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天晚上阿狸爹回家,阿狸娘就把左佳思兄長的事跟他提了一下。


  「這件事牽扯到了外朝,我也沒敢把話說滿。」阿狸娘服侍他換衣服時,就說,「但心裡總是覺得不舒服。那些胡人奪了我們的故土,殺了我們的百姓。跟我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如今他們敢來也就罷了,怎麼敢在我們的地盤上耀武揚威?衝撞使者?這罪名好笑,是誰判的,我還真有心去見識見識。」


  阿狸爹並沒當一回事,也沒有阿狸娘這麼義憤填膺,只說:「明天我就去問,夫人且消消氣。給捶捶肩,酸。」


  阿狸娘就笑著捶了他一下,「去!誰是你家丫鬟啊?」


  「對,就是那邊。」阿狸爹也不躲,就著抻了抻,「夫人妙手。」


  阿狸娘當然不是真跟他計較。聽他這麼說,早笑起來,「跟我說句好聽的話都這麼難。真不知你那些文章是怎麼寫出來的。」


  已經仔細的給他按壓起來。


  阿狸爹也不答,閉目養神。片刻后,見阿狸娘情緒平復下來,才不緊不慢的說:「這次來的使者,也不全是胡人。」


  阿狸娘便知道,他這是在說事了,就應著,「嗯。」


  王坦一貫不愛長篇大論,這一次卻像是有些慨嘆,話便說的零星:「清河崔家,范陽盧家——都有子孫在北燕出仕。這一回,兩家也遣了幾個出息的小輩,跟著一道來。同為青齊豪門,當年祖上跟他們也是有來往的。但如今我看著這兩家的少年,氣象卻跟咱們家的孩子大不相同——崔家那個叫崔琛的,才十三歲,也只比阿狸大兩歲而已,就已經上過戰場了。那雙灰眼睛看人的模樣,就像一隻狼崽子……」


  「盧軒倒是一派文雅,談吐也不凡……」他停頓的有些久。阿狸娘手上也早停了下來,正聽他說著,一時卻不知該怎麼問。就見王坦搖了搖頭,「心思藏的太深,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阿狸娘沉默了半天,才道:「崔盧兩家怎麼能為那些蠻夷效力?」


  王坦道:「我們也不過是拋家棄土、南渡求生的僑民罷了。不能克複中原,令北土淪陷了六十年。有什麼資格要他們守節?何況……胡人也早不是當年的胡人了。」又說,「這次來的那個慕容訣,工詩善賦,熟讀經典,談吐舉止,跟我朝一等名門比起來,也不遜色。不獨慕容氏,北秦的苻氏也任命了漢人的宰相。禮樂典制,一切都學的我朝。」


  「人心思安,以習為常。只怕日後北伐,再不能有四十年前的光景了……」


  阿狸娘至此才明白他憂慮的是什麼,心裡不以為然。然而見王坦確實睏倦了,便也沒有多說,只順了順他的眉彎,道:「我看崔盧兩家也未必是真心歸附北燕,你不妨探探他們的口風。」


  王坦笑著點點頭,「夫人說的對。」


  王家門庭若市,都是來找王坦幫忙的。但阿狸娘開口說事,卻是他們成親後頭一回。


  阿狸娘實在太能幹,家中上下都打點得妥妥帖帖。當年王坦隨大將軍出征一年半,本以為這一次回去,家裡該知道他不在有多寂寞了,結果回去一看,一切井井有條——就是王琰快要不認識他了。王坦十分鬱悶。


  他平日里也愛做些事討好妻女,但阿狸娘太淡定、阿狸太遲鈍,都沒太大的反應,嚴重忽視他的存在感訴求。


  上一回他想要給妻女建一座竹樓,難得阿狸娘和阿狸終於有反應了,卻是齊刷刷強硬拒絕。


  實在太傷自尊了。


  這一次妻女竟然主動找他幫忙,王坦面色看著平淡,心裡卻立刻就沸騰了——終於能在老婆閨女面前表現表現了!

  因此第二日一早就令人去問。不到中午,就已經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將左佳思的兄長放了出來。


  這一件事說起來也並不複雜。


  過了臘日,各家都要開始置辦年貨——這是開春前的第一等大事。


  這個時代不流行分家,講究「大族」,稍微差不多的門第,家裡就有上百人口。像是王家這種家族,幾千人也是有的。到了除夕,幾百上千人聚在一塊兒,祭祖,吃團圓飯。若不提前把東西準備好了,光宴席一項就能忙死人。


  因此臘月里,市集上到處都是趕著羊車、牛車往家搬東西的人。格外擁堵和熱鬧。


  隨慕容決來的幾個少年都沒見過南邊的風物,就相約去鬧市看看。


  北邊是流行騎馬的。


  這些士族能在胡人鐵騎下保存家族和寄客,逼得胡人也不得不跟他們媾和,自然門風都極其彪悍。基本能走路的都會騎馬。到了南邊,他們也沒改了這個習慣。


  但是鬧市,那是能騎馬的地方嗎?幾個人在走了幾步,就被堵住了。


  還是崔琛。這少年橫行慣了,見進不去,一揚鞭子,策馬就衝上前。他騎術過人,一路俯仰,將兩旁攤鋪盡數掀翻了,韭薤蛋肉踐踏了滿地。人群受了驚嚇,四處里亂逃。他衝到街頭,回望這慘狀,唇角微微一勾,只覺得等閑。見中央店鋪前還停著輛牛車,覺得礙眼,就又騎馬回去。


  ——他該想想,南邊人為什麼愛乘牛車。


  因為這東西穩啊!

  牛的性子跟馬一樣嗎?那是你越抽它越不愛動,抽狠了撂挑子踢你一邊去,回頭繼續緩慢嚼草的存在啊。


  崔琛狠抽了幾下,那牛車只緩緩的蹭了蹭。他性子暴,見抽不動,上腳便踢,這回可惹惱了那頭牛。牛隻緩緩的回頭,對著馬肚子輕輕一拱——


  驚馬了。


  要不是崔琛騎術好,只怕真就要摔死。


  左佳思的哥哥在鋪子里選好了豬肉,一出門就見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等在外面。那少年生的唇紅齒白,灰色的眼睛卻如狼崽一般陰狠。他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少年便已揚鞭。


  堂堂一個大人,當然不能讓孩子給打了,左佳思的哥哥就還手。


  他沒注意到,崔琛不是一個人來的。盧軒彼時也跟著,卻沒有上前幫手,而是從容尋到市集里的小吏,將崔琛砸爛的東西盡數買下。


  他姿容清雋,言行溫雅,看著便不是一般人家的少年。小吏不明白他的來頭,也不敢跟他計較。


  他出價又豐厚。不過片刻功夫,崔琛闖下的禍就被他擺平了。


  隨後,縣吏帶了人來。聽說是崔、盧兩家的公子,見他們生來富貴,談吐舉止也都不凡,便沒敢多問。草率處置,就將左佳思的哥哥關了起來。


  盧軒與崔琛也不替他辯解,帶上一起來的人,彷彿沒有過這麼一回事似的,揮一揮衣袖,揚鞭而去。


  左佳思的哥哥受的根本就是無妄之災。


  如果是崔琛刻意顛倒黑白,陷害他泄憤也好說。但是從頭到尾,崔琛都沒將這個人放在心上。打一通泄憤,就甩手一丟。之後便是縣吏在殷勤發揮。這件事就有些噁心了。


  阿狸爹打從心裡看不上崔琛的做派,對縣吏的諂媚更深惡痛絕。但說到底,崔琛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罷了。真要借題發揮未免掉價。


  何況作為將軍府長史,也跟著桓凈北伐過,王坦對這些豪門在地方上的勢力最清楚不過。不管是胡人南下,還是漢人北伐,都不能不藉助他們的影響。這些人還是盡量不要開罪。


  因此阿狸爹只差人問責縣吏,敲山震虎。


  南北士族家風不同。南邊的更重品評——誰家子弟德行如何,通過名士們的嘴,很快就能人盡皆知。北邊則更重家世一些。


  崔琛、盧軒乍到建鄴,便已經從頭到腳讓南邊人議論了一番。聽他們說的有意思,便也多留意了一下。


  崔琛當街縱馬,跋扈打人的事,很快就通過士人圈子裡的八卦,傳回到崔琛自己的耳中。


  那個時候他早把當日的事忘到腦後去了。饒有興緻的聽人說完,便回頭對盧軒吐槽,「一群長舌男。」隨手將手上鞭子揮了一揮,就又上街玩兒去了。


  他在青州城裡便是人盡皆知的霸王,平日里最愛揣上弓箭,縱馬狂奔。路上看到什麼不順眼——不論人畜——就張弓射一箭。城中吏民避之不及,特地做了一面鼓,看見他就狂敲鼓警告,大喊「周處來了」——根本就是把他當青州一害了。


  崔氏對他也很頭痛。


  ——他自小修習騎射,就如曹子建筆下的幽並遊俠兒,生得猿背蜂腰,矯捷勇悍。你看他年少妄為,他偏偏又極聰明,懂分寸,每每有過人的見解,能令大人也眼前一亮。


  他輕易將城中青頭少年馴服,組建起十八人騎兵隊,自稱飛虎將。去年冬天馬賊劫掠青州,他愣是帶著這群十五六歲的少年殺進賊群里,提賊子的人頭回來。


  這樣一個孩子生在亂世里,註定是要被成就的。又是生在胡人肆虐的北方,更是日後保家興族的不二人選。


  崔家對他滿懷期待。


  ……但他實在太擾民了!在他懂事之前,得給他善多少后啊!

  是以頭痛。


  這一次把他丟到南邊來,一來是讓他長見識,多歷練,二來也未必沒有讓南邊雍容儒風感化他一下的意思。


  可惜,江東豪門顯然沒有替崔家教導孩子的覺悟。


  阿狸爹將左佳思的兄長放出來,自然回頭就對妻女說了。


  阿狸娘很為左佳思的兄長鳴不平,「崔家怎麼出了這麼個肆意妄為的子弟。」


  阿狸爹無話可說。


  他其實覺得,就崔家生存的那個環境,這種性格的孩子反而更有出息——跟狼打交道,就算不能比他們還強悍,也絕對得有一份狠戾的野性在。若崔琛跟王琰似的,那才有問題。


  自然,阿狸爹還是討厭崔琛的性子。


  因這回是幫阿狸辦事,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阿狸就在一旁聽。


  作為一個通關一周目的人,阿狸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崔琛,也不可能不知道她阿爹的顧慮。


  她心裡為左佳思不平,卻也不能做什麼。


  ——她在南朝見的俱是溫雅少年,便是衛琅那個殺胚,平日里與人相處,也一貫謙遜有禮。你看門閥勢大,顯赫時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有時廢立皇帝都只在一念之間。但是像這樣欺凌弱民的時候卻少,在民間口碑也好。這都是做人基本的教養。


  崔琛已經突破下限了。


  阿狸來到這個世界,還是頭一次對誰生出反感來。


  左佳思哥哥的事解決了,她自然急著回去。


  這件事在阿狸爹看來不過是舉手之勞,對左佳思家裡卻是再造之恩。


  大恩不言謝。左佳思也只默默記在心裡,臨走前去正院,在外面磕了個頭。


  阿狸看著就有些惆悵。左佳思來了一趟,卻只留了一個晚上。兩個人甚至都沒有熟到能說句知心話。以左佳思的性子,欠了這麼大的人情,日後只怕再不能跟她姐妹相稱。


  她跟左佳思的姐妹緣分,大概也就到此為止了。


  阿狸命人備下牛車,親自送左佳思回去——知道左佳思有退婚之憂,她還是想為她撐一次腰的。


  崔琛雖嘲笑南朝士子是「長舌男」,但他心裡卻也不想被這群長舌男看不起。


  這一日便沒有選在城裡。只帶了三五個隨從去郊外山坡,追鷹逐兔。


  丘陵坡緩,可縱情跑馬。更難得的是便在冬日,也有青翠草木。崔琛遊獵得很盡興。


  越過一道山坡,見坡下蜿蜒土路上,竟有一輛牛車緩慢搖擺著行進,崔琛眯了眼睛望著,心裡便冷哼了一聲。


  ——自上次被牛驚了馬,他是跟牛車扛上了。


  他從背後抽出一支長箭,默不作聲的瞄準了牛眼。


  阿狸正在車裡跟左佳思閑聊著。


  她阿娘怕江南冬日濕寒,她受不住,特地翻了長絨狐裘給她穿上。她從小就比別人圓潤,臉上嬰兒肥還沒褪去,皮膚白膩透紅,這麼一裹,更襯得粉雕玉琢,嬌憨秀美。


  一時無話可談了,她心裡尷尬。車廂厚軟,暖得人額上沁汗。她便掀了車帘子向外望了望。


  崔琛隻眼角一瞥,便望見了阿狸。手裡的弓弦就鬆了一松。


  人說江南多美人。但其實在大遷徙之前,論說美貌,反而是齊地女子更勝一籌。豈不聞《詩》中所說,「豈其取妻,必齊之姜」?崔琛姊妹俱是一時難得的美女,他有眼界。但青齊一代民風悍勇,姑娘家便也盛放如夏花。縱馬飛奔時,就像一團燃燒的烈焰,耀眼奪目。像這樣煙雨小巷、持傘回眸的水樣清柔,於崔琛而言還很陌生。


  搶。


  連想都不用想,崔琛性子里最缺的就是溫吞和顧慮。


  他手中長箭瞄準了牛車上的革帶扣,松弦,箭便如飛虹貫去。


  阿狸才放下車簾,就聽到外間護衛騷亂起來,便掀了帘子去問。


  還沒及開口,就見坡上衝下一匹駿馬,馬上少年一身玄色勁服,矯捷清俊。一勒韁繩,馬蹄便高高揚起。


  駿馬矯健的身姿輕鬆便從牛車上越過去,落地只聽蹄聲清脆。他撥轉馬頭,恣意的攔在牛車前面,眯了那雙狼崽一樣的灰眼睛,不善的打量著。


  護衛們自然立刻戒備起來,問道:「什麼人?」


  崔琛也不急著回答,只輕踏著馬蹄,自顧自的看著。


  阿狸對上他的眼睛,不知怎麼就覺得羞惱。立刻放下了車簾。見左佳思面色惴惴,就握了她的手,道:「別怕,就一個人。很快就能擺平。」


  左佳思點了點頭。


  片刻后,便聽到外間少年道:「車上是哪家小娘子?」


  護衛們不答,已經暗暗握好身上長刀。


  建鄴城治安很好。


  事實上整個江南,治安都不錯。雖常有逃難而來的流民,卻很少落草——一來江南安定,可以好好種地,不必殺人越貨求生。二來他們離鄉逃難,心裡念的還是故土,仇恨都在胡人身上。


  但這少年雪膚灰眼,頗有些異族風韻。看著年紀不大,那一支長箭卻輕易鑿入車轅,可見臂力與箭法。在這個時代,這樣的美貌與勇悍是難讓人心生好感的。


  崔琛向來是不怕事情鬧大的,當著姑娘的面,就更想表現——可惜北邊民情跟南邊不同,他並不知道南邊姑娘愛的不是勇力,而是儒雅。


  這誤會大了。


  他見侍衛不答,便把玩著鞭子,笑道:「你們不說,我可要搶了。」


  東山一帶,是謝家的地盤。


  阿狸出門時,阿狸娘就讓王琰給謝漣打了個招呼——畢竟是個小姑娘嘛,出門在外,總得有個放心的人照應著。


  謝漣一路遠遠的護衛著,見路上停了下來,就知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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