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回江南。又到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的時候。
謝漣加冠禮之後不久,阿狸也終於出嫁了。
一周目里,阿狸讓司馬煜愛左佳思,又生下庶子一事,令讀者評審忍無可忍。最終被判定不及格,提前出局,讀檔重來。
這一回她中途換了男主,把謝漣這樣的少年都給炮灰了,本以為十有八九那邊又要群情激奮,判定她提前出局了,結果卻只是不痛不癢的病了一回。病好之後,照樣要出嫁。
阿狸覺得這八成是因為她在換男主前,才明言拒絕了司馬煜。命題老師的惡趣味先放下不提,估計評審讀者也很想看,她怎麼來應對這一次的危局。
但是很可惜,阿狸什麼辦法都沒有。
她很了解司馬煜,被她拒絕之後,發狠回去求他阿爹賜婚,斷阿狸的後路,這種事他是做不出來的。
只怕是皇帝得知王坦選女婿,而他兒子太子司馬煜居然巴巴的跑過去讓人挑時,氣的差點沒吐一口老血。這才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在王坦挑剔他兒子之前,先挑剔了王坦的閨女。
——一周目里,她皇帝公公被逼急了時,確實是有這麼份狠勁兒的。
尤其是牽扯到他兒子時。
不過阿狸估計,司馬煜大概也沒機會求他阿爹收回成命,只怕他一回去就被他阿爹庭訓一番,深刻反省去了。
阿狸自己的倒霉,倒沒什麼好說的。
司馬煜應該不會對她挾怨報復——她太了解他了,他雖然不靠譜,愛走歪路,且倒霉的,價值觀也岌岌可危。但他的人生觀、道德觀卻端正如磐石,不可逆折,不可歪曲。
一周目里她就知道,這是個求之不得的好男人。既不會太悶,也不會太壞。縱然他不愛你,你也無需擔心他害你、負你,令人欺負你。如果他愛你,那你真是撿到寶了。
但司馬煜也太倒霉了。他心裡「妻」之一字何其的貴重。那是伉儷、鶼鰈,得成比目、顧作鴛鴦,與夫之一字相齊的,比翼才能雙飛的另一半。
居然就要被一個宣稱不會愛上他的女人佔了。
連阿狸自己都在想,他究竟會怎麼面對她。
而無論他怎麼對她,她只怕都沒轍。總不能到她阿娘或是皇後跟前哭訴去吧?
她很想對司馬煜說一句對不起——但這句對不起又從何說起呢?縱然她什麼都記得,他們這輩子,卻原本只是路人對路人。
但司馬煜居然什麼狀況也沒有出。
新婚夜裡,交拜禮成,便送進新房。先前一套一套的繁瑣禮程終於走完。新房裡紅燭喜帳,暖情親人,規整肅穆的大婚氣氛便一消而散了。
禮官與喜娘進來,先抬上一隻乳豬,所謂「共牢而食」,從此兩人便是一家,日後享祭,共受同一份香火。再進上一對巹瓢,合巹而飲,從此夫妻便是一體,同甘共苦,相親而不相離。
老祖宗們在愛程序,不厭其繁瑣。
每行這些禮節時,阿狸便覺得有個慈祥老者,在一遍遍不厭其煩的教導你。他們努力的讓每一個動作都有一個美好的含義,以將那些美德點點滴滴滲透進每個角落,好萬事傳承。
是以雖常覺得繁縟,她卻從不存嘲笑之心。
飲完合巹酒,外見賓客便可進新房來恭賀新人。
公主們早就等著鬧房戲婦了。
此刻早歡騰著魚貫而入。
阿狸一周目里經歷過這陣仗,然而到底已經久遠了,當時心裡多的又是新嫁婦的忐忑,便記不太清。
鬧房本來就是為了鍛煉新媳婦兒的耐性。若在民間,各種污言穢語、乃至打罵欺負都會有。貴族間雖沒這麼放肆,卻也比往日少很多規矩。而新婦既不能還嘴,也不能還手。只能安坐著,以扇遮面,端莊的聽,新郎被命令當眾對媳婦兒做什麼,她都不能回敬。
在南邊鬧婦還好些,到了北邊換成打新郎,就有不少人手上把控不住輕重,釀出慘案來。聽說北邊連皇子娶妻時也挨過打,受不住了惱羞成怒,即位后報復,沒少鬧出故事來。
這麼想想,還是南邊文雅些的好。
阿狸一面胡亂想著,一面只按規矩坐好了。聽一旁嬉鬧。
鬧到興起,長宜公主作勢來捶打她,司馬煜就忙不迭的抬手來擋,原本沒打算真落下去的拳頭,就真敲了他一下。反而令公主大不好意思,調笑道:「姐妹們出嫁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護著。果真有了媳婦兒就不同了。誰還沒被鬧過啊!看把你心疼的。」
一群人鬨笑起來,令阿狸也不由臉熱。
她不明白司馬煜的心境,便挪開條縫兒,偷偷從扇后望他。
司馬煜已經起身了,也原樣調笑公主道,「沒不讓碰,可也沒不讓擋啊。我是捨命陪君子了,」乾脆一展手臂,就擋在阿狸身前,一橫,「阿姊只管打吧。駙馬欺負你,你就欺負阿弟吧!」
長宜公主笑噴了。看時辰也不早,便不再鬧他,只笑道:「等明日到了阿娘跟前,看你再得意。」已經招呼其餘的姐妹們,一擁著出去了。
先前的珠翠攢動,紗衣翻飛的嬉鬧景象消散了,屋子裡迅速便寂靜下來。
只剩阿狸和司馬煜兩個人。
兩個人便各自在床的一側坐著。
繞床錦屏十二牒,牒牒綉著的都是恩愛喜慶的圖案。百子圖最多。
洞房花燭夜,原本就是行周公之禮的時候。
紅燭噼啪的燒著。
已是仲春,天氣開始轉暖。先前又被人簇擁著鬧騰了一陣,阿狸便覺得有些熱。她放下了摺扇,抬手擦了擦額上汗水。
司馬煜眼角偷偷的飄過來,見她鬢邊髮絲已經浸濕了,打著微卷沾在耳側。皮膚透著汗意,粉嫩細膩。便想抬手去拂一拂。
阿狸察覺到他的目光,便側頭來望。她微微垂著頭,像是窺探,卻又並不避開他的注視,那目光便從下而上的柔婉著。側顏姣好秀美,別樣動人。
那雙眼睛乾淨得就想是一汪水。
她怎麼能這麼淡然無辜?
司馬煜就想起那一日,她垂了眸子,睫毛下含著水汽,對他說「殿下命我喜歡,卻不是我想遵從,就能做到的」時的模樣。那時她眼睛里有些東西被挖出又埋下,就像一朵花的開放和凋零。
而她此刻看他,淡然得就彷彿在看一片兀自舒捲的雲。
司馬煜的心口就帶著些不可言說的憤懣,難過了起來。
他說:「不是我求阿爹下旨的。」
阿狸點了點頭,「我知道。」
她的眼睛確實就是這麼說的。
司馬煜越發覺得憤懣。他就是有種感覺,所有他能解釋的東西,其實她都是知道的。所以不管他說什麼都沒有用。
其實在等待新婚的日子,他想過很多。
阿狸才說不喜歡他,回頭他阿爹就下旨了。怎麼看都有些依仗權勢,欺良霸善的惡棍意味。
但是他沒做就是沒做。用不著覺得心虛。
而且事情已成定局了,還糾結這些幹什麼?放眼長遠才是明智做法。
他覺得阿狸也該明白這個道理。就算她不明白,他也能跟她說明白了。
他認為自己是個完美的夫君人選。模樣好、性情好,人品好,家世也好,而且對她心儀已久。且他的喜歡比任何人都要純粹。他沒有令她厭惡的理由。
就算阿狸一時還沒喜歡上他也不要緊——因為王家防禦實在太嚴密了,他們都沒怎麼見幾次面。誰能憑短短的幾面就喜歡上另一個人?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嘛!就算阿狸非說「匹夫不可奪志」也不要緊,她都沒試過,怎麼知道就是不行?
何況他們都成親了,日後必然朝夕相見。所謂日久生情,總有一天就喜歡了啊。
他想明白了,就仔細雕琢著言辭,考慮該怎麼跟她說。他甚至都寫下來,一遍遍的背熟了。
——可是此刻全忘了。
因為他對上阿狸的眼神,忽然就意識到,阿狸根本就不要他的解釋和道理。
她就像個罪證確鑿的囚犯,已經放棄了掙扎和辯解,只是認命的等待一個判決。甚至對這個判決還保留了一份微妙的好奇和旁觀。
他忽然便控制不住憤懣和委屈。他想,她怎麼能這樣?
——不給他一個過程,便要蓋上鑒定章。不聽他說,便已然認定。
但如果因為這憤懣就放棄努力,那他就不是司馬煜了。
他已經將自己背熟的說辭丟掉了。因為他忽然明白,就算他說出來,阿狸可能會一時感動,但她終究還是不會太當真的。
他攥緊了手指。猛的便站起來。
就那麼居高臨下的扶住了阿狸的肩膀。
他忽然便起身,阿狸以為他是十有八九是要去睡書房了。誰知他忽然便以一個曖昧危險的姿勢俯壓下來。一時驚得連呼吸也屏住了。便越發清楚的察覺到他濕熱的氣息如何壓抑著繚在她面孔上。
「我喜歡你。」他說。
阿狸耳中便是一聲雷鳴。一時連思緒都混亂了。她眼睛里控制不住水汽瀰漫,便避開他的目光,垂下頭去。
她知道,自己對司馬煜其實一直都沒能忘情——她也想乾脆,也想決絕,可是有些感情就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切不斷也忘不掉,幾番糾纏,生生死死。明知不可為,你不停的挖坑想要深埋,卻總也不能斷絕。
所謂初戀,也不能再糾結含蓄、綿長不絕了。
她沒想到,其實只要他這麼一句話,便能輕易將她掩埋掉的前塵悉數炸出來。
司馬煜沒有強迫她再抬頭,只是順勢親了親她的額頭,然後是頭髮。才俯下身來,在她耳畔道,「什麼時候喜歡我了……記得跟我說。」
阿狸眼睛里已經蓄滿了淚水,便不出聲,只是胡亂點頭。
司馬煜就著那個姿勢停了好一會兒,沒等到阿狸的回答,還是稍微有些失望。
便又不服氣的親了親她的臉頰,這才站起身。
有些乾巴巴的說,「……你不用緊張,我,我去睡書房。」
阿狸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只是在司馬煜起身將走時,她就那麼自然而然的探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然後便手忙腳亂的鬆開手,騰挪著退了一下。
司馬煜眉眼就這麼彎了起來,那雙鳳眸瀲灧著,波光晴柔。
見阿狸似有躲避了,才又挺了挺胸膛。聲調輕柔的,道:「是我顧慮不周了……新婚夜裡把你一個人丟下,是有些不像話。」
他瞟見她眸中混亂的水光,終於不再是看一片舒捲著遠去的白雲的目光了。心裡那幾乎就要熄滅的希望,再一次茂密繁蕪的生長起來。
兩個人和衣躺下。
新婚夜裡不做事,也就只能蓋著被子純聊天了。
司馬煜便說,「你叫阿狸,是哪兩個字?」
阿狸說,「是狸貓的狸。」
司馬煜便說,「正好,我叫阿尨,就是『無使尨也吠』的尨。跟你剛好湊一對。」
片刻后又說,「呃,我,我沒有輕薄的意思。」
——他引的句子,好巧不巧正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的男歡女愛之作。
他拘謹成這個樣子,阿狸忍不住便笑了出來。一時便鬆懈下來。
司馬煜卻沒有笑。
他只悄悄的望著阿狸的側顏。清透的燭火隔了一道綉屏落在她臉上,映得那清秀的面容越發柔美了。她似乎也想望他,卻克制著,不知在顧慮些什麼。
這個人是他的新婚妻子。
他手上虛握了握,終於還是悄悄的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手。她沒有躲閃,他便大膽的握住了。
那手那麼柔軟,握住了便讓人心中一盪。
他不鬆手,她僵硬了片刻,便也回握住了他。
兩個人便這麼手拉著手,像孩子一樣,安穩的睡了過去。
梁燕銜泥新築巢,他們之間來日方長。那個時候,司馬煜是如此的相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