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世,阿狸這個太子妃,當得挺糊塗。
但太子對她的態度,好像一直都挺明確的。
王坦覺得太子這個人不著調,倒是很中肯。太子不糊塗,該明白的事他比誰都明白。他也不蠢,想要辦成的事他怎麼著都能辦成。事實上,滿朝文武就沒個不覺得他聰慧機敏的。但他就是不著調,愛劍走偏鋒,愛出其不意,並且榮恥觀與眾不同。
給這個人當老婆,不是普通人能勝任得了的。
太端正的,理解不了他九曲十八繞的腦迴路。太不端正的……混世魔王湊成雙,那還了得!
算起來,阿狸其實挺合適的。太子很多驚世駭俗的舉止,在阿狸看來反而很「好玩」。因為她沒這個時代的人那麼強的禮教感。但是本質上她又是個很端正的人,不會被太子,或者把太子拐帶壞了。
所以兩人還是很般配的。
可惜般配並不意味著就能處的好。
新婚夜裡,太子對阿狸很客氣,也很冷淡。當然阿狸也不熱切就是了——沒辦法,頭一回見,想熱切也熱切不起來啊。
這個年代雖然已經有了蓋頭,但那是窮人家倉促成親時用的。正經拜堂時,新娘要拿著摺扇遮面,還得自己遮。
阿狸舉得胳膊都酸了。
好不容易喝下了合巹酒,屋子裡只剩她跟太子兩個人了,阿狸總算能把摺扇收起來。
收了摺扇,正對上太子好奇打量她的目光。
阿狸還來不及感嘆,太子長得真是名不虛傳,就看見他清亮的眼睛里有失望一閃而過,隨即表情就有些勉強了。
——阿狸生得其實不差,嬌憨喜人,溫婉可親,一見之下就令人心生好感。但太子喜歡的是什麼樣的人?
他的初戀可是謝涵。
阿狸是見過謝涵的。那時她還是個說話磕磕絆絆的小丫頭片子,謝涵帶了兒子回謝家省親,阿狸跟隨母親去做客。
謝家東山別築多種青竹,剖以為瓦梁,在竹林中建成竹舍,令溪流從一旁的水澗流過。
清風穿林而過,竹葉清香迢遞,水流清脆。在竹舍里烹茶、對弈、玄談皆可,風雅又避暑。
彼時炎夏,阿狸去時,謝涵就坐在竹舍折屏后勾描團扇。遠望之,紗衣流翠,烏髮泄墨,膚色就如冰雪濯玉般皎潔。那淡泊沉靜就沁進人心裡去,令滿山芳菲盡失了顏色。不止阿狸看呆了,連她阿娘都半晌沒有出聲。
後來王坦也想在後院給妻女弄這麼個竹舍時,阿狸和阿狸娘就不約而同的想到了謝涵,齊刷刷搖頭,強烈鄙視阿狸爹——東施效顰?快別自取其辱了!
阿狸爹馬屁拍到馬蹄子上,至今也還莫名其妙。
——謝涵其人,那是真的驚鴻一瞥,再無美人。
而阿狸呢?阿狸就是那種俗氣的好看,舒服、親切,卻沒有太子想要的驚艷。
但太子居然沒失禮,短暫的失望之後,就試著跟阿狸聊聊天。兩個人不熟嘛,聊的也無非是:
「我聽人叫你阿狸,是你小名嗎?」
「是。太子殿下……」
「別叫這麼生疏,咱們都成親了。這樣,我叫司馬煜,你就叫我……煜郎?」
玉郎?
聽著怎麼這麼彆扭。
「那個……我可不可以也叫你的乳名?」
「這,這個……這個也不是不可以,」太子還是很大方的,「我小名叫阿尨(讀作芒)。」
阿狸就用手指在掌心寫給他看,「是這個『芒』嗎?」
太子的面色有些微妙,「那個尨字,是……尤字加三個撇。你認得這個字……嗎?」
「……認得。」
尨,音芒,意思是多毛狗=__=。阿尨,翻譯過來也就是——狗娃子。
別懷疑,這個時代再遍體風流的名門雅士,叫出乳名來也都這麼囧。
「喂喂,你笑什麼。乳名本來就要賤一些才好養活!何況,那個尨字,也是可以當『龐』字來用的,也有高大的意思!」
「沒,我就是想起我自己的名字了——阿狸的狸,是狸貓的狸。我阿娘說,我阿爹本來是想叫我阿貓的……」
「噗……」
「你也別笑啊!」
新婚之夜就在這種輕鬆快樂的閑聊里過去了。
清晨的時候,丫鬟宮女們進去伺候,看到兩個人安安穩穩的睡在被子里。床褥整齊,沒半點雜亂。
阿狸聽到動靜,揉著眼睛坐起來,又回身推了推太子——兩人居然是和衣而眠。
等著消息的大人物們就知道——壞了,這夫妻倆日後可有得磨了。
但是太子的脾氣盡人皆知,他看不上了,你非逼著他喜歡,那他只會加倍的冷淡起來。
所以所有人就都奔著阿狸去了。
皇后不時差人給她賞賜,不是珠寶首飾就是綾羅綢緞,連胭脂水粉都記得她,反正打扮人的東西可著勁送。阿狸娘也趁著進宮覲見的機會,殷殷切切的教導她——該怎麼勾引自己老公=__=
阿狸無語……
說實話,她不著急,她真的不著急。太子雖然很好看,但他們才見第一面呢。何況兩個人虛歲都才十五六歲,擱現代也是早戀啊。都還懵懵懂懂的,就要整出孩子來,也太摧殘人了。
何況,就算她著急,她是勾引人的材料嗎?
只聽得昏昏欲睡。臨了,貌似嬌羞,實則無語的答:「……我記下了。」
把人應付走了,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
所有這些,太子其實都知道。
但他就是不說話,因為他看著覺得很好玩兒。
他覺得阿狸這個人大智如愚,就像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替他吸引了所有的刀兵。誰都覺得她是火上眉毛了,結果她慢悠悠的把腦袋縮進殼裡去了。你急啊急啊的在外邊亂砍,她在殼裡睡一覺,醒來伸個懶腰,照舊月明氣清,巋然不動。
太子對此欽佩不已。
他覺得這個人有趣了,就不介意她跟自己住一塊兒。不但時常觀察她,還偶爾跟她分享一些事。
——然後他很快就發現,阿狸太投他的脾氣了。她不但不啰嗦,懂得欣賞他,還不會像別人似的動不動就大驚小怪。和她開個玩笑,她也不會惱你不正經,知情知趣,偶爾還會主動配合。
跟她相處,簡直太舒服了。
她怎麼就是個女人呢?
而阿狸也覺得,太子這個人很有意思,不死板,容易相處……並且長得也好看——事實上是非常的好看。有這麼個老公,就算擺家裡看,也不吃虧啊。
兩個人都對對方覺得滿意了,這一場包辦婚姻的危機也就解除了。
他們越混越熟,越熟就越覺得對方合自己的品味,越覺得對方合自己的品味……太子就越不把阿狸當老婆看。
經常跟她通著腿呼呼睡一晚上,也沒想要做點什麼。
久而久之,太子宮裡的美人們,就開始打小算盤了。
美人們做的倒不是太過分,也就是穿得稍微妖嬈一點,有事無事的在太子跟前晃。再多也就是「不小心」瞧了太子一眼,「不小心」在他跟前摔了一跤……之類的。
太子聞弦歌而知雅意,饒有興趣的看著——看阿狸怎麼處置她們——根據太子在宮中浸淫多年的眼光,他知道這正是女人確立門風的時候。
阿狸會殺一儆百?一個不留?后發制人?賢惠大度?任由美人爬上他的床?
太子見多了宮斗,還是頭一次這麼期待。
可惜阿狸太遲鈍,全沒發現太子迫切圍觀的心態。
她壓根就沒意識到東宮美人們是在挖她的牆角,反而還琢磨著:喲,阿甲這髮式真漂亮,明天我也試試。咦,阿乙這身混搭得也很巧嘛,腰帶原來還可以這麼綁啊。
……=__=
太子都替她著急了!
於是某一天,他就故意多看了某個美人的纖纖皓腕一眼。
不幾天,姑娘們的袖子普遍都短了一寸,恰到好處的把手腕露出來。手腕不那麼纖巧的,也會在鐲子上下功夫。
這些姑娘大都是近前端茶倒水的,抬手就露腕。改這麼明顯,太子就不信阿狸瞧不見。
事實證明,阿狸還真瞧見了——她覺著建鄴城確實是越來越熱了,再一算,可不是嘛,夏至快到了……
太子就提前喝到了阿狸調製的解暑茶,那茶湯酸甜清涼,沁人心脾,著實美味。但是太子的心情,真是複雜得難以言表。
於是這一次,他「瞧上」了某個姑娘烏雲似的的黑髮。
……大夏天的,太子宮裡姑娘們的髮髻卻越梳越低,頭髮越披越黑長。
阿狸把髮髻梳得高高的,露著脖子吹著涼風,研究著她的消暑吃食。心想,這個時代的姑娘們可真是耐熱啊,頭髮披這麼長,就不怕捂出痱子來嗎。
美人們淚目:痱子都捂出來了啊,太子你怎麼還是光看不下手!
太子:……
引導著姑娘們把袖子、頭髮、耳璫,鞋子全部改造過一遍,同時分享了阿狸美味或者更美味的消暑飲食之後,太子終於抓狂了——阿貓你眼裡沒有我吧,你眼裡絕對沒有我!
阿狸捧著茶盞喝著桂香酸梅湯,舒坦得跟煮熟的湯圓似的:啊,又一個夏天要過去了。
太子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他這回終於知道,阿狸是真的缺心眼。絕對弄不出什麼精彩的好戲給他看的。
白瞎他那麼多精妙的控場了!
不過他心裡阿狸是自己人,雖然美人們打扮起來確實挺養眼的,但他也不可能任由阿狸懵懵懂懂的叫人欺負了。
「我喜歡纖瘦的美人。」眼看著有些人當著阿狸的面開始勾引他了,太子就若無其事的跟阿狸聊著。
阿狸點了點頭,覺得這審美挺主流的。
——她確實遲鈍,但反射弧再長,鬧騰這麼久,也已經回過味來了。之所以不作回應,是因為她看得出來,司馬煜是故意的——這位當年可沒少折騰他身邊的人。
「嗯。」她相當贊同的回答,「人瘦些確實顯風流。」
「腰身最好能一把握住,弱柳扶風,最惹人憐愛。聽說趙飛燕是能作掌上舞的。」太子一臉遺憾並期待的說著,又打量了阿狸一番,「不過你還是算了,讓我阿娘知道你才嫁過來就瘦了一圈,那就……那就太駁她的臉面了。」
想到皇后一臉迫切的盯著她肚子的模樣,阿狸心有戚戚的點了點頭——這個時候她敢瘦,簡直就是打婆婆的臉啊。
「對了,昨天給你送去的白玉糕,你吃著怎麼樣?」說到胖瘦,阿狸控制不住又轉到吃上了。
「口感稍微軟了些,味道很好。」太子也配合的換了話題,「我嘗著裡面有棗,謝漣不信,說加了棗不可能這麼白膩,跟我打賭呢……」
「那他輸定了……」
家常閑聊,阿狸並沒有放在心上。反正她既不敢瘦下來,也不真覺得自己胖。
她一直沒聯想到太子的險惡居心。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發現,東宮一大票女人都開始節食……而且是不加節制的節食,生動的詮釋了什麼叫「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阿狸的心情很複雜。她覺得跟太子比起來,自己真是遠未夠班啊。
果然,等這些女人真的開始顯露出「弱柳扶風」的姿態時——
「站都站不穩,」太子就一臉不以為然的說,「阿狸,你怎麼單挑這種不堪用的伺候?要不是我親眼看著,還以為你苛待下人呢。」
阿狸無語,「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那是弱柳扶風,不是站不穩好不好!
太子一臉嫌棄,「我什麼時候說喜歡了?看著就不體面,觸霉頭。都換掉換掉!」
阿狸心想——等人都餓成這樣了才說,狗娃,你太壞了!
「……好。」但她還是順水推舟了。
美人們哭哭啼啼的離開了東宮。阿狸覺得很心虛,賞下不少銀子,權作遣散費。
等這波事料理完了,阿狸再回想下始末,就覺得心裡暖暖的。
她雖然遲鈍,卻不笨,知道太子花這些心思其實根本得不到半分好處,反而丟了不少艷福。他是為了護著誰,不言自明。
她覺得,他這個人雖然任性,跟個孩子似的胡來,並且經常不著調。但是他對人是用心的。
這是最難得的。
太子就這麼敲開了阿狸的烏龜殼,進到她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