是非,奴才們都不敢的。」


  皇帝生了幾分倦怠,打了個呵欠道:「好了。夜也深了,你早點歇著。朕和皇后也要回養心殿去了。」


  眾人忙起身,「恭送皇上,恭送皇後娘娘。」


  皇帝攜了皇后的手一同出去,在經過如懿與海蘭時稍稍駐步,他的目光劃過海蘭不帶任何溫度與情感,彷彿只是看著一粒小小的塵芥,根本不值一顧,「你再住在咸福宮也只是讓貴妃生氣,換個地方住吧。」


  如懿忙道:「皇上,延禧宮還空著……」


  皇帝有些不耐煩,「那你好好調教海常在,別再生出這麼多事來。」


  如懿答應一聲,心口松暢,拉了海蘭一同跟著出去了。


  回到延禧宮中已是夜深。安頓了海蘭在後殿住下,又請了太醫來給她診治,如懿才回到寢殿里稍稍歇息。雖然早換上了厚實的暖襖,如懿又抱著幾個手爐取暖,仍是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便命小宮女又端了幾個火盆進來燒著。小丫頭綠痕用松紋銀漆盤端了幾大碗濃濃的紅糖薑湯餵了如懿喝下,又替她加了個貂皮套圍得嚴嚴的。如懿取過一碗給裹著大襖蹲在火盆邊取暖的阿箬,「快釅釅的喝一碗,去去濕冷。」阿箬忙仰頭喝了,如懿也喝了一身的熱汗,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才覺得身上鬆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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