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所有這些,阿狸當然都不知道。


  她只是滿懷心事回到顯陽殿里。怕被人瞧出來,便低垂了頭,悄悄的歸席。


  所幸皇后在上位,坐的是床榻。那床榻三面立著折屏,太傅夫人和阿狸娘又正在榻前陪皇后說話,視野受限,便不怎麼注意到這邊。


  此刻歌舞已畢,殿里只幾個女樂錯落坐著吹笛,樂師手持紅牙板在一旁打著拍子。


  閨秀們與鄰座低聲說笑著。只謝清如沒湊熱鬧。小姑娘正歪著頭聽女樂們吹奏。白蔥似的手指彎著搭在嘴唇上,黑瞳子里一片明光,透徹乾淨。


  見阿狸進來,便點頭作禮。


  阿狸回禮。才想喝口水,卻見杯子里的是羊酪。便又放下。謝清如已經看見,低聲對阿狸道:「皇後娘娘聽說阿姊醉酒,特地命人端來的。又說到這是北邊的東西,當年金貴著。如今南邊人更愛茶茗,許我們沒吃過,便每人賞了一杯——夫人已經代阿姊謝過了。」


  阿狸是不冷落人的,聽她這麼說,便先將羊酪飲盡了。


  謝清如:「怎麼樣?」


  阿狸:「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其實新鮮羊酪跟酸奶差不多,只更稠一些。


  「我嘗著也是。羊奶易得,只不知道這東西怎麼做。阿姊你會不會做?」


  阿狸:……


  吃貨狸很快就被引開了心思,已經開始考慮在這個沒有恆溫機的情況下,怎麼做酸奶。吃貨謝也期待的等著,見她點頭,立刻開口問方子。


  同座的幾個閨秀們眼神有意無意的飄到她們身上,心情複雜,卻無人露出異樣來。


  這邊宴會也沒持續太久,華林園那邊的騷動很快便傳過來。已經有宮人上前跟皇后耳語。


  這一宴太子難得表現得靠譜又出風頭。皇后聽宮人說完,臉上便已帶了笑。


  然而也不能太得意了。看天色不早,便叫上庾夫人,道是「去太后那邊伺候」。


  顯陽殿里宴席自然也就散了。


  幾個小姑娘跟著自家阿娘,三三兩兩的出宮去。


  候在外間的婢女們上前給女公子們穿戴披風。謝清如撥開兜帽上的長絨,跟阿狸討話,「上元節燈會,阿姊去不去?」


  阿狸望一眼她阿娘,她阿娘慈祥微笑。便咽了咽唾沫,湊過去,小聲道:「……等我求過阿婆。」


  司馬煜正忙著給衛琅善後。


  而皇帝也有他煩心的事——慕容訣又提到王篤,王家人心不自安。他還得想辦法安撫。雖兒子在宴席上說過一番話,也還是得他親自表態才算數。


  皇后也沒閑著,正讓親信宮女幫她參詳著,看今日來的閨秀哪個最好。


  「奴婢看著,王家的女公子最好,柔順親人。」皇後身邊大宮女就低聲回話。又將流玉亭前的事對皇后講了,道是,「奴婢當時真怕她端起架子來,把小事說大了。若損了太子殿下的臉面,傳揚出去豈不又是一段閑話?不想她竟能放下身段來,悄無聲息就將這事揭過了。又不邀寵獻媚。」


  皇后一面微笑點頭,一面又道:「阿尨做事也太孟浪了些,別嚇著人家姑娘才好。」


  不過話說回來,她這兒子做事一向都不按規矩。作出這種事她毫不意外。要真說讓她驚訝的,反而是華林園裡兒子義正言辭的表現。


  ——當父母的就是這樣。兒子不靠譜的時候真恨不能一巴掌拍回去重新生,但突然間他竟肯按自己期待的長了,又要嚇一跳——孩子別是病了吧。


  恰太子身邊也有人來回話,皇后就轉而問道:「華林園裡太子說的那番話,是誰教的?」


  太子身邊常侍忙道:「滿座人都嚇蒙了,哪裡能教話?是太子殿下急智。


  皇后很欣慰。但還是疑惑:「那他給陛下寫信認錯,又是誰教的?」


  ——她太了解自己兒子了,阿尨他確實有那個聰明勁說這一番話,但正因為聰明,他反而不會老老實實跟皇帝認錯。


  果然,常侍也說:「小人也只在外邊聽了兩句——是王長史家公子勸諫說,太子殿下該光明正大赴宴。隨即殿下便命人起草奏表——其餘的,小人便不知道了。」


  皇后便沉默了片刻,「……王琳與王琰兩個,似乎是姐弟?」


  下人們回「是」。皇后便笑著點了點頭,「皇上說的不錯,王坦家果然好家教——各家的賞賜發下去了沒?」宮女回正要送,皇后便道,「給王琳加一份七寶珠串,一對鳳尾羅香囊。」


  王家,阿狸娘也在跟阿狸爹說話,「皇后問了阿狸的八字。」


  阿狸爹正喝茶呢,猝不及防就給嗆了——掀桌啊!男人給你們勞力盡忠、戰戰兢兢還不夠嗎!!怎麼連閨女也要賠進去!!!


  見阿狸娘殷切望著,就斂了神色,一本正經道,「沒說別的嗎?」


  「只問了八字。旁的一句都沒提,我也不好多問。」


  「那就不要緊。」阿狸爹道,「太子還小呢,皇后也只是問一問——何況,太后那邊不發話,誰問都不算。你就當沒這麼回事。」


  阿狸娘一向都信他的,便鬆口氣。


  結果一口氣還沒松完呢,宮裡邊人勝節的賞賜便頒下來。竟是皇後身邊大長秋親自來的。阿狸娘聽著除了人勝節例行的賞賜,竟還有七寶珠串與鳳尾香囊,心裡就有些疑惑。大長秋既然來了,自然不怕多送一份人情,也特地笑著說:「這兩樣是皇后特別賞給女公子的。」


  阿狸娘再看一眼阿狸爹。


  阿狸爹:……她說的真不算!

  皇后話不明說,姿態卻做到了。


  哪怕阿狸爹說的有理,阿狸娘也明白,太子正式指婚前,她閨女是不能嫁出去了。


  是以阿狸第二日來請安時,阿狸娘的心情就很複雜。


  ——她真心不知道該怎麼跟女兒說。


  難道要說:閨女,你日後可能要當太子妃,心裡得有點準備?


  這萬一閨女心裡就此認定了太子,結果太子妃卻指定了別人,讓她情何以堪?就算真的沒跑,到聘問也還得三五年呢。閨女小小年紀,就存了這麼大的心事,可不得壓抑壞了?


  阿狸娘思索再三,覺得還是不要讓阿狸知道的好。只能自己更加嚴厲的教導,為最糟的事態做好打算。


  還在正月里,阿狸娘也不想太約束阿狸。上元節那天,還是架不住她撒嬌懇求,准她出去看燈。


  這個時代,燈節其實也算不上燈節。在南邊,正月十五的正事還是祭祀——這一天當家主母要祭蠶神。只是富貴人家的主母雖偶爾也捻針,農桑一類事卻不必過問,便不怎麼當一回事。反而是禮佛崇道的人家,常在這一天點燈祈福,賞月遊玩。


  點燈也是要花錢的。普通人家不過點三兩盞,也弄不出什麼花哨來。真正可以玩賞的上元燈,還在烏衣巷裡。正是王謝兩家家門口。


  阿狸娘也確實沒必要在這件事上拘著阿狸。


  江南富庶安定,百姓也有閑暇遊樂。每逢節慶必傾巢而出,連大姑娘小媳婦也悉心打扮了,結伴遊玩。熱鬧的街道、水濱常常燈火通明,歡聲笑語,摩肩接踵。


  江北卻連保命都艱難。胡人與漢人攻伐多年,彼此都積攢了仇恨。夜裡若敢衣裳鮮亮的出行,保不齊就被當成胡人,拖到草木叢里掐死了。漢人若聚堆,胡人也必然縱馬揚鞭驅散,生怕漢人密謀反抗。


  青齊一代在慕容鮮卑治下。慕容氏漢化很深。深到什麼程度呢?北秦曾有貴族叛逃到北燕,談及故國,該人涕泣連連,說自從皇帝任用漢人為相,在朝上都不準說氐語了!實在欺人太甚。又說,慕容氏立國半百,還是在漢人的孔孟之鄉立國,也沒見下令不準說鮮卑語的。這才是英雄所為啊。而燕皇則面色尷尬的告訴他——慕容氏之所以沒下這麼個政令,實在是因為,慕容氏的官話從一開始就是漢語啊!雖然慕容鮮卑黃頭髮白皮膚高鼻子,怎麼裝都裝不像漢人,但大家都在努力自覺的說漢語、穿漢服、讀漢人的書啊!

  但就算在慕容鮮卑治下,胡漢之間依舊不能不心存芥蒂。其他地方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這樣的盛景絕難見到。


  是以江北來的少年們看外面歡騰,也忍不住心癢。紛紛喬裝出行,跟著湊熱鬧去。


  崔琛先是跟盧軒一道。盧軒看盡江南的富庶安樂,心中一時悵然,就隨口對崔琛道:「中原淪為胡地,此處反而像是中原了。不知青州徐州南渡的僑民,在這裡住著,是否還會思念故土。若他們回去,見到故鄉如今的樣子,是否還會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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