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司馬煜身影走遠了,阿狸才終於能透得過氣來。


  她沒料到就這麼跟司馬煜對面碰上了。那一瞬間毫無準備的砸過來,她幾乎就要措手不及。


  幸好她已經習慣了剋制,沒有做出逾禮的舉止。


  只在再次起步前,不由自主的又去尋他的背影。


  就是這麼巧,司馬煜也在這個時候回過頭來。他面上沒什麼表情,目光也依舊那麼淡漠和無動於衷,可是望過來了便不再移開。


  阿狸不由就想,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這樣與她對望的?

  是對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好奇嗎?

  可是她不是啊。她那麼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那種幾乎再也承擔不住的、沉重的、盈滿將溢的喜歡,積攢了三番生死別離的喜歡。


  每一回都是她丟下他死去了。可是她也並不比他更幸運一些。因為他無論怎麼沉痛都終會忘記,可是她卻服刑一般,全部都得記得。


  這可真是……報應啊。


  姑娘們已經隨著皇後走了,謝清如推了推阿狸,小聲道:「阿姊。」


  阿狸才回過頭來,跟上她們的腳步。


  皇后略側身望了望,眉眼含笑,慈祥的對她伸出手來,阿狸只能追上前去,走在她身旁。


  皇后拉住了阿狸的手。


  終於不用擔心兒子的性取向了,此刻皇后看阿狸是怎麼看怎麼好。她忽然就想起當年第一次聽說的阿狸時,阿狸做的事——似乎是替沈家某個受欺負的子侄撐腰來著。再去琢磨崔琛的事,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這姑娘憐憫弱小,不畏強_暴——皇后想,這真是難得的品質。而且處事坦率直接,沒太多心機,呆萌呆萌的,倒不怕她算計了阿尨。


  可以納入考慮。


  就笑問道:「你阿娘今日進上來的荷包很是精巧,聽說是你親手做的?」


  阿狸點頭稱是。


  皇后便道:「好巧的手。平日里在家都愛做些什麼?」


  阿狸道:「不過陪阿娘做做針線,偶爾也陪弟妹們讀書玩耍。」


  「你是長女?」


  「是。」


  看來還很會照顧人,皇后想。她覺得很滿意。她家阿尨可不就跟個孩子似的?正需要這樣的姑娘替他打理。


  那邊司馬煜已到了院門處,再一次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皇后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阿狸。


  阿狸陪在她的身旁,默不作聲,卻顯然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垂了睫毛掩飾飄忽的目光,裙上宮絛卻亂了,碎玉叮噹作響。


  長風渡水,波光粼粼。有石橋如帶,綠柳如絛,粉紫金綠的菊花。卻依舊不能分散她的神思。阿狸終究還是不由自主的回望了。


  兩個孩子就這麼遠遠的對望著。某個時刻,濁浪平復,銀漢清淺,在漫長的等待之後,鳥雀翔集。那迢迢與皎皎的星辰終於再一度相會。


  令人忍不住就想成全。


  年輕真好啊,皇后想。便也不提點她的失態,只拍了拍她的手,笑著牽了她走遠。


  這一天皇后心情很好。傍晚司馬煜來看她時,她久違的再次體會到以往看見兒子時單純的歡喜。


  ——終於不用再為青春叛逆期少年亂七八糟的事故糟心了,她兒子還是喜歡女人的,撒花!


  「留下用飯吧。」皇后特地囑咐人加了幾道司馬煜愛吃的菜。


  司馬煜被他阿娘慈祥的目光看得頭皮發麻。


  「是。阿娘今日有什麼喜事嗎?」就像他阿娘替他的青春期擔憂似的,他也很怕他阿娘提前進了更年期,「心情這麼好。」


  「我能有什麼喜事?」皇后笑吟吟的,「有喜事也是你的。」


  司馬煜的喜事還能有什麼?

  往日里他並不介意聽他阿娘嘮叨幾句,今日卻不知怎麼的就有些煩悶。只默不作聲。


  皇后也知道他素來不太喜歡聽這些,但當娘的總是忍不住為這件事操心的,「你也不小了,眼見就要十六。明年說什麼都得大婚了。我和你阿爹還是想聽聽你的意思,太子妃你想娶個什麼樣的?」


  「隨便。」司馬煜還是那句話,「阿爹阿娘做主就成。」


  兒子大了,皇后忍不住感慨。當年攀在她膝蓋上討饒的孩子,如今已經比她還要高了。當年自以為聰明的胡鬧著,一雙得意的眼睛卻什麼都炫耀出來的孩子,如今心思已經深得像海,想瞞著你時你探都探不到底。


  皇后拖了只隱囊來靠著,仰頭望著司馬煜的眼睛——敢跟阿娘藏心事了,真是欠管教啊。


  「你阿婆很喜歡庾秀。」


  司馬煜眉頭果然就皺了皺,十分不贊同的瞪回來,「庾家的不行。」


  皇后當然知道庾家的不行。就笑著,不緊不慢的啜了口茶茗。


  「謝娘是太傅的女兒,門第相當。其人秀外慧中,知書達理——」


  「太小了,還是個黃毛丫頭。」


  在皇后看來,這個理由有些勉強,謝清如十三歲,豆蔻之年,正是待字的時候。


  「何貞呢?家門清遠,姿容清麗——」


  「病怏怏的。」


  「劉少君呢?」性情沉靜,年齡相當,也沒什麼傲嬌病弱情態。這個總沒得挑了吧!

  「性格太悶。」


  「你到底想娶個什麼樣的?」


  「……隨便。」


  皇后:你妹!

  但這也是早料到了的。皇后笑望著司馬煜,終於把殺手鐧拿了出來,「王琳呢?」


  司馬煜略有些閃神,在自己似乎都還沒回味過來的時候,已經強硬的回絕,「太丑了,我不要。」


  皇后這一次是真的吃了一驚,「丑?」謝、庾、劉幾個姑娘都以美貌見長,就算與她們比,阿狸也是不差的。


  而且司馬煜若真覺得人家醜,做什麼連眼神都移不開。那一步三回首的情態,就算是兩情相許的夫妻也少有這麼眷戀繾綣的。


  那個時候他眼睛里分明就寫滿了想要,連旁的人都看不見了。


  她早知道自己兒子不靠譜,但還是詫異於他不靠譜的程度,竟連喜不喜歡自己都分不清嗎?


  「反正我不要。」司馬煜語氣激烈,「誰都行,就這個人,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一點都不喜歡?」


  司馬煜噎住了。


  他說不出話來,大概連思考都不能,就這麼空茫的睜大眼睛望著皇后。魘住了一般。


  皇后也稍微有些怕了,抬手去拍他的肩膀。司馬煜回過神來,像是怕皇后再發問一般,轉身逃一般的跑掉了。


  司馬煜回了東宮,直接進了寢殿,蒙上頭睡覺。宮女太監們進殿伺候他飲食洗漱,他不想說話,直接從床上撿了枕頭丟出去。


  外間亂七八糟響了一陣子,終於安靜下來。


  華燈初上時,帷子外面有太醫輕聲見禮,說是奉皇命而來。司馬煜不答話,他們便輕手輕腳的急趨而入,在床邊跪下來請脈。


  司馬煜仄仄的把手腕遞出去。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需要好好歇一歇。


  不知過了多久,太醫退下去了。外間天色沉黑,涼風起時,有秋蟲清寥的鳴叫起來。


  司馬煜望著帷帳外跳躍的燭火,漸漸睡意朦朧。


  那燭火落在薄透的輕紗上,氤氳成一片,就像細雨中滿林的杏花次第綻放了。


  那杏花滿林里,少女紗衣涼薄,墊了腳去攀折枝頭。秀髮漆黑如雲垂墜,薄袖承露滑下,露出雪白的一段手臂。


  漫天的雨水打落下來,就像流玉亭里水霧繚繞的熱湯,將人暖暖的浸透了。


  柔軟,細膩。


  有粘膩而甜美的喘息響在腦海中,像是溫熱的海浪洶湧而起。他急迫渴切的收緊了手臂。


  起伏的胴體堆雪一般,黑髮散開了,荇藻似的凌亂在身下。四肢柳條般柔軟鋪展著,可以肆意的曲折。


  她順從的隨著他起伏。手臂溫柔的圈住了他的脊背。溫熱的喘息像吻一樣落在他的身上。


  海浪漲滿又退下去。只剩暖洋洋、懶洋洋的饜足。


  他小心翼翼的抱著她,手指輕輕的撫開她額前的垂髮——他想,這一次自己是能看清的。


  一定能看清的。


  ——那是一雙沉靜的,彷彿在流淚的眼睛。


  她呼吸著,卻沒有聲響,沒有回應。像一隻失魂的傀儡。


  他忽然便焦灼起來。他情不自禁的去親吻,他想要問,為什麼要哭,為什麼要難過,為什麼不看著他。他這麼喜歡她,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別哭。」他輕聲叫著她的名字。可是那兩個字像是從他生命中抹去了一般,明明知道,卻怎麼也無法說出聲來。


  他確實記得她的名字。他記得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問過的。


  他一遍遍的,努力的試圖說出來。


  可是沒有用。


  只有兩個字而已,怎麼會那麼沉。就像西山殘垣上倒下的石碑,彷彿一旦揭開了,便是無盡的,再不能卸下的往事。


  那兩個字紋絲不動的沉睡著,任他徒勞、困頓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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