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謝漣走到阿狸身後。


  他一向從容,這一回卻有些詞窮,總覺得開口便會唐突了她。


  卻是阿狸先說話,「前些日子收到世兄送的筆筒,十分喜愛。在這裡謝過了。」


  謝漣道:「是上回去丹徒縣瞧見的。說是用竹根雕成,卻不是南邊的技藝。看著別緻便帶回來,並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你喜歡就好。」


  阿狸便點了點頭,道:「勞世兄記著。」


  她道完謝便又望著飛雪,謝漣則望著她。她眸光乾淨,波瀾不起——雖沒什麼不妥,謝漣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協調——她目光里的乾淨並不是十歲少女不經世事的純凈,反而更像是閱盡千帆后,塵埃落盡的平和。雖也很好,卻有些了無生趣的模樣,令人難過。


  謝漣不由就說,「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阿狸摩挲著手上袖爐,垂了眼眸,很長時間沒有做聲。在謝漣幾乎以為她不會答話了的時候,才開口道:「大前年桓娘慶生,世兄可曾去過?」


  謝漣略一回想,便點了點頭——彼時他已出了孝。而桓凈寵愛小女兒,幾乎年年都為她慶生。他不會無故缺席。


  阿狸便道:「我也去了。依稀記得世兄自鏤窗外走過,幾位夫人交口誇讚。」


  謝漣總覺得有哪裡不對,然而阿狸說的也不無道理。世家交際就這麼大的圈子,偶爾哪次無意中瞟見了,都是很平常的事。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也並不奇怪。


  過於糾纏便是一種輕浮,謝漣便不好多問。只笑道:「想來是了。」


  阿狸依舊垂著頭,就這麼側對著謝漣,蜻蜓點水般行禮,道:「時候不早,我便不作陪了。世兄還請自便。」


  不待謝漣挽留,便再點頭致意。逶迤下了石階,走進茫茫飛雪中。


  謝漣見她沒帶雨傘,忙去檐下籬笆邊尋到自己的傘。然而才追了兩步,阿狸身邊伺候的小丫頭便跟到她身後,將一柄竹骨傘撐開來,替她遮了雪。阿狸扶了小丫頭的手臂,將她一道拉在傘下,頭也不曾回一下,便消失在湖石的那一邊。


  衛琅那邊也鬧騰夠了,就跑來向老太太辭行,想順便討一杯熱羊奶喝。


  他在山裡跑慣了,再大的雪也只等閑。此刻頭上還蒸著汗,熱氣騰騰的。遠遠望見阿狸裹得嚴嚴實實的走過來,一張臉讓兜帽上長絨襯著,只有巴掌大小,還冷得連鼻尖都泛紅了,就有些嘆為觀止。心想,體質差成這樣,可怎麼得了。看來以後得多花心思,帶著她鍛煉了。


  他這一年也十二歲了。如果說早些年還只知道好玩,戲弄阿狸時什麼也不懂,那麼現在改懂的不該懂的就已經都懂了。


  他很清楚,阿狸四叔想把阿狸許配給他——衛琅自己倒不覺得阿狸有什麼。只是恩師如父,甚至論起親近和敬重來,阿狸四叔還排在他阿爹前邊兒。衛琅自己也想過,他日後一定要討一個王家閨女當老婆,好跟他師父親上加親。既然阿狸是他師父中意的,那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就她了唄。


  不過衛琅也有心事。


  ——以他衛家熏陶出來的眼光看,阿狸日後在模樣上真沒太大的前途,頂多也就是看著順眼,肯定沒法把他阿姊們比下去——說真的,衛琅對此還是比較介意的。別看他阿姊們在外面一個比一個溫婉知性,回到家卻一個比一個挑剔刻薄。媳婦兒不在美貌上徹底壓他們一頭,他被取笑也就罷了,只怕媳婦兒自己少不了氣受。


  不過後來他又想了想,沒關係啊,美貌比不上,咱比力氣。誰敢唧唧歪歪,一拳砸扁她,看她以後還敢不敢挑剔。


  想到一隻母猩猩腳踩眾花,在他家稱王稱霸的情景,衛琅就有種微妙的愉悅感。對阿狸的沒前途的相貌反而無比期待起來。


  當然,王家閨女行情太好,何況還是王坦的閨女,何況阿狸模樣雖比不過他阿姊們但比別人還是不差的。不是他想娶就能娶到。衛琅不想讓他師父丟臉,是以有事沒事兒就往王家跑。小舅子肯定是要收服的,岳父跟前也得表現著,老太太早就倒戈了——就是岳母比較難討好,幸而對他印象似乎還不錯,有爭取的餘地。


  到最後,衛琅發現唯一難擺平的,好像就是老婆自己了。


  衛琅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阿狸給他的感覺。


  ——他就沒見過這麼苦大仇深的姑娘!

  你說她爹疼娘愛,兄友弟恭,頂上也沒什麼阿姊從小把她當布娃娃玩兒,她究竟有什麼好愁的啊!

  明明就是睡覺都能笑醒的完美人生。


  衛琅實在怕她把自己愁壞了,因此總是有事沒事找她麻煩。若老太太房裡碰上,她越不愛說話他便越要想法設法讓老太太留下她說話,她越不愛跟他打交道他就越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往她屋裡送,常常文雅微笑著給她使絆子說重話,怎麼能惹人生氣怎麼來。被鄙視了也百折不撓頑強不屈的找她麻煩。


  阿狸從一開始毫無反應,到現在也開始有些無可奈何了。


  而且衛琅發現,阿狸好像明白他的好意,心裡是領情的——雖然這些許剝奪了他的樂趣,但衛琅還是覺得很欣慰——不愧是要當他老婆的人,聰明敏銳,不錯不錯。


  衛琅覺得自己快要大功告成了,差不多是時候把老婆定下了。


  他想了想,自己阿爹面子可能不太夠。阿狸娘一句「孩子太小」,就能輕易駁回去。還是得阿狸四叔親自保媒。他差不多也該向阿狸四叔提個醒兒了——既然有這份心就趁早不趁晚。否則以後提親的多了,還得跟人爭,多麻煩。


  ——這娃完全沒想過阿狸願不願意。反正他都願意了不是。


  他上前跟阿狸打招呼。


  一如既往的禮節周到,溫文爾雅,「妹妹剛從老太太那裡來?」


  阿狸道:「是。阿婆還醒著,阿兄快去吧。」


  ——這句「阿兄」是衛琅自己爭取來的。都這麼熟了,還世兄世兄的叫,那就太刻意了。


  衛琅道:「嗯。」卻把話截開,彷彿順便問一句似的,「看你有心事,是誰欺負你了?」


  阿狸:……呃,這話從何說起啊?

  衛琅那雙眼睛不著痕迹的垂了垂,睫毛掩去一道殺機,比著她的眼睛,虛揩了揩,笑道,「一臉難過極了卻不知怎麼哭的樣子——難過些什麼?說出來,我替你處置。」


  阿狸:=__=|||……什麼處置啊,你根本就是去砍人吧阿丑!


  「你想多了!」


  「哦——」這個哦字拖了長長的尾音,「沒事就好。下著雪呢,趕緊去去吧。」


  阿狸:=__=|||喂喂,一臉提刀砍人去的模樣……怎麼可能安心走啊!


  「真沒人欺負我。」


  「嗯,我知道了。」溫文爾雅。


  「我沒騙你。」


  「你怎麼了?我有說你騙我嗎?」裝傻裝傻,「趕緊回去,鞋都濕了。我看阿婆去了。」


  阿狸:>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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