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會稽靈山秀水,會稽王也雅賢好士,未出仕或者有志于山水的名士們便薈萃於會稽。如今的山陰之游蘭亭之會,堪比當年洛水之濱的盛事。


  這種地方怎麼會少了琅琊王家的子弟?會稽其實也是阿狸六叔王坤的大本營。


  阿狸派人去查,那邊很快便給了消息。


  道是,左家閨秀芳名可喚作「佳思」?若這位美人,那就是一樁大八卦了。


  左家初遷到會稽,多受會稽王府的照拂,間或也在士族圈子裡走動。他家夫人愛誇耀妹子,總說家中小姑如何美貌多才,一來二去,這位左姑娘名聲就傳播開來。會稽王妃就想見見她,就差人去請。左姑娘不能推脫,便去了。


  誰知僕人弄錯了日子,左姑娘去時等在偏房,王妃沒見著,先見著了會稽王。


  會稽王早心中仰慕,見這姑娘果然是絕色,便有心納了她。也許是言辭誤會,不知怎麼的竟動起手腳來。


  左姑娘臨危不亂,大喊她是王妃請來的,哪來的狂徒敢對她動手動腳,還膽敢自稱會稽王——世傳會稽王溫雅賢能,斷不至作此齷齪之事!毫不猶豫的抄起瓶盆瓦罐就砸過去,把「溫雅」的會稽王砸得鼻血長流……還是王妃帶著家僕及時趕過去,才解除了誤會。


  會稽王寬宏大量,被揍得鼻青臉腫,也沒懷恨人家姑娘。王妃也欽佩這姑娘美貌有膽識,恰有人來為東宮選美,就舉薦了左姑娘。


  阿狸:=__=六叔……其實你不用說這麼隱晦的,太損了。


  ——說到底不過就是會稽王心懷不軌,假借王妃之名把人騙過去。誰知姑娘不屈從,事情也沒瞞住,竟讓王妃知道了。王妃不想留這麼個絕代佳人在身邊,乾脆就把人塞給東宮——會稽王再有賊心,也沒膽子到東宮偷人吧?

  阿狸也只能感嘆,架子端住了,裡子也顧全了,這還真是庾秀的處事風格。


  ——左佳思這樣出挑的姑娘送進東宮,遲早是要面對腥風血雨的。要麼她就在宮斗中被人解決掉,要麼她就得殺出一條重圍,絕對沒有第三條路。庾秀也未必指望左佳思有什麼出息,反正恰好有這麼一顆釘子,留在手裡扎得慌,能丟出去就丟出去。扎到東宮是賺了,扎不到也沒損失什麼。也不必怕她富貴之後報復會稽王。一來會稽王不是尋常人能動的,二來她家中兄嫂還攥在自己手上,三來越往高處越難行,左佳思真到了那個地位,背後能仰仗的也就是王府的勢力了。


  想必會稽王比庾秀更明白這個道理。被庾秀撞破他不軌,大約他也沒臉再糾纏左佳思了,乾脆物盡其用也未必不可能。


  至於左佳思,得罪了會稽王,進東宮也許是她唯一的選擇了。這孩子生在那樣的人家,美貌於她反而只是災難。


  阿狸亂翻著花名冊,猶豫著究竟要不要將桂香送去伺候左佳思。


  現在的左佳思對會稽王來說是沒有利用價值的。不管後面會發生什麼,她還都置身事外。


  但是阿狸想要知道。


  一周目她有太多的事想要弄清楚,尤其是左佳思那句「我是被人害了」。那句話在她和左佳思之間梗了三世,也令她在一周目里對司馬煜心防難開。


  可是那句話也許是有她的用意的。


  左佳思就像一朵花盛開在她的生命里,又在她的手中凋零。她小小年紀便不明不白的死去,她自己不甘心,阿狸又何嘗不會有心結?


  阿狸最終還是落筆,令桂香去照料左佳思。


  三月底司馬煜出巡,阿狸沒有隨同前往。


  他一走就是小半年。


  這小半年裡左佳思和桂香沒有什麼動靜。桂香照舊又懶又刁,左佳思照舊受人排擠。不過她本來就是山谷里生的野蘭花,一個人葳蕤綻放著,日子依舊過得樂樂呵呵。就是後院水池裡的魚蝦快讓她吃光了。有一回阿狸去看她,她還特地去池子里抓了條錦鯉,兩個人烤著吃。觀賞用的魚看著豐腴優美,吃起來卻又腥又柴,沒多少好肉。兩個人各啃了一口,默默的各自回頭偷偷吐掉。


  左佳思就向阿狸保證,說過了六月蟹子肥了,就逮那個吃,那個保證好吃。


  阿狸覺得她這想法十分不靠譜,於是令人將池中觀賞魚悉數換成青草鰱鱅。後來左佳思就給阿狸送去一碟子魚鮓,說是院子里魚忽然變好吃了。可惜天氣轉暖,不好放,不然一次打幾尾,可以吃好久呢。


  阿狸黑線,心想:你省著點啊,活魚不好買!

  天氣日復一日的溫暖起來。


  忽然有一天左佳思就落水了。阿狸去看她的時候她正裹著衣服被子哆哆嗦嗦的在喝薑湯,頭髮上還有沒摘凈的水草。


  阿狸愣了一陣。她本以為已經過了最寒冷的時候,那件事這周目里應該不會發生了。


  當然私心她還是在等著的——這個將這些女人從東宮逐出去的機會。她也想兌現給左佳思的承諾,幫她在宮外開一間店面,從此平淡富足的過日子。


  她命人去燒熱水,取厚被子來,才上前給左佳思摘去頭髮上的水草,「怎麼弄的。」


  左佳思垂著眼睛,「不小心掉到水裡去了。」


  阿狸手上就是一頓,「跟我說實話。」


  左佳思倔強的搖頭,抬手似乎想推開阿狸的手,但碰到了,卻又捨不得,就握著不鬆開。


  「就是不小心……」她依舊低垂著頭,粘粘黏黏的問道,「阿姊是不是覺得,我很……煩人?」


  她想說的是礙眼。


  阿狸揉了揉她的頭髮,「沒有,我很喜歡你。」


  「阿姊說的是實話?」


  「嗯。」阿狸說,「我不騙你。什麼時候覺得你煩人了,也會明白清楚的說出來。」


  跟這個呆萌又敏感的小姑娘打交道,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實話實說。她未必能分辨誰說的是讒言,誰說的是真話,但她總知道自己應該信任誰。


  若讓她糊裡糊塗去鑽牛角尖,反而要做出些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來。


  她肩膀果然就鬆懈下來,追問:「……阿姊不想讓我見太子?」


  「不想。」阿狸說,「如果可以,我想將你送出宮去,好好過日子。」


  左佳思就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抬頭望著阿狸,「阿姊不喜歡的,我保證不做。可是,我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若離開東宮,以後阿姊想見我都見不著了。」絕對會被大卸八塊的——她的眼睛這麼說,「阿姊能不能讓我留下來?」


  她終於肯將整件事都向阿狸坦白了。這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經歷,她說的比阿狸六叔還隱晦,卻也證實了阿狸的猜想。


  阿狸聽完了就有些哭笑不得——人就是這樣,總以為自己得罪了誰,誰就會無孔不入的整治你,好像他的魔爪遍布天生地下似的,好像你多活一天他就會早死一天似的。


  其實人哪有這麼好的記性,這麼多的空閑?


  當然,左佳思是懷璧其罪。她有這樣的美貌,總是難免招惹麻煩的。


  阿狸也只能笑道:「怕什麼,有我罩著你呢。我可比會稽王厲害多了。」


  阿狸沒有糾纏著再問左佳思究竟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藏污納垢的人,總會有些不幹凈的把柄。只是要多費些精力和時日去收拾。


  可惜這一回沒有謀殺未遂鬧出來,不能連坐,最後也只把那一個人逐出去罷了。


  八月底桂花飄香的時候,司馬煜終於西巡迴來。


  他這次去的遠,通訊不便,逮著一次給皇帝寫信的機會,必然附帶一封三倍厚的信給阿狸。皇帝對兒子假公濟私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信給皇后一丟,道:「看,這就叫娶了媳婦兒忘了娘。」皇后就拿眼睛瞟皇帝,「說起來,嫁給你這麼些年了,你給我的信加起來,都沒兒子一封厚。」皇帝就大言不慚,「有人說一句頂十句。也有人啰嗦三張紙,還沒點到正題上。不是多就好。」


  太了解他兒子了!

  阿狸對皇帝佩服得五體投地。司馬煜可不就是啰嗦半天沒一句管用的嗎?

  但他質量不行,重量可在那裡,連該藏掖著都不知道。每次阿狸從皇後手中接過那沉甸甸的一封,就有種無地自容的羞慚感。


  這娃娃事無巨細的向阿狸彙報生活,連早上吃粥被嗆到了都要提到。啰嗦半天才寫一句「一切都好,勿念」,啰嗦好幾封才寫一句「甚念,盼回復」,啰嗦幾個月才終於肯附一首情詩,隱晦的保證他「磐石無轉移」。阿狸都能想象他在信的那一面扭扭捏捏的模樣,一面讀信一面被他逗得笑翻,一面又忍不住想拍拍他的泥屁股聽他汪汪的叫兩聲。


  他這次出門公幹,任務完成得很圓滿,還擺了慕容雋一道。皇帝很滿意,親自去城郊給他接風洗塵。


  明面上的風光炫耀盡了,再把他提溜到式乾殿去,狠狠的教訓一通——身為太子,承國之重,他居然親自帶兵去偷襲慕容雋的軍營,不要命了嗎?!


  司馬煜認錯態度良好,改錯的覺悟高不高就是另一回事了。皇帝也知道他挂念老婆呢,終於肯少說一句,「去看看你阿婆和阿娘,就回東宮吧。」


  「嗯!」


  司馬煜答得爽快,回頭一溜煙就先跑回東宮找阿狸去了。


  阿狸倒是想在東宮等他,但皇后拉著她的手說話呢——皇后當然知道兒子有多不靠譜,她這是教訓他,「敢娶了媳婦忘了娘,就讓你連媳婦兒也見不著」!

  秋雨其濛。


  司馬煜找到後院的時候,遠遠的就望見阿狸在水榭里坐著。細雨落入池中,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像是撥響了無數的樂音。


  伊人在水,溯洄從之。


  他就繞了一大圈,悄悄的走到她背後去,想出其不意的嚇她一跳。


  靠近了,心臟就莫名的跳動起來。他略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那身形確實是像阿狸的,但似乎又有些野。若說不是,那感覺卻熟悉得令人驚心。


  捕捉不到的影像在腦海中雜亂的飛閃而過。


  他看著那姑娘挽了袖子,拿蒲扇將火扇旺了,翻著魚烤。忙得滿頭大汗,就用黑乎乎的手背擦一擦。


  她拭汗時衣袖擦過司馬煜的手臂,司馬煜確定她有所警覺了。但她彷彿什麼也沒發現似的,反而向前探了探,那姿勢毫無防備,若誰從後面一伸手,她絕對就得掉到水裡去。


  司馬煜還是伸出手去拉住了她,「小心。」


  那姑娘詫異的回頭,司馬煜就對上一張橫三道豎三道的大花臉,立刻就忍不住笑出來。


  雖然很像,但並不是阿狸。


  那熟悉的感覺越發深切,幾乎令司馬煜感到疑惑了。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那姑娘胡亂又摸了一把臉,問道:「你就是太子?」


  真是個野姑娘啊,司馬煜想,「我就是。」


  其實在看清司馬煜模樣的時候,左佳思就明白了很多事。


  她記得當年功曹家的二公子去她家走動的時候,總是要被她的嫂子冷嘲熱諷。左佳思寄人籬下,不能當面頂撞她,只能在她嫂子看不見的時候,偷偷追過去。


  她很笨,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就只能努力的表白,「我不是那麼想的,你不要聽她說。她那個人就是嘴壞……」


  她說不出「你不要記恨她」的話來。但那確實是她的嫂子,她養大了她,她也不能跟人一起恨她。


  她記得他們兩個一道蹲在清水河邊,水緩流長,清可見底。他們望著水裡晃動的影子不說話,很久之後,他才會抬起頭,對她露出明亮的笑容來。


  「我不記恨他,她畢竟是你嫂子。」他說。


  儘管現在已經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話。但回想起來,左佳思還是會覺得難過。


  ——是真的有一種喜歡,可以令你忍受難堪,寬恕侮辱你的人。只因為,「她畢竟是你的嫂子」。


  而她眼前的這個人是太子,卻會屈尊去清剿山賊,救一個貧弱孤女。不為旁的,只因他喜歡的姑娘開口請求了。


  阿狸會喜歡太子喜歡到不願讓其他任何女人碰他,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左佳思揚起滿臉泥灰的臉來,對司馬煜說,「我們見過的。在好幾年之前,我被山賊劫持了。我阿姊去救我,你就跟她一起的。」


  司馬煜依舊十分迷茫,「什麼山賊?你阿姊誰啊,我怎麼不記得?」


  「我阿姊就是太子妃啊。」


  司馬煜終於隱約想起些什麼來,「哦,那回去救的是你啊……」


  他怎麼記得是衛琅呢?


  隨即又想起更重要的事來,「太子妃去哪了?」


  問明白了阿狸的去向,司馬煜跑出去好遠,又想起些什麼,隨手招來一個宮女,指了指左佳思,道:「去廚房給她弄幾道菜,賞她的。」


  左佳思還在水榭里烤魚。


  這一次她又覺出身後有人,照舊故作無防備的起身——雖然上一次被推下去差點沒命,但她還是希望能再被推下去一次——這一次她一定要看清楚兇手,也不枉她守株待兔這麼久。


  肩膀被碰到的時候,左佳思敏捷的反手轉身,就將人胳膊擰住了。


  「好疼!」


  左佳思愣了一下——被押住的是她的侍女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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