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漢廣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叩門沒聽到迴音,他掀開了窗。
一頭漆黑的長發散在榻上,懶懶地蜷著身子,正翻看一本醫書,額間碎發落下來覆在眉間,雪色的容顏比平日更白,長睫微動,抬了下頭,又專註於醫書。
「怎麼不起來?」
「睡晚了。」她將書拋到一邊,慵懶地伏在軟枕素席上,身上絲被凌亂。
他剛待伸手撩開散發,被她一掌打開。
「怎麼了?」指緣被她打得微微生疼。
迦夜沒做聲。
愣了半晌,一個異樣的念頭浮出,「你在生氣?」
他不太相信,可似乎沒有別的理由解釋她的異常。
「我為什麼要生氣?」她蹙了蹙眉,掀開被坐起來,衣衫整齊,略有壓痕,一夜竟是和衣而卧。
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他換了個話題,「蕭世成的宴請,你如何打算?」
迦夜在鏡前整理長發,口氣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說。」
「宴無好宴。」
「那又如何?」她從銅鏡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與你無關。」
又是拉開距離的疏冷,他只當沒聽見,又問:「你猜那個人會是誰?」
「管他是誰。」她漫不經心,眉間帶點嘲諷,「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數都數不過來。」
「會不會是故意布下的局?」
「或許是,若真有故人,也是驚喜。」她不耐地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這裡到底是謝家的地盤,諒他會有分寸。」
「他知道我們的來歷,卻不曾宣揚……」
「易地而處,你會如何?」
「按下秘密,以要挾之勢延攬。」靜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不曾稍離,「實在不成再傳揚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群起而攻之。」
「說得好,依你之見又該怎樣化解?」
「殺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唯一的人證,單憑蕭世成的一面之詞,起不了大風浪。
「所以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酌處理。」
「你要我袖手旁觀?在你因我而惹來麻煩之後?」他不可思議地質問,凝視著鏡中的清顏,「這算不算關心保護?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你要怎樣?隨我到南郡王行宮去殺人?」迦夜不留情地冷嘲,「三少以為自己還是過去無名無姓的影子嗎?」
身後的人頓時沉默,她停了停,又說下去,「這次之後,再沒什麼牽礙,好好扮演你謝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樣討名門閨秀的歡喜,選一個合適的妻子,你會得到想要的一切。」輕漫的話語卻透出真意,細指揉了揉額角,略帶蒼白的倦怠,「這是我給你最後的忠告。」
「然後你就要離開?」靜了許久,他雙手撐住鏡台,無形將她困在懷中,「安排好別人,你要怎麼安排自己?」
她閉了閉眼,嘴唇微動。
「別說與我無關!」打斷她即將出口的話,他的怒氣瀕臨爆發的邊緣,「既然周到地安置了別人,也該對自己公平點。」
「你沒資格過問我的事。」
「就因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資格不顧我的心意擅作決定,強行塞給我不想要的生活?」冷硬地拒絕更增他的怒火,「你說過,出了淵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這些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她也動了氣,「你在淵山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該有的一切嗎?!現在還有什麼不滿!」
「你真的明白我要什麼?」扣住她細巧的下頜,望入她幽亮的清眸,「也許比你所料想的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給的了。」長睫顫了顫,語音堅如金石,全無猶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給。」他咬牙切齒,愛怨交加中幾欲失控,「為何偏偏是你?為何除了你別人都不行?為何你什麼都不要,只是想離開?別再說讓我忘了這七年,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前,當從來未曾遇見你。九微說你沒有心,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狠,不留半分餘地。我真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是怎麼做到的?」
雪色的臉上漸漸激起了緋紅,她緊緊咬住唇,沒有說一個字。
「對你好理所當然,對你不好你無所謂,怎麼努力在你眼裡都是白費,到底要我怎樣?為什麼放縱我吻你?為什麼又一再推開我?」修長的指尖撫過眉睫,猜不透她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氣,勉強開言道:「那……不過是我一時……」
沒說幾個字,他緊緊把螓首按在懷裡,半是絕望半是傷心。
「別說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說出真心話。」
懷裡的人彷彿比平日更冷。
嬌軟的身體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點點凍結了年輕而熾熱的心。
「這是去哪兒?」馬車駛過寬闊的石板路,在鬧市中穿行,街景相當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帘子問對面的人。
俊顏冷靜,聲調也有點冷,還是開口回她道:「你不是說要看醫書,我知道有個地方醫書很多。」
「哪裡?」
「去了就知道。」避過了她的問題,他側過頭看車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開口,車內只剩下單調的車馬轆轆聲。
看著身邊的人雙眼暗沉,飛揚的眉微蹙,唇角分明更顯執拗,這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不覺生出歉意。再看自己的掌心,凌亂而細碎的印痕鋪滿手掌,短而弱的命紋幾乎找不出。多年握劍,旁的碎紋加深,命紋反倒是更淺了。早些年曾偶爾看過相書,如此掌紋多是預示早夭之相,數一數年紀是不必擔心了。
感覺到他的目光,她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指尖觸到袖中的短劍,冷硬的質感熟悉親切。多年生死之戰,沒什麼比隨身寶劍更能讓心安定,它是她唯一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的夥伴。她緩緩輕摩,或許這樣就能恢復一貫的堅定,除掉無由的軟弱。
馬車在一道長長的矮牆邊停下,看似宅邸的側門。
男子在烏木門前叩了幾下,緊閉的院門豁然開啟,他大方地牽著她走入。
重門深閉的院內曲折迂迴,穿過幾扇月門,一片瀲灧水光。臨水山石玲瓏,迴廊蜿蜒如帶,漏窗透出青竹碧枝。林蔭水岸藤蘿蔓伸,古樹蒼蒼,巧妙地將水色山石連成一體,雅緻古拙,襯著白牆黑瓦綿延,不知幾許深遠。
隨著他入了一層層苑門,穿越一道道迴廊,景緻隨步而換,異地變化不同。他對複雜的路徑了如指掌,她覺察到異樣,立時停下腳步。
俊顏回過頭,無聲地詢問。
「這是哪兒?」她瞪著他,反問。
「我家。」他居然笑了一下,眉宇間再不見冷意。
她的臉寒起來,拔腿轉身。
謝雲書扣住她的手,「你不是說要看醫書,揚州城就這裡最多。」
「不必了。」她待要掙開,已被他抓住不放。
「不會有別人,你在房裡等著,我去把書取過來。」他輕聲誘哄,口氣軟軟的,「沒別的意思,我二哥學醫,各類善本最為齊全,你想查的一定能找到。」
「你為什麼不早說?」腕間被握得極緊,她後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他溫和地解釋,「知道你不喜歡見不相干的人,特地挑偏苑小徑入府,你盡可放心。」
若不是為了醫書,她定然不管不顧地避開。
此時獨自坐在房中,她勉強按捺住焦躁,四處打量。
水磨方磚,粉壁竹屏,壁懸長劍。布置簡潔而硬朗,全無多餘的贅飾。屋頂嵌著琉璃亮瓦,陽光投下筆直的光柱,益發窗明几淨,映著屋外綠竹森森,一室渾然的男子氣息。
牆角置著畫筒,她隨手抽出一卷,畫上是江南山色,霧氣朦朧的斜柳輕舟,落款卻是數年前。黑木几案上還鋪著一席未完的書法,筆走龍蛇,寫的是一闋《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隨眼一看,瞬時亂了心。
那一筆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動,其間蘊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遠不可能的嚮往。
心扉一亂,隱忍的腹痛泛上來,變得恁般難以忍受。
素顏越來越白,額上滲出了冷汗,驀然推門沖了出去。
掠過數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靜謐幽深的庭院層層疊疊,已找不到來時的小徑。對她而言,迷路本是不可能的事,而在這曲折的江南園林,竟成了再正常不過的事。
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總在不大的地方來回打轉,像誤入了迷障。她靜下心細細觀察,一石一木的陳設布置看似隨意,卻暗含規律,是一種不知名的陣法。
明明觀好了出路,轉折過後又成了園圃。她翻上牆頭試圖窺見全貌,足尖險些踢到一根細絲。若不是餘光一瞥,那根細若遊絲的牽引必定已被觸發,遙遙可見隱蔽處連著的極小銅鈴。
好一個揚州謝家。
看準了落足的山石一腳踏空,她半空挪開,躲過了一根彈襲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處處迷陣,機關重重,陌生人一旦誤入極難脫出,無異於一個隱形的牢籠。
「誰?」一聲斷喝。
一個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隨在一位鬚髮微蒼的中年男子身後,盯著落足池畔的人。
「閣下何人,在此亂闖?」
她掃了一眼懶得答話,循著來時的印象繼續找出路,暗地後悔當年對陣法一門草草翻過,不曾仔細研習。
勁風從身後襲來,她翻身躲過換了個方向,眼前的隔斷驀然變成了假山,極快的反手一撐避了過去,背後的掌力落了個空。
一聲驚訝的微咦,男子越發激烈地纏鬥,中年男子在遠處負手而觀,威嚴的面上頗有訝色。
數個回合之後,她開始不耐。對手的功夫雖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陣法攻襲防不勝防,逼得她有些狼狽。她索性閉上眼,憑著耳力與空氣的細微變化應對,一線錯身短劍出鞘,清光瞬時掠過對方胸膛,衣衫裂了老長的一道口子。
男子只覺一涼,垂首一看卻全無血跡,顯是對方留手。還未回神,聽得一聲冷哼,嬌小的女孩業已不知去向,轉瞬失了影蹤。
掠過數間院落躲入一處矮籬后,腹部的疼痛更為劇烈,忍不住彎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額上墜落,她盡量蜷得小一點,躲得更深些,痛楚似乎沒有止境,女孩緊緊咬著唇,意識漸漸模糊。
昏沉中有聲音在耳邊喧嚷,有人驚叫,有人推搡,她很想睜開眼睛,可身子全無半分力氣,疼痛侵蝕了理智。無休止的寒冷纏繞著她,像落進了深不可及的深淵,跌入了結冰的湖底,連呼吸都變得斷斷續續。
蒙中有一雙溫軟的手,輕觸著她的臉,又托起她的頭,淡雅的香氣飄入鼻端,似曾相識的溫柔。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溫情地照拂,當她是懷中的珍寶,百般愛寵,所有心愿都能得到滿足,讓她天真地以為快樂可以永遠。
刻意遺忘的記憶浮上來,融化了所有的警戒,她終於放縱自己墮入了黑暗。
謝家唯一醫者的房中全是各類藥草,相當凌亂,一方精舍盈滿葯香,室內只有煎藥的醫童。他走近書牆翻揀了半天,拿不準哪些會讓迦夜上心,她始終不肯說查什麼,他便也茫然無緒。
「你在找什麼?」 謝景澤剛回來就見三弟對著滿牆的醫書挑挑揀揀,不由得詫異,「你幾時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了?」
「二哥回來得正好,幫我找些少見的,我有個朋友想看看。」當初迦夜逼著他看了些毒理醫書,似懂非懂,僅在使毒防範方面略為涉獵,到底不夠專精。
「真稀奇,什麼朋友?」謝景澤隨口問,抬手抽出幾本色澤暗黃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爾破例一次?」他含笑請求。
謝景澤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幾本殘缺不全的醫書遞給他,問道:「是不是青嵐提過的那位?」
俊顏略帶尷尬,「現在家裡還有人不知道嗎?」
「恐怕沒有。」謝景澤笑出聲,「不管爹的態度怎樣,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時把人帶回來瞧一瞧?」
「她在我房裡等,不肯見其他人。」他也無奈。
「這麼寶貝?原本還以為老五誇大其詞,看來你真喜歡了。」
「二哥,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毒花會讓人停止生長,形如孩童。」長期出門行醫,謝景澤難得在家,他這才有機會問起糾結已久的懸念,順帶把迦夜的情形大致形容了一下。
謝景澤收住了笑思量半晌,「我曾聽人提過塞外有這麼一種奇株,名為玉鳶蘿花,近乎絕跡,她怎會誤服?按說久服才會致此。」
當然不是誤服,是她千方百計搜尋出的罕見毒花,解釋起來牽扯太多,一時只能苦笑,追問:「有沒有辦法解毒?」
「這要看具體情形,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毒也錯過了成長期,恢復正常的可能性很小。」謝景澤中肯地分析,「她今年多大?」
「雙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大概。」
「得先診脈才能確定。」 謝景澤生出了醫者的好奇,躍躍欲試,「要不你把她帶來?」
「我想辦法。」說服迦夜是個棘手的難題,他開始頭疼。
精舍門口人影一閃,青嵐撲了進來,口裡直喚著二哥,及至看到謝雲書,立時叫起來,「我說三哥到哪去了,原來在這裡,害我一通好找!」連聲地叫喚,讓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葉姑娘出事了,娘讓我過來找二哥去瞧瞧。」
謝雲書立時變色,一把捉住小弟,「怎麼回事?她怎麼了?」
剛剛還在房內等他回去,怎麼會出事?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時把人帶進來的。娘在花苑裡發現了她,好像暈過去了,又不見外傷,不知是怎麼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雲璧,那些嬸姨還說要把她送刑堂去審呢,怕是姦細。娘著人喚我去問才辨出是她,又交代讓二哥去把把脈……」
還沒說完,謝雲書已丟下兩人沖了出去。
眼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後腦被人拍了一下,謝景澤微微一笑。
「還不快去帶我去,你沒見老三著急的樣子?」
謝夫人的房外鬧哄哄的,不知擠了多少人,各房的叔嬸伯姨帶著丫鬟在房外窺探,忽然出現的陌生人帶來了刺激和談資,這些平日無聊的人豈能放過。見謝雲書趕至,眾人自覺閃開了一路。他無暇去聽手帕后的低議,只盯著內室榻上蜷緊的身體。
迦夜的額很冷,肌膚觸手冰涼,不同於上次發作的慘烈,昏迷中縮成一團,蹙著眉涔涔滲汗。他在一片抽氣聲中撕開她的褲腳,瑩白如玉的小腿並無異樣,不像是經脈逆轉,顧不得旁人的視線,抱起她單手按住了背心。
時間漸逝,傳入的內力讓素顏隱約有了一抹血色。
謝景澤也趕了過來,青嵐一看,趕緊勸說眾人離開,打躬作揖地請著各路嬸姨先行迴避,又推開了丫鬟仆婢,最後乾脆關上了門,把所有視線隔在了門外。
「景澤,快看看這孩子究竟是怎麼了。」謝夫人輕柔地催促,並未斥責謝雲書的逾矩,「怎麼倒在了園子里?還躲得那般隱秘,若非玉點叫得厲害,怕到眼下都沒人發現。」
玉點是謝夫人養的小狗,此刻正乖乖地伏在主人腳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像立了大功一般。
雖已屆中年,謝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麗,完全不像五個孩子的母親,坐在榻邊,握著迦夜的一隻手,眼中滿是憐惜。
「手這麼冰,莫不是受了風寒,要不要多取些錦被來?」
謝景澤的指按上了細腕,仔細切了好一陣脈,又換了一隻手,剛放上去即被震開——迦夜睜開了眼。
覺察到她想坐起來,謝雲書藏住心焦勸慰道:「這是我二哥,自幼隨國手學醫,且讓他幫你診一診。」
早該發現她的異常,晨起初見就有什麼地方不對,被她掩了過去,僅說是想翻翻醫書。以迦夜的警惕多疑,一定是覺得身上極度不適才會如此,他卻大意了,此刻心底極是懊悔。
迦夜臉色仍是蒼白,勉力搖搖頭,「我要回去。」
「那怎麼成,你這孩子未免太不愛惜身子。」謝夫人薄責,抽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額上的汗,「看你都疼成什麼樣子了!既是書兒的朋友,又救過嵐兒,難道還怕謝家吃了你不成?安心在這養好了再說。若是繼續這般糟蹋自己,別說令尊、令堂,連我也要生氣的。」
懷裡的人不動了,謝雲書訝異地看著迦夜收起了桀驁執拗的性子,沉默地任謝夫人碎語嘮叨。
「二哥可診出是何原因?」謝雲書擔心是她舊傷又犯。
謝景澤微一躊躇,不知從何而說。
謝夫人出言催促,「景澤還不快說,我看葉姑娘疼得緊,別是什麼要緊的病。」
謝景澤咳了咳,有些尷尬,把一旁拉長耳朵的小弟攆出了門外,才轉頭對母親和三弟講出原因,「葉姑娘的腹痛倒不是什麼大礙,她是……」吞吐了半天,聲音壓得很低,「天癸將至。」
愣了半天,謝雲書不自覺地紅了臉。
「會不會弄錯了?就算癸水初來也不至於疼成那般模樣。」謝夫人疑惑不解。
「這與她練的功夫有關。」謝景澤窘得咳了又咳,「不知她練的哪一路,但確是極陰寒的一種,她雙十之齡才癸水初至,定然是由此所致,發作起來也比尋常女子更重。再加上真氣冰寒,越是運功痛得越厲害。」說著說著突然想起,補充道,「青嵐說爹和四叔在竹苑遇到過她,還動上了手,大概錯不了。」
「可有辦法讓她的痛減輕些?」約略明白了大致情形,謝夫人問道。
謝景澤點點頭,「我這就寫張活血止痛的藥方,另外得小心別讓她受寒,她身子太虛要多留意,不然極易落下毛病。」
「這還用你說,我一會兒就去叮囑她,這孩子的娘親不在身邊,我自會代為關照。」謝夫人嗔怨地轉向謝雲書,「說來也得怪她的父母,怎麼忍心讓這般可人的女孩練勞什子邪門武功?」
母親的話讓他愣了一下,輕道:「她的雙親早過世了,大約五歲的時候。」
謝夫人怔了怔,心疼地嘆了一口氣,「真是可憐的孩子。」說著紅了眼圈,「我去和她說說話,景澤寫完藥方叮囑下人趕快煎了送進來,書兒吩咐廚房做碗薑片紅糖湯。」
見母親去了鄰室,謝景澤一邊攤開筆墨龍飛鳳舞地寫藥方,一邊和弟弟交代,「適才探脈發現她確實中了毒,時日甚久,大概就是你提過的玉鳶蘿花。此花過於罕見,具體的拔毒方法我得再細診,不然沒有把握。」
「有勞二哥。」謝雲書微微鬆了口氣。
「不過……」謝景澤皺了皺眉,惑而不解,「她的經脈有些異常。」
「二哥是指什麼?」一顆心又提起來,他盯著苦思的人。
「還是與她練的功夫有關,她全身經脈相當脆弱,與常人大不相同,似乎全憑真氣撐著。」
他心裡一寒,趕緊把迦夜的舊傷定期發作及有關秘術的一切悉數道了出來。
謝景澤默然良久,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照你的說法,這種功夫很危險,短期耗損經脈以求速成,長遠必釀禍患,後果不堪設想。明知下場難測,她怎會魯莽至此?不說旁的,單這定期反噬已非一般人能消受,持續發作必然日趨嚴重。」
他半晌說不出話,只想問最關鍵的,「有沒有調治的方法?」
「方才我診到一半被她震開了,必須察看受損到何種程度才能把握。」謝景澤頓了頓,不無猶豫,「目前來看,真要補救,至少得先廢了她的武功。」
對她而言,廢掉辛苦多年修成的武功,只怕比死還要可怕。
迦夜的性情那般驕傲,斷不會容許自己失去自保之力。若是變成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她受得了嗎?他倚在門邊心事重重。
謝夫人正在輕言細語地叮囑女兒家該注意的點點滴滴,迦夜難得的溫順,不知是痛是羞,黑眸柔軟,看上去真如一個乖順聽話的小女孩,又蒼白得惹人憐愛。
這樣年幼的外貌,身體卻是千瘡百孔,全仗飲鴆止渴般的苦撐。他沒資格苛責她的輕率自傷,也不敢去想爭得如今的自由她付出了多少代價,遠比他的七年更長,更多,更沉重。
丫鬟送來一個溫好的手爐,謝夫人親自替她放入懷中,將絲被掖好。見他在門邊痴望,瞭然一笑,領著丫鬟出去了,還順手揪走了窗邊探頭探腦的青嵐。
望著他走近,迦夜的臉一點點紅起來,竟不敢對視,知道自己紅了臉,越發羞得無地自容。本以為是練功造成的內腑受創,卻未想到是這個緣故,得知的一刻窘得要命。早知如此,寧可忍著不動,也好過在人前出醜。
「可還疼得厲害?」清朗的男聲很輕很柔,溫熱的手撫上額際,服過湯藥又擁著暖爐,溫度趨近正常,不再冰得嚇人。
迦夜的體質總是偏冷,他這時才明白是氣血極虛、陰寒入骨的後果,原因當然還是她所練的獨特武功。
「你的身子很弱,務必得多方留意。」他壓下心緒勸說,「以前又受了那麼多傷,我讓二哥給你開些方子好好調養。」
黑亮的眼睛終於瞄過來,羞紅漸漸淡去,「已經好多了,明日我就回客棧。」
「別說傻話,還得喝好幾天的葯。」
「本想現在就讓你送我回去,猜你一定不肯。」她不無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我現在又動不了,沒人帶又很難走出謝家的迷陣,只有等明天。」
「在謝家就讓你那麼難受?」她是多麼容易激起他的怒氣。
長睫閃了閃,她又蜷得緊了些,「我不喜歡在別人的地方久留。」
「你有屬於自己的地方?」話一出口他就知道犯了錯。
「多謝提醒,這一點不勞你費心。」迦夜忽然湮去了一切表情,只剩下一片漠然。
後悔已來不及了,不如直接面對,「你一定要如此倔強,讓自己這般辛苦?」
「我一直如此,沒什麼不好。」她丟開暖爐,坐起身隨手綰了發,氣息冷得讓人無法靠近,「多承相助,代我向府中各位致歉,恕不再另行登門道謝了。」
「你現在就要走?忘了還在病中?」他一時氣結,探臂要拉住,她右手微動,指尖拂過,逼得他不得不縮手。
「別再逞強,一會兒你會痛得更厲害。」他儘力忍住低吼,不敢再上前,「你明知道此時根本不能再動真氣。」
「那又怎樣?忍了就是了。」黑眸全然無波,「你肯帶我出去自然好,即便不肯,我早晚也能尋到路徑。」
他氣極,心疼,又無計可施。
她什麼都能忍,怎樣的痛都熬得住,才把自己弄成了今天這副模樣,完全不在乎傷人傷己,卻教身旁的人痛徹心扉。
踏出房門,左右辨了下方向,她徑直往右邊的月門行去,沒幾步就被人堵住了。謝夫人帶著兩個貼身丫鬟行過來,驚訝得見本該卧床靜養的人在面前微窘地駐足,愛子又氣又怒,跟在後頭不知如何是好。
空氣靜止片刻,柔弱的婦人藹然一笑,上前拉住迦夜的手,「你這孩子起來做什麼?缺啥叫書兒幫你吩咐就是了。身子還虛著呢,瞧這手又冰了不是,廚房給你燉了溫補的雞湯,快回去躺著喝了,別讓我放心不下。」
「謝謝夫人好意,眼下好了許多,實在不敢叨擾……」溫熱柔軟的手緊握著,她不便掙開,磕磕巴巴的拒絕輕易被謝夫人關切又嗔怪的埋怨打斷。
「你年紀太小不懂,這女兒家的病說起來可不是小事,等你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別嫌我嘮叨,起碼得歇上好幾日,謝家的床又沒長釘子,怎麼就硬是要走呢?再這樣我可要責怪你了。」婦人一邊輕柔地絮叨,一邊拉著她回房間。迦夜不好運功相抗,被硬拖了回去,又不容分說地被按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從頭到尾沒有半分插嘴的餘地。
「你們這些不聽話的孩子,就是仗著自己練了些功夫以為熬得住,犟著不肯好生休養,讓長輩看了就心疼。湯是廚房照我慣用的方法燉的,加了些藥材,比尋常的更要滋補,可得多喝點。」
謝夫人自不待說,兩個伶俐的小丫鬟也在一旁幫腔,三個女人圍成一團,將她數落得狼狽不堪,好容易逮著了話縫,沒出聲就被餵了滿口雞湯。
謝雲書在一旁看得兩眼發直,先前的怒氣去了九霄雲外,若不是怕迦夜惱羞成怒,幾乎要大笑出來。原來迦夜也是有剋星的,慈愛的母親正是克制她的絕佳人選,雞湯他也被母親強逼著喝過,雖然營養,味道著實不佳,向來不喜葷的迦夜要喝下那麼大一碗……
果然,未過多久迦夜已招架不住,投來求援的目光,他還以同情而無能為力的眼神,差點兒笑出來,忍得是相當辛苦。
被一群女人包圍得動彈不得是什麼滋味?她原本不知,直到謝夫人善意體貼地親問起居。白日時常在她身邊閑談,做些針線活,夜裡遣貼身丫鬟來照料起居,她休息的房間連帶著成了謝家女眷的往來之地。
謝夫人的重視徒然彰顯了她的特殊,好奇猜度的目光往來不絕,每日唯一的消遣即是看謝家眾多的姑嫂姨婆來來去去,用無止境的耐心回應各類重複來重複去的問題,從沒覺得這麼累。
出身來歷、學藝經過、相遇緣由、個人感情、怎樣入府、何種病情、交遊喜好……當然,這些皆是因著腰上垂的一方小小玉牌,果然是個麻煩。
這玉牌唯屬謝家男子所有,連妻子都不能隨便給,拜此物所賜,她才沒被視為姦細丟進謝家刑堂。一直當他是暫時寄放,未想過這東西的重要,難怪白鳳歌看到它的時候,眼神幽怨至斯。
「你在聽什麼?」謝雲書在弟弟身後問,青嵐回頭訕訕地笑了。
「二哥,三哥。」低叫一聲,做了個鬼臉,「我在聽她們說話,葉姑娘好慘,天天被一群女人七嘴八舌地問。」
「今天有誰?娘也在?」謝景澤偷覷了一眼,忽然有點尷尬。
「是大嫂、二嫂,還有白姑娘。」謝青嵐如實報告。
「好像氣色不錯。」謝景澤不自在地岔開話題。
「有嗎?我倒覺得她表情有點怪。」謝青嵐又回頭看了看,「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娘方才讓她喝了一大碗湯。」
「又是雞湯?」
「嗯。」謝青嵐比了比手指,「每天兩次,我看她喝得快要吐了。」
三人臉上皆有同情之色。
「前一陣你不也被娘灌過。」小弟被二十杖打得很慘,同樣是母親親自照料。
「那時我撐死了不喝,私下賄賂侍兒幫我倒了。」說起來青嵐洋洋得意,「可惜這招葉姑娘用不了,娘要親眼看著她喝下去才走。」
「要不跟娘提一下,就說她的病不宜多喝雞湯。」再灌下去後果堪虞,謝雲書把求助的目光轉向二哥。
謝景澤較為實際,「娘手上還有一堆進補湯的方子。」
三人同時默然。
謝曲衡的妻子是江南名門閨秀,不諳武功,溫柔解意,與妯娌親眷相處融洽。謝景澤的妻子出身武林世家,與白家兩位小姐皆是手帕交,素來親厚有加。此次白鳳歌至揚州,多由她們陪著四處遊玩。今日過來閑談,既是湊熱鬧,也有替白鳳歌一探虛實、打抱不平的意味。
眼瞅室中並無旁人,二嫂蘇錦容的問話漸漸藏不住刺頭。
「聽說葉姑娘中了毒,終身都是這般年紀相貌?」儘管夫婿叮囑過不得多言,蘇錦容仍直直問了出來。
「確實如此。」迦夜隨口對答,扯出一抹淡笑,數日間已養成了習慣。
「那也不錯,將來不必擔心容顏老去了。」蘇錦容輕笑調侃,「總像個孩子可是招人疼得緊。」
「那是謝夫人仁厚。」迦夜像沒聽出譏諷。
「娘就是心腸軟,見不得人落難,也不管是真是假,昨日還為這跟爹吵了幾句。」不顧大嫂在一旁輕扯,蘇錦容又加了一句,「娘和爹多年沒紅過臉,我們這些小輩都有些不安呢。」
縱然迦夜不快,臉上也看不出端倪,「是我給謝家添麻煩了。」
「哪敢這麼說,該是我們致謝,多虧葉姑娘救了白家上下和五弟。」大嫂不無歉意,溫婉地轉過話頭。
「葉姑娘在魔教身居何職,必定不低吧?」不肯就此放過,蘇錦容挑起另一個話題。
「不過是不值一提的虛銜。」迦夜單手支頤,黑眸清冷似水,被她看著的人心裡一虛,想起身處何處又氣盛起來。
「一介女子要居於人上,想必代價不小。」蘇錦容目光閃爍,語意深晦,「尤其像葉姑娘這般形貌。」
「那是自然,以二少夫人之明,當知魔教中人並非善男信女。」迦夜落落大方地承認,倒教對方一時無詞。
「怎麼想起與雲書一起至江南遊玩?」
「偶然同行。」
「既是偶然,葉姑娘接下來打算往哪裡去?」只差沒脫口問出何時離開。謝景澤在外邊聽得直皺眉,滿是歉意地看著三弟。
青嵐暗裡搖頭,聽著二嫂步步緊逼,多少有些不平。
「很快,二少夫人不必擔心。」洞悉對方的潛意,迦夜似笑非笑。
「葉姑娘別急,還是歇養好了再言其他。」大嫂嗔了弟妹一眼,不無窘意。
「少夫人的好意我心領了,明天即是南郡王世子設宴之日,我在此叨擾得夠久,也該辭謝了。」
「都說蕭世成心狠手辣,倒像對葉姑娘甚有好感,那千年雪參可不是常人能得見的珍品,當日真箇是生死相搏?」
這話說得過分了,青嵐忍不住要衝口而出,被謝雲書一掌捂住,眼色沉沉地搖了搖頭。謝景澤在一旁極是尷尬,又不好說什麼。
迦夜沒事人一般拂了拂衣襟,「江湖紛亂,哪分得清敵友,化敵為友也屬尋常,二少夫人想多了。」
「卻是由不得人不多想,瓊花宴不是請動了姑娘嗎?換了鳳歌是絕不會給他臉面的。」白鳳歌抬了一眼又迅速垂下,從頭至尾不發一言,像是被拖來做擺設的。
「白小姐是白道名門俠女,與我自然不同。」眼見著謝夫人的隨身丫鬟又端來了參湯,她嘴開始發苦。
「我們不是那個意思。」聽得弟妹咄咄逼人地詰問,大嫂過意不去,親手從盤裡接了湯遞過來。
迦夜端在手中頓了片刻,硬著頭皮喝了下去。
儘管口味不佳,連日進補的效用卻是毋庸置疑的,素白的臉透出了粉色,吹彈可破,嫩若嬰兒,引出由衷地感嘆道:「葉姑娘生得真美,再長上幾歲必然是傾國傾城,真是……」大嫂嘆了一聲未再說下去,頗有惋惜之意。
迦夜倒沒什麼憾色,一旁的蘇錦容聞言介面。
「大嫂擔心得不無道理,將來婚嫁確是個難題,不說夫婿,生子怕也多有困難,這……」
「多承二少夫人垂目,我今生未做婚嫁之想。」迦夜介面淡笑,眼神已冷了下來,「風霜多年仇怨無數,隔日殞命也屬尋常,從未臆想過有此福分。二少夫人的好意用在我身上實屬浪費,還是多多關心白小姐為上,若能成妯娌之親定是闔府上下之喜。」
座中人豈會聽不出諷刺,口快多言的女人被噎了個結結實實,頓時僵住了。
謝景澤趁機命路過的丫鬟喚妻子出來。
謝雲書忽然放開弟弟快步走出,遠遠至偏院碧池旁才停下,臉色極是難看,青嵐追上來小心瞥了瞥,囁嚅著勸解道:「三哥不要見怪,二嫂她不是……」不是有意挖苦?不是刻意給人難堪?少年想了半天還是語塞,唯有陪著默默站著。
雖然一度不喜歡那個會拖累三哥的女人,但也看不過二嫂的含譏帶諷,更對白家小姐隱然失望。不提其他,怎麼說白家也是她一力救下來的,莫說感激,連句幫襯的話也沒有,只是一味沉默冷觀,未免令人齒冷。懵懂少年,第一次覺得正派世家的作為也不過如此,尚不及魔教中人的豁達坦白。
那女孩冷歸冷,卻有一股常人難及的氣度,難怪三哥……
許久,俊顏歸於常態,拍了拍弟弟的肩道:「我沒事,回去吧。」
「三哥還生二嫂的氣?」
「我沒生氣。」
「那你……」青嵐仍有些擔憂。
「你不懂。」謝雲書勉強笑了一下,眉間滿是澀意,「她那是說給我聽的,她知道我在聽。」
她?是指二嫂?還是……青嵐回憶著剛才的對話,漸漸不敢置信。那些話是拒絕嗎?竟有人會拒絕這般優秀的三哥?甚至還暗示他娶白鳳歌?
謝雲書沒有再說一個字,緊緊抿著唇,掩住被刺痛的心。
是的,她不要他,從頭到尾她就不曾想過和他在一起。
固執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
夜深人靜,門無聲地動了動,迦夜已睜開了眼。
確定了來者,纖白的手從劍柄上鬆開,放下了戒備。
修長的身形不發一語地走近,路過守夜的丫鬟順手拂了一指,半睡半醒立時成了酣眠。
「有事?」她半撐起來,壓低了聲音。
他沒有回答,趨近深深吻住粉唇,雙臂將她箍入懷中,緊得透不過氣。迦夜想推開,被他勒得死緊,重重的一記落在腰際,他哼也沒哼一聲。縴手並掌如刀,不知該不該再擊下去,遲疑之間,頭腦漸漸昏然。
執拗的眼神在暗夜裡亮如寒星,一分一分地索要,炙熱的氣息火燙,燙得僵硬的身子一點點軟下來,手慢慢摟住了他的腰。
他的唇逐步下移,扯開單薄的褻衣吻上了白皙瘦弱的肩。指尖輕挑,極細的帶子無聲而斷,最後一絲遮蔽也滑落,露出了幼蕾般的胸,掌心觸上去的一刻,男子的喉間響起了呻吟般的低嘆。
她驀然恢復了神志,卻沒有力量阻止,身體似乎已全然背叛。他拾起搭在他掌上的小手,一根根吻過玉蔥般的指,舌尖輕舔手心。她無法抑制地輕顫,陌生的悸動迷亂而無措。
他卻沒有更進一步地侵襲,清朗的眸子幽深而沉靜,隱隱有危險的火焰。細看她的臉,像要從中找出隱藏的一切,或許發現了什麼答案,神色逐漸柔和下來,不復方才的狂烈。
忽而輕如蝴蝶般吻了吻頰,替她拉上了衣襟,溫柔地把嬌軀放回床上。
「你……」她的頭腦一片茫然。
「晚安。」指尖在唇上輕點了點,他粲然一笑,俊美得幾乎讓她停住呼吸。等回過神,人已從室內消失,她扶著頭坐起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未束好的衣襟再次滑落,雪白的肌膚上密布著點點紅痕,真切地提醒她方才所經歷的荒唐。她怔怔地呆了半天,臉頰一陣陣燙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