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毒
「你要走?」還是印證了預感,她還是要走的。
房中的人摩挲著玉壇,瑩白的臉上有種凝定的沉思,東西均已歸置整齊,簡單的包袱一挽即可上路。
「你回來得倒快,也好,就算是道別了。」她既無留戀也無惋惜,口氣宛如是一次如常的出行。
「為什麼?」
迦夜浮出一個神秘的微笑,「你不覺得名門謝家的公子同魔教中人來往多有不便?」
靜寂了半晌,男子神色複雜。
「你何時知道我姓謝?」
「那一次征北狄,歸途時力戰馬隊,你用了左手劍。」她大方地提供答案,「我才發現你真正的實力遠不止平日所展現,劍招也相當特別。我回去后翻了翻有關中原武林的秘錄,很像是謝家的獨門劍法。」
「無怪當年敢強出頭。雖在塞外,我也知謝家訓持極嚴,英才輩出,非到一定火候不許踏足江湖。你十五歲即能外出,修為不問可知。」俊目深沉幽暗,迦夜仿若未見,繼續道,「聽說你是中毒受擒,想必修蛇也未曾覺察出你的功力,他死在你劍下的時候一定很驚訝。」
笑了笑,她稍帶嘲謔地說下去,「如今你既是自由之身,自當愛惜名聲,我還是儘早迴避為好。」
「你……什麼都知道……」
「那也不盡然,托地位之便,有些資料獲取比你方便而已。」避過他的視線,她用軟布束好玉壇,提起,終究有些不放心,「中原人對魔教多有敵視,隱藏起這七年的一切對你會更有利。想來不會再見了,你好自為之。」
「如果我說不想你走呢?」他微移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不怕身敗名裂?」她詫異地揚眉,「我看不出你有什麼理由冒風險。」
他的雙眼晦暗難解,「你呢?為何這般為我著想,急不可待地離開?」
她聞言愣了下,又笑起來,語氣又是譏諷,「謝公子大概是誤會了,我不過是想你出身名門正派,往來皆是江湖俠士,泄露了行蹤多有不便而已。」一語拉開了距離,冷淡的聲調不無挖苦,「如今論門派實力我自然無法與謝家相提並論,儘早迴避也省得將來彼此難堪。」
「你很怕我把你當好人?」他走近,俯身看她的臉。
她無動於衷地繞開,「別用那種噁心的字眼形容我。」
「那就別走。」他展顏一笑,竟有種說不出的愉悅,「反正你又無須顧忌我的處境。」
「我有什麼理由和你們這些所謂名門正派攪在一起?」她難以理解地反詰。
「理由很多。」他眼神明亮,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比如能探知中原武林的秘聞,又可以有人打點行程,放心遊樂,無須掛慮瑣事,我會給你介紹各處最好的風景。」
「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這個……」他略一思索,似笑非笑,「或許能尋機報復。畢竟我受你奴役那麼多年。」俊美的笑顏略帶調侃,「你怕嗎?」
「不錯的激將法,可惜找錯了人。」她不為所動地轉身。
他伸手攔住她,轉了個話題,「假如你有想找的人,也許我能幫忙。」
她停住腳,問:「你想說什麼?」
「離開江南的時候你才幾歲,應該還有親人,不想知道他們過得怎樣?」觀察著她的反應,他的聲音輕而柔和,「有沒有想過去找他們?」
他的話如一滴露珠墜入了幽暗的死水,絲毫波瀾不起。
「自作聰明不是好事。」她扯了扯唇角,卻沒有絲毫笑意,「若我想過這些,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我唯一的親人已死了十多年,眼下唯一的願望是找個地方安葬她的骸骨,除此無他。」
漠然的面孔下,隱藏著某些難以觸及的情緒,像冰封下的寒潭。他每欲探知,總會遇到冰冷而不可逾越的阻隔。
「我和你是兩種人。」雪頷輕仰,她直視他的眼,「對你來說,回憶是支撐你活下去的力量;對我來說,卻是初始即已拋卻的過往,別妄自用你的臆想推斷我的想法。」
冷硬的話語如冰珠迸散,瞬間劃下了鴻溝。
靜默的空氣蔓延,他極低地嘆息,輕聲低語著,像是在請求大人寬恕的孩童。
「對不起,我無意……怎樣你才肯多留些時日,哪怕為了風景?
「我知道你不喜歡如今這種改變,儘管你從沒把我當奴隸。
「我不會違逆你的意志,也不會再多問,你盡可以照自己的意願去做。」
抬手握住細腕,冰涼的肌膚細緻柔滑,他柔和地懇求,「或者,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就當是報答你曾經救過我?」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垂落的眼睫遮蔽了視線,陷入了沉默。
「這些年你都在魔教?」謝家的長兄謝曲衡聽完弟弟近些年的遭遇,良久才能說得出話。年近三十的男子,有種沉穩安定的氣質,正直剛毅,屢屢代表謝家處理對外的事務。
「嗯。」
「最後還殺了教王?」未曾想過摯友七年間跌宕如此,宋羽觴抑不住好奇,張口追問。
「是四使合力,還搭上了全部精銳,我僅是一介影奴。」
「難怪你失蹤得那麼徹底,翻遍中原也找不著。」謝曲衡深深嘆息,「既然你數日前已抵江南,為何不儘早回家?」
「我……」他猶豫了片刻,「只是想回來看看,不打算留在家。」
「為什麼!?」宋羽觴詫然脫口,「你明知道家人有多惦念你。」
「你們猜猜這些年我殺了多少人?根本數不過來,不回去還好,不然反而會連累家門名聲。」 俊顏不無澀意,陰謀暗間,殺伐倥傯,再不復年少時的純粹。
「你不說誰知道。」 宋羽觴不以為然。
「三弟。」謝家的長子開口,關切中有一抹微責,「爹很想你,娘也是,自你失蹤後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當年你被魔教教王擄至淵山,本是身不由己,如今仇人已死,也算上天有眼,不枉多年忍辱負重,何須多想。退一萬步說,即使有人掀出此事,難道謝家還護不了你?流言非議管他作甚?身為人子,勿讓雙親擔憂才是要緊的。」
「大哥教訓的是。」他的嗓子有點哽咽,簡短地答了一句。
「以後別再說這樣的傻話,爹一直很看重你,說你是兄弟幾個中根骨最好、心性最強的,得悉你無恙不知會多高興。」
來自至親的回護勸慰,他無言以對,唯有應是。
「後天白家小姐婚慶之喜,你隨我一同去吧,也給白老爺子致個歉。雖說是天意,到底還是耽誤了人家的女兒。」
「我去怕有些尷尬。」
謝曲衡想了想,點頭稱是,「那待吉日過後再擇期登門。」
「得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宋羽觴插口,賊賊地偷笑,「不然旁人還以為雲書是逃婚,這回來得未免太巧。」
說到這一點,謝曲衡頗為贊同,附和道:「除了自家人,此事僅能讓白老太爺一人知曉,對外……」冥思苦想了半天,「說你前些年大病一場,被帶至塞外尋覓良醫,治了數年方有起色。」
「既是大病,何以連家人都不知曉?」 宋羽觴搖頭,指出荒謬之處。
「就說是急病。」
「那也不對,好歹也會捎個信,怎至於音訊斷絕?」
「練功突然走火入魔,動彈不得?」摸了半天腦門,謝曲衡盡量讓理由合乎邏輯些。
「家傳之學練到走火入魔?這也太……恐怕謝世伯第一個過不去。」
「被仇人追殺,墜崖失憶如何?」又是一個破綻百出的借口,謝家老大對說謊一事向來力不從心。
「能逼到雲書走投無路的高手,武林中必然叫得出字型大小,該說是誰?」宋羽觴忍俊不禁,輕而易舉地戳破。
「遇到世外高人,被帶去人跡罕至之所苦修?」
「受命偽裝潛入敵對世家刺探?」
「……」
看著耿直的兄長絞盡腦汁地尋找一個合適的說辭替自己開脫,漲紅了臉與宋羽觴爭議,一股暖意在心間盤繞。
回家,真好。可她呢?
與一干武學世家的青年子弟閑談會友,滋味熟悉又生疏。在座的每一個都是意氣風發的江湖少俠,皆因到白家致賀到此。三日前與兄長拜望過後,白老爺子極力挽留,派長子作陪,一心要小字輩的多多親近往來。
歷練七年,沉潛內斂了許多,再不復年少輕狂,多是聽著坐中高談闊論,極少插話。只是白家長子一意盡地主之誼,存心結納交好,無形中使他備受注目,想低調亦不易。
不過比起迦夜,應該還算輕鬆。
他已將迦夜介紹給眾人認識,因迦夜一名在中原顯得有些怪異,便取「夜」音,向眾人介紹為葉姑娘,省得許多麻煩。得知他有同行之人,白老爺子極為熱情,不容拒絕地力邀兩人入府居住。如今他被留在花廳會友,而迦夜……身處一群江南名門閨秀之中,於雅亭中閑聚怡情。
這些名門淑媛大半出身武林世家,多少會些拳腳功夫,有些還有俠女之名,英姿颯爽芳名遠播,迦夜坐於其中,如一個天真稚弱的少女,格外惹眼。
「……與謝公子並不熟,自敦沙同行順路……
「……家人過世,略有薄產,仰慕此地風物……
「……不太了解他的性情喜好……
「……謝公子僅是好心,過幾日……
「……各位姐姐說笑……未想過其他……」
凌亂的女聲穿過長窗飄入,聽得出她始終是談話的中心。眾女彷彿皆對這位與謝三公子同行的嬌客極感興趣,不斷地圍著發問,從身世經歷至日常喜好均被詢了個遍。對她來說,隨意編些謊話搪塞這群女人,不費吹灰之力。
在一群高談闊論的「俠女」中間,她沉靜地回答,貌似溫順,一副好脾氣,只是……他約略能感覺出隱藏的不耐,估計心神壓根不在這聒噪的談話上。
無怪她覺得無趣,以她的性情,去敷衍一幫驕矜自負的世家小姐著實乏味,他也有同感。此時只能暗地祈禱迦夜的耐力足夠,不至於拂袖而去。
迦夜身邊的一位美麗少女看不下去了,微嗔道:「各位好姐姐連珠似的問,也得讓葉姑娘歇一歇才是。」
眾女相顧失笑,場面稍顯冷落。
「還不是白大小姐出嫁了,姐妹們都有些失落呢,不自覺就成了話癆。」
「下一個出閣的想必就是二小姐啦。」
「不知怎樣的才俊能合了二小姐的心意。」
「眼前不就有一位!」
「說起來倒真是郎才女貌呢。」
七嘴八舌的調侃令美麗的少女暈紅了頰,嬌嗔地打斷,「各位姐姐凈拿鳳歌取笑,看著姐姐嫁了就欺負我嗎?」
「誰敢欺負白家二小姐?怕只有將來的姑爺啦。」手帕交的姐妹戲言調笑。
「說哪裡的話,白家和謝家也算門當戶對,謝三公子又知禮謙讓,怕是鳳歌壓著人家也說不定。」閑閑的戲語指名道姓,點破了隱秘的心思。
「壞姐姐,再說笑小心我撕你的嘴。」少女羞惱地撲過去,眾女爭相躲讓,打鬧成一團。
「哎呀,哎呀,再不敢了。」出言的女郎笑避,「好妹妹,你這擒拿手該對付未來的相公才是,怎麼倒來針對我了?」
說著爆起了一陣嬌笑,引得廳內的男子紛紛望過去,春日明媚的陽光下,笑顏如花,一派活潑動人的佳人佳景。
「說了半天嘴都幹了,妹妹要是給摘串枇杷,準保能堵了姐姐的嘴。」說話的是白家二小姐的密友,存心逗引著讓白鳳歌一展身手。
「白家還能少了待客的鮮果不成,姐姐想吃吩咐一聲就是。」二小姐白鳳歌隨口便待囑咐下人。
「那可不行,一定要二小姐親手摘的才甜。」女郎指了指斜側一株高大的枇杷樹,「就那串最大的,也讓我看看鳳歌的燕穿林練到了第幾層。」
白鳳歌笑吟吟地站起身,也是存心逞技,在欄上借力一點,真如一隻靈巧的燕子飛了起來,在樹梢一掠如乳燕回巢,優美地穿回了亭內,指尖拎著一串黃亮的枇杷,氣息分毫不亂,從容地掠了掠秀髮,曼妙的身姿博得了滿堂喝彩。
美人如玉,身法輕妙,廳內的男子皆在讚歎。他看著迦夜半笑不笑地隨眾鼓掌,忍不住也笑起來,這種花架子的功夫純屬賣弄,迦夜想必是當了戲看。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白昆玉思索了片刻,問道:「那位葉姑娘是敦沙人?」
這個版本在數日內被解說了無數遍,他轉回視線,禮貌應是。
「當日不知是雲書兄,小妹多有得罪,尚請見諒。」謙和的笑容十分真摯,一如初見時一般得體。
白昆玉,白鳳歌,早前打斷紙鳶的兄妹二人。七年前到訪時仍在山中學藝不曾見過,卻在回返江南后意外邂逅。那一場不甚愉快的初遇被輕描淡寫地揭過,殷勤交好的心意十分明顯。
「葉姑娘可會武功?」白昆玉隱隱感覺那個年幼的女孩並不簡單。儘管鳳歌的暗器手法相當隱蔽,但出手的一剎對方已望了過來,不像是偶然的巧合。
「粗通一二。」他沒打算徹底掩飾,含糊其辭地帶過。
迦夜的外形不會教人過多提防,除了步履輕靈,看來一如尋常豆蔻少女,清麗的相貌教人極易生出好感,加上善於察言觀色,她若想隱藏什麼輕而易舉,絕不致露出端倪。
「如此年幼已失怙恃,真是身世堪憐,既然雲書攜她一路同行,總不好再任其四處漂泊,將來打算如何安置?」
「眼下還未想過。」 覺察出對方的試探,他含笑而答,「應該是隨我一起走。」
「葉姑娘性情溫雅,小妹頗喜歡與她親近,三公子與她年齡懸殊,男女同行又多有不便,不如將她留在白家,鳳歌也多個姐妹。」一陣香風襲來,適才大出風頭的白鳳歌走近,微笑著介面,盈盈秋波蘊著點點情意,投在謝雲書身上。
「多謝二小姐好意,我答應攜她同行,自當言而有信,更不敢叨擾白府。」不動聲色地回絕,平和得有些刻意的客氣。
「葉姑娘稚齡年少,怎忍心讓她風雨飄零,輾轉跋涉。況且謝夫人家事繁忙,雲書又無姐妹,不懂女兒家瑣事,未必能妥帖盡善。」白昆玉隨著妹妹起的話頭說下去,「白家雖不及謝家,卻也衣食富餘,定當她自家小姐一般照應,絕不讓雲書掛心。」
「三公子若放心不下,不妨常來探望。」白鳳歌溫婉而熱情,「姐姐出嫁后我正覺得有些寂寞,有葉姑娘相陪再好不過。」
「她疏懶任性又不諳中原人情世故,換了陌生的環境難以適應,實在不敢勞煩。」他豈會不懂其間曲折的真意?
「雲書說哪裡的話,莫非是擔心我們招待不周,委屈了葉姑娘?」白昆玉笑道。
「我看葉姑娘舉止言談,倒像是出身大家,是極懂禮有分寸的人,哪像三公子說的那般。」白鳳歌輕嗔,暈生雙頰,「難道真讓哥哥說中了?三公子嫌白府粗陋,不堪留客嗎?」
這對兄妹言語相扣,倒是不容草草敷衍。
宋羽觴見狀,從旁幫腔,「二小姐多想了,我猜雲書是怕葉姑娘不願,畢竟事關葉姑娘生活起居,縱然是雲書也不能倉促代為決定。」
宋羽觴也曾私下問起她的來歷,謝雲書僅說是魔教中人,曾與他有恩,同行至江南,其餘的半點不肯透露,任是謝家大哥與他好奇萬分,始終守口如瓶,惹得他心癢難耐,極欲探知。不過終究是好兄弟,當前見雲書疲於應付白家兄妹,還是默契地出言相助。
「一點小事教二位費心了,家母歷來遺憾沒有女兒,如今雲書無恙歸家,又帶回一位小嬌客,不知會多高興。」謝曲衡也代為解釋,兼以致謝,「多承白兄好意。」
「以你我兩家的交情,何須言謝,多禮反是見外了。」
「你們說的可是與謝三公子同行的小姐,是哪位?」聽得這廂談話,一位青年男子探過頭好奇問道。順著宋羽觴指的方向看了半天,咂咂嘴,不無惋嘆,「再過五年一定是個大美人,可惜太小,我還以為三公子帶回了意中人呢。」
無心快語令白鳳歌一僵,下意識地望向謝雲書,但見俊美無儔的男子並無不悅,也未反駁,竟似默認了一般。
「兄台謬言了,葉姑娘身量未足年歲尚小,怎可拿來說笑。」白昆玉淡淡斥責。
對方不服氣,爭道:「看她小小年紀已是這般形貌,再等幾年定是國色天香,未必遜於白府的兩位小姐。換了我,甘願靜待其成,怎算是謬言!」
「別將三公子與你這等色鬼相較,人家是正人君子。」本是相熟,白鳳歌亦出言輕責,「誰似你這般連小妹妹也不放過,拿來說嘴。」
「英雄美人,說說有何不可?」青年不以為然地打趣,「佳人難得,雖然謝三公子錯失了江南第一美人白大小姐,還好尚有二小姐待字閨中,不然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要扼腕嘆息了。」
「休要亂說,我哪及得上家姐。」當著意中人被戲說,白家小姐俏臉瞬時通紅,羞得返身就走。
白昆玉面上淺笑,見謝雲書仿若未聞,倒是時時不落痕迹地留意著窗外伊人,心下不由一怔:父親的心愿若想達成,看來有些困難。
此時,三弟的神色同樣入了謝曲衡的眼,他微微皺起眉。
「這幾日感覺如何?」
「無聊。」
迦夜擰了布巾拭面,沁濕的眉睫越發黑亮,襯得肌膚冰雪般明凈。
「就這樣?」他並不意外,含笑看著她。
白了他一眼,她走出房間坐在廊畔欣賞暮色,似是心情不錯。
房外正對著花苑,白大小姐愛花,家中搜羅各地的珍奇名花,多數正值開放之季,異色繽紛,斜陽下美不勝收。
「你行情不錯。這些日子圍著我的小姐都在打聽你,謝家三公子真箇炙手可熱。」 瞥了一眼跟出來的男子,她粲然一笑,皓齒如玉。
「你如何對答?」他揚揚眉,頗有興緻地問。
「還好我和你不熟,直言一無所知。」她輕易推得一乾二淨,「不然怕是片刻不得清凈。」
「不熟?」他笑得更深了,語間輕謔,「我以為近幾年是朝夕相處,已無距離。」近日更可算同榻而眠,當然,這一點他絕不敢在這時候提。
「那時你可不是謝雲書。」她一語撇脫,垂目注視從圓門裡跑進來的孩子。
小男孩約莫三四歲,肥白可愛,衣飾精緻,藕一般的短臂上帶著金釧,一見即知出身富貴人家,笑嘻嘻地十分討喜,見廊下有人也不怕,仰著小腦袋望向她。
「抱抱。」小人兒扯著她的衣角,全不畏生,圓溜溜的眼睛滿是親近之意。
迦夜哪兒見過這場面,只是看著,也不伸手。
他瞧了一眼,抱起孩子,那孩子卻不甘心,小手推著他,口裡嚷嚷:「姐姐抱,姐姐漂亮。」童稚的話語令人忍俊不禁,小胳膊亂揮撲著要過去——小小年紀已知親近美女。
他悶笑出聲,看迦夜退避,反倒惡作劇地把孩子塞過去,「他要你抱。」
坐在廊下退無可退,猝不及防地被男童挨住,她躲避不迭手足無措,一掌擼下孩子扔回他懷裡。
剛摸到紗衣便撲了個空,男孩大哭起來,胖胖的手腳亂扭,執拗地要姐姐抱,漲得小臉通紅。他抱著輕哄,怎麼也止不住聲嘶力竭地號啕,花間的小鳥嚇得四處飛散,一時亂得人直想逃跑。
哭了半天,迦夜終忍不住,無可奈何地接過去,胳膊僵硬地懸在半空,宛如拎著一個麻煩的包袱。
「別哭了。」她沒好氣地輕斥。
小人兒轉瞬破涕為笑,變化之快讓人嘆為觀止,努力探著手要摸她的臉,見她不理,手短又夠不到,便掙扎著要下地。剛一放在地上,拔開短腿在花苑中亂穿,也不顧是何等辛苦才養活的珍品。不出片刻采了滿把的花,討好地奉上來。
「姐姐……花,抱抱。」
迦夜的臉色實在難以形容,百年不遇的無奈尷尬。他一忍再忍,終忍不住大笑,樂見她這樣左右為難。她挫敗地嘆了口氣,任男孩攀上膝蓋偎近她,拿著硬塞過來的花哭笑不得,勉強忍著不自在。
終於如願以償,男孩開始倒還老實,扯著花瓣,時而塞一把到嘴裡,不一會兒就扯落了一地。迦夜眉梢動了動,彷彿想止住他,又忍住了。
自得其樂地玩了半天,男孩探進她細白的脖頸磨蹭,似嗅到了什麼。
「姐姐好香。」
確定了香氣的來源,小人兒努力直起身來嘟著嘴撲近,眼看要貼上粉頰,迦夜身子驀然覺得一輕,小人兒已經被一旁觀望的男子一把拎開。偷香未遂的孩子傻兮兮地懸在空中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又被拖離了軟玉溫香的懷裡,再次大哭。
這次謝雲書可一點兒都不同情,任小人兒在空中亂揮,冷著臉不理,轉身提出了圓門。聽著哭聲越來越小,不一會兒見他兩手空空轉回,想是交給路過的丫鬟抱去了。
「誰家的孩子?」
「白老太爺的幼子,人小鬼大。」裙上落了花,他取下一朵,待她將衣服拍乾淨,遞給她。嬌柔的花瓣如蘭舒展,清香隨晚風飄散,正是迦夜在淵山常摘的一種,他嘗過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過花,她扯下一片抿入口中,神情有些奇特,「你與白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交,還不錯。」他不解其意。
「勸白家把這花拔了吧,有毒。」她垂睫望著掌心的花,指尖又扯下一片隨手把玩。
他驚疑地盯著她,怔了片刻,問:「有毒?」
她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倒也不是什麼劇毒,久服才會顯現。」
「會怎樣?」
「成人沾了無妨。」她漫不經心地又嗅了嗅花香,「但對孩子有效,時間久了會停止生長,終身如孩童。」
他靜了半晌,忽然止住她拂弄花朵的纖細小手。
「你不是經脈受損!」
「當然不是。」腕間傳來痛楚,她卻任他握著,神色不變,「那不過是糊弄教王的說辭,我長年食花才會如此。」
「你明知有毒,為何還……」靈犀一閃,蘊著怒意的話語突然頓住,心頭已明白了八分。
「你猜得不錯,是我心甘情願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後塵。」迦夜笑了笑,仰首看群星,勻美的側顏柔似靜月,「可惜找到這種古籍殘卷里所錄的花需時良久,不然該更顯小些,可以省很多麻煩。」
「不嫌費事就讓白家鏟了它,不提也無妨,反正與我無關。」她偏過頭,小小的身子憑欄輕晃,無端生出孤弱無依之感。
她言辭輕鬆,毫不在意,他卻難以平抑乍然聽聞的驚駭,明知後果如此,卻一年年以身就毒,究竟靠的什麼意念?每一瓣咽下去,就斷絕一分正常的可能,永遠維持著孩子似的樣貌,背負著妖異的流言……
「迦夜。」他靜了許久,軟軟開口。
「嗯?」
「難道今後永遠這般了?」
「應該是,不過也沒什麼要緊。」她好像不甚看重,「這是我願意付出的代價。」
「你……一點都不在乎?」
「總比屈身事仇好。」她微微一笑,坦白直承,「兩害相權取其輕。」
「你為何這副表情?和你又沒關係。」手指略帶戲謔地劃過他的臉,她疑惑地問,黑眸茫然不解。
捉住她的手,將唇貼上冰冷的掌心,他的聲音很澀。
「我在想……這代價實在太大了……」
「我認為值得。」心神有點恍惚,手心溫軟的觸感令她陌生,不知為何,她絲毫沒有抽回的意思,只是囈語著,「哪怕是賠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話到最後變得模糊,她覺出他的哽咽,詫異地凝望他。
天已經全黑,背著月光,看不清俊臉的神色。
他似乎……很難過?
數日後,新嫁的白家長女白瓔絡回門省親。
上上下下喜氣熱鬧,連帶暫留的賓客亦活躍起來。不少仰慕已久的江湖俠少對白瓔絡出嫁甚是遺憾,企盼再見一見這位江南第一美人。
他並未去前廳,留在苑內與迦夜下棋。
迦夜多年未碰棋子,連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資聰穎進步極快,加之棋風縝密不易中伏,不似尋常新手,靜謐的院內除了落子再無餘聲。
他放下一枚白棋,看她思索。
長長的睫毛閃動,認真地盯著棋盤,單手支頤,小臉秀氣而稚意十足,纖弱可愛,令她困擾真是一種罪過。細細地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清泠的聲音脆而好聽。
「我輸了……」
彷彿從夢中驚破,他回過神收拾棋子,迦夜不許人讓棋,這是她輸的第四局了。
在中元落下一記應手,他似隨意地開口。
「迦夜。」
「嗯?」
「過幾日去揚州可好?」
懸空的手停了一下,輕輕放下黑子,問:「去揚州做什麼?」
「天下三分明月,兩分獨照揚州,不想去看看?」
「聽起來是個好地方。」
「確實是個好地方,我保證。」
「不過我也聽說中原四大家,首重揚州謝。」
「你還聽說了什麼?」
「據說到揚州的武林人士均會去謝家登門拜望,令尊的聲望比一方太守猶有過之。」一邊說一邊落子依舊,清顏水波不興,「還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有必要麼?」
「要不只去看看風景?」
「風景哪裡都有,何必自尋煩惱?」
「我不會讓你覺得麻煩。」他耐心說服。
「和謝三公子牽扯本身就是麻煩。」她不為所動。
「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因為那群女人還沒皮厚到圍住你盤東問西。」她冷冷地瞥過一眼,「我一定是昏了頭才會與你同行。」
「你很後悔?」他眯起眼,按住一聲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他的不滿視而不見,她一味埋頭棋局中。
「一人獨行未免寂寞。」
「無所謂,習慣就好。」
「我是說我。」他閑閑地調侃,落下一記殺著。
「你寂不寂寞與我何干?再說還有你大哥陪著。」她蹙起眉謹慎地思考。
「或者我們以這一局作賭,贏了你便與我同去。」
「我從不用沒勝算的事打賭。」
「那換一局,我讓你四子。」他撒下誘餌,「如此應是五五之數。」
「你輸了又如何?」
「我陪你去遊歷他方,不回揚州。」
「你這麼有自信?」
「難道你沒有?」他勾起唇,笑吟吟地看她,「我已答應讓你四子。」
迦夜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盤。
兩個時辰后。
「你使詐。」她盯著密密麻麻的棋局,語氣冰冷。
「願賭服輸。」他心情卻極佳,從盤中取過一枚杏子啃食,雪白的牙齒像在嘲笑她的惱意。
「你故意隱藏了實力。」她直接挑明不滿。
「兵者詭道。」他痛快地承認,「這可是你教我的。」
「你已青出於藍。」她面無表情地挖苦。
「尚求更進一步。」他一臉找打地謙虛。
險些氣結,她瞪著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說不出話。
多年後,一對曾經約定共結連理的無緣男女再度相見,何等尷尬。
本打算避開,卻在中庭撞見了剛從內宅敘話出來的白瓔絡。
一別數年,端莊嫻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嫵媚,柳眉鳳目,唇若紅菱,玲瓏有致的身段高挑動人,行止間無限風情。
新婚燕爾,本該喜氣盈盈,她卻有些蒼白的恍惚,目光移過謝曲衡,看見了隨在其後的他。
時光彷彿瞬間逆流。
她還是閨中守禮的姣姣少女,為父親對未來夫婿的誇讚而臉紅,為那一次遠道而來的他而心跳,將衣飾挑了又挑,鏡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盛讚中芳心暗動,又在簾后窺見他的一刻失了心,丟了魂。
騎著白馬而來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舉止優雅,在父親面前長身玉立,風姿不凡,說到興起時神采飛揚,耀眼奪目。對長輩進退有度,落落大方,就連挑剔的叔伯們都不掩欣賞之色,長期追逐於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時失了顏色,被比得暗淡無光。
父親說會選一個配得上她的人,竟真的再沒有誰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彈指,她已嫁作人婦,替她畫眉弄妝的夫君,換了別人。而那個本該忘卻的人……也變了。
修長挺拔,俊貌非凡,氣質沉潛而內斂,如一把利劍被鞘隱去了鋒芒,炫目的飛揚轉為難以捉摸的深沉,卻更加引人注目。那雙暗黑的眸子,在看見她的一瞬垂落下來,覆住了所有心緒,教人無從窺視。
周圍一片沉默,意外的場面措手不及,誰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明明是溫暖的春日,她卻覺得陣陣發冷,看他隨謝家長兄行禮問候,宛如對著一個不曾見過的陌生人,淡淡的眸子掠過,全無一絲波瀾。
如一枚利刺扎入心底。
本該是她託付終身的良人,如今已是天涯陌路之隔。
「三公子……何時回了江南?」她聽見自己在問。
「數日前方至,未及恭賀,尚祈見諒。」清朗的男聲平靜逾恆。
錯過了,終是擦肩,縱然是萬般不甘……
「你為什麼還要回來?!」一滴清淚墜落,心緒百般按藏不住,衝破了唇齒的禁制,「為什麼是這個時候……為什麼要出現?」
他一時愕然。
「要是永遠不再回來多好。」白家長女淚如雨落,一改溫馴自製的性情,「永遠不見,我……」語音漸漸哽咽零落,難以說出更多,忍著淚踉蹌離去。身側的丫鬟、婆子此時方醒悟過來,匆匆忙忙地趕上去,還不忘薄責地多看他幾眼。
身邊的兄長默默拍了拍他的肩。
數年前的娉婷少女,也曾是讓他撐下去的力量之一。
何時起,那一抹清淺的甜意逝去無蹤,面容都淡薄得不復記憶,心頭縈繞的,早已是另外一個身影。
看到她的淚,不是不歉疚的,聽聞她覓得佳偶依禮嫁娶,花開花落,他以為與他再不相關。若不是猝然撞破,誰又知道她心底幽怨如斯。獨自坐在花樹下,他試著回憶多年前的印象,最終還是放棄。
纖小的身影漸漸走近,打量他的神色。
「還好?」
「嗯?」
「聽那群女人說了。」如此蕩氣迴腸的重逢被一傳再傳,白府人盡皆知,她自然也不例外,「看你好像不怎麼傷心。」
他一時失笑,略微的傷感煙消雲散。
「你是來安慰我?」
「我可不會。」她不客氣地拋過一壇酒,「難過你就多喝點。」
入手沉沉,他看了一眼,拍開封泥飲了一口。
酒香在半空彌散,熏人慾醉,她略退了一步,避開撲鼻而來的香氣。
「江南的酒太軟,和塞外烈酒不同。」
「也有厲害的,你沒喝過。」他擱下酒罈,「有些入口香甜綿軟,後勁十足,不小心很容易喝醉,特別是女兒紅,若是陳了十幾年的,飲前還得兌新酒,下次我帶你去嘗嘗。」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
「忘了你不喜歡飲酒。」
「不是……」她沒再說下去,推開棋盤坐上了石桌,纖足輕晃,神色有些悵然。
「謝謝你的好意。」他彈了彈酒罈,心底是高興的。
「你真不在乎?」她好奇地問道,「江南第一美人呢。」
「我只見過她一次。」他確實已無郁色,「註定無緣的事何必多想。」
「你倒是看得開。」
「怎麼說?」
「揚州謝家的三公子,家世出類拔萃,英俊年少身手高強,又有一段人人稱羨的好姻緣。可惜禍從天降錯過了七年,回首佳人已嫁,空有餘恨,徒留兩情依依……」
「你從哪裡聽來的?」他沒好氣地打斷她的揶揄。
她聳聳肩,神色中不掩幸災樂禍,「那群女人們都這麼說,還有不少為你們掬了一把熱淚,說是趕得上話本傳奇了。」
「少聽這些無聊的東西!」 一時恨得想在她身上磨磨牙。
「可是你帶我來的。」她不忘提醒誰才是罪魁。
「我以為你是來勸慰我的。」
「其實我是來嘲笑你的。」
忽然發覺鬥嘴的滑稽,兩人同時笑起來。
「迦夜。」
「嗯?」
「唱首歌吧。」他的聲音低下來,溫柔地請求,「你在北狄邊境唱過的那首,我很想聽。」
靜了半晌。
清澈透明的歌聲在樹叢間響起,穿越了花繁葉密的枝丫,在澄藍的天空下飄散。女孩在石桌上微微後仰,望著變幻的雲彩,吟唱著神秘難解的歌謠。
歌聲中彷彿有種奇異的力量,撫慰著一切哀傷,直入心底。
陽光落在迦夜的額角,像鍍上了一層金芒,細嫩的臉頰也有了微紅,如一個鮮美誘人的春桃,教人頓生愛悅之念。
歌聲緩緩消失,當最後一個音符湮滅,她低頭看著他,微微一笑。
他默默凝視了許久,探手拉住細腕用力一帶,纖小的身子跌進胸膛,重重地落入懷中,連帶身後的大樹受震,落下了漫天花瓣。
猝然間被拉入他的懷中,她有點惱火地抬起頭。
「你做什麼?」
紛飛的花雨落滿一身,猶如細雪,一時忘了還生著氣,她愣愣地仰望,黑眸映著一天一地的落英,像蘊著無數星芒。
「真美。」
喃喃的嘆息響在耳畔,還來不及應答,溫熱的吻便落了下來。
甘甜的酒氣盈散齒間,她的意識有點模糊,不自覺地環住了他的頸。
他強勢地在唇上輾轉,肆意索取著甜美,幽暗的眸子彷彿隱著火,熟悉的氣息讓她莫名地安心,連帶著也燥熱起來,益發昏然。
吻越來越深,糾纏難分,呼吸逐漸紊亂,撫在她頸后的手很燙,健臂慢慢收緊,連體般貼在一起,仿若忘了世間的一切。
直到一聲驚叫劃破了靜謐。
抬眼望去,白鳳歌在苑門邊驚愕地看著兩人,玉手掩住唇。
「二小姐有事?」他鬆開了迦夜,客套地詢問,並無半分被撞見的窘迫難堪,倒顯得對方的驚惶失態有些可笑。
「三公子,葉姑娘……你們……你……」美麗的眸子浮上了淚意,困惑而不解。纖小的女孩站起身拂了拂衣上的花,一樣坦然自若,黑亮的眼直望過來。
「白小姐有何指教?」
到底是世家之女,震驚過後迅速鎮定下來,只是藏不住酸澀,眼眶微微發紅,想了半天才勉強道出來意。
「外廳的許多朋友商議著去靈隱寺上香游春,我想葉姑娘初來,或許想去看看……」
「多謝二小姐好意。」他看向迦夜。
「我對禮佛進香沒什麼興趣。」
「那裡景緻不錯,除了大殿仍有不少可供賞玩之處。」他出言勸說,「風和日暖,出去走走也好。」
迦夜想了想,點了下頭,無視一旁複雜的淚眸,他攜起她的手。
數十丈外的小樓上,謝曲衡與宋羽觴對望一眼,均是一臉驚駭。
身處一堆鬧哄哄的青年男女之間,氣氛極是怪異。
長兄隨著他的話題泛泛閑談,左右不離;白鳳歌被一群閨中好友簇擁,偶爾投來一瞥,掩不住幽怨難過;白昆玉時而投注這方,時而留意迦夜,彷彿在思索什麼;宋羽觴偶爾看他,間或不忘注目前來進香的各色麗人。
迦夜倒是空閑,落了孤身一人也不介意,盡自個兒的興趣游賞著景色。走馬觀花地掃了一遍,果然未進佛殿,她徑直繞向後山,撇下一幫熱鬧愛玩的世家子女各祈心愿。
比起前殿的香火鼎盛,後山卻是靜了許多。
山秀林密,清泉漱石,一片深濃的綠色中錯落著佛像佛塔,古意森森,偶爾傳來佛鼓誦經之聲,極有平靜心境之效。她專挑人少客稀的地方去,越走越是僻靜,鳥鳴啾啾,在林間互相應和,聲聲清脆動聽,山道的石徑上爬滿了綠苔,合抱粗的巨木參天蔽日,不知有多少年頭了。
偶爾瞥見殘舊的佛像立在道邊,她冷笑一聲只作未見,信步往更幽深之處尋去,未走多遠,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江南春雨如煙,並不甚急,卻也沾得衣襟洇濕。遲疑了片刻,身後傳來人語,回眸一看,可不正是同來之人。
快走兩步,寬大的衣袖遮住了頭頂,擋住了綿綿雨絲。
「前方不遠有個棋亭,且去避一避吧。」俊目隱含笑意,也不顧旁人的眼光,護著她沿路行去,留下後方紛雜的心思不一而足。
白鳳歌由兄長護著,咬咬唇跟了上去;謝曲衡擰了眉頭,又不便說什麼;宋羽觴看著兩人背影,極是不解地隨在其後。
轉過山道彎折處,一角飛檐入目,恰恰坐落於險崖之上。
亭畔有泉。
山水從崖上垂瀉,揚起陣陣水霧,飛瀑如煙。
亭下有人。
一位老僧與一個青年正在對弈。
一個青衣小僕垂手侍立,不時續上香茗。
「抱歉擾了諸位雅興,山雨忽來,前後無遮雨之處,不得已在此暫避,還望見諒。」
正對弈的二人抬起頭來,心裡俱是一聲喝彩。
男子清俊非凡,女孩容顏似玉,雖被雨淋濕,仍然掩不住光華。
男子著黑衣,明明是低調的深色,反成了冷峻卓然。
女子穿白衣,原該是不染的純凈,卻無端帶出了冰俏之清麗。
若非是年紀有別,真是一對璧人。
「公子說哪裡的話,此亭亦非在下所有,何須客氣,請速速進來躲雨便是。」下棋的男子舉手揖讓,老僧默然不語,白眉下的雙眼靜靜打量著女孩。
一行人魚貫而入,小亭頓時擁擠起來。
春雨漸漸急了,銀鏈般從檐邊掛落下來。迦夜立在亭邊,時而伸手去接一接,白細的手沾上了水珠,玉一般好看。謝雲書立在一旁也不制止,偶爾替她擋一擋濺落的水。
眾人無事,宋羽觴湊近棋局,看兩人對弈,也不顧觀棋不語的規矩,評頭論足。謝曲衡轉過了頭,與白昆玉一道打量著對弈者,心下暗自估量二人來歷。
白鳳歌怔怔地望著謝雲書,一時竟痴了。
對弈的老僧鬚眉皆白,淡泊平和,慢慢呷著茶,等待對方應對。
下棋的青年錦衣玉服,優雅自若,舉止矜貴,手上的扳指瑩潤如脂。
江南本是卧虎藏龍之地,下棋的兩個也必非尋常人物。不過迦夜漠不關心,他也只當路遇。
「大師果然厲害,棋到此處,我也唯有束手認栽了。」下了不多時,青年投子認輸,朗笑稱服,全無敗局后的郁色。
「阿彌陀佛。」老僧雙手合十,「公子殺著凌厲,銳不可當,唯一可嘆之處便是失之輕率躁進,否則老衲萬無取勝之機。」
「確有此弊,大師慧眼如炬,所言極是。」青年從僕人手中取過濕巾拭手。
「剛不可久,強極必衰,生殺有度,始成天道。」雪白的長眉幾乎覆住了眼,老僧的應答隱有禪意,「成魔成佛,皆在一念之間。」
「何者為魔,何者為佛?」宋羽觴笑嘻嘻地反駁,「要我說佛魔本一家。」
拿了佛祖笑謔,這話有些不恭,白昆玉輕責無禮,老僧卻不以為意。
「這位公子所說倒也不錯。佛家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也是這個意思。」末了,老僧抬起眉,目光投向亭前,「這位姑娘以為如何?」
迦夜正神遊物外,忽然聽得對她發問,微愕地回頭。
「老衲請問姑娘,可曾聽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僧直視著她,語音沉厚。
德高望重的老僧突然質問這般年幼的女孩,不說旁人,連對弈的青年都現出訝色。
迦夜愣了愣,黑眸漸漸冷下來,止住了身邊的謝雲書,緩緩走上前。
「大師此言何意?」
「老衲並無他意,只是奉勸女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亭中一片寂靜,唯有山瀑奔流。她微一沉吟,踱了幾步,走近,問道:「我們可曾見過?」
「數年前,老衲曾有幸忝為衛渠國公主彌月大宴之賓。」
「大師好記性,難怪意有所指,原來竟是沖著我來的。」恍然而悟,迦夜輕輕擊掌,眸子卻瞬間凝成了冰。
「葉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白鳳歌囁嚅著問出口,張望著場中數人。
謝雲書一無表情,緊盯著老僧。
對弈的青年也頗為意外,興味地揚眉,覺得甚是有趣。
宋羽觴與白昆玉不解其意,詫異地望著迦夜,又看謝雲書。
謝曲衡眉頭一蹙,往前湊了一步,看似無意地擋在弟弟身前。
「久處幽暗之室,不辨日月之光;久入鮑魚之肆,不聞蘭麝之香。以姑娘之明見,當知是非曲直……」
尚未說完,迦夜彈了彈手指,打斷了對方的話。以她的年紀,這個舉動相當無禮,卻無人開言,眉間漸濃的煞意壓過了稚色,隱隱透出邪氣的森寒。
「大師究竟想如何?」她毫無笑意地打趣,「要我出家當尼姑是絕不可能的。」
「不敢,老衲只希望姑娘能秉持慈悲之心,偶爾來敝寺聽文講經,時日一長,必有裨益。」
「多承好意,倒是不必多此一舉了。」她意興闌珊地把玩著黑白棋子,「大師雖留了顏面,意思我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棋子從她指間落下,砸在棋盤上啪啪輕響,「實在是過慮了。」
「年紀大了難免想得太多。」她似笑非笑,清冷的神色帶著明顯的戲謔輕嘲,「明明弈事已了,大師卻以為猶在局中?」
「姑娘是指?」白眉一彎,老僧猶疑著。
「我已無心入局,何必以己心度我,世事與我有何相干?」
「果真如此,便是老衲妄言了。」默然良久,老僧抬起眼,「但若是……」
「但若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也請恕我無禮。」她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大師覺得如此可算公平?」
「阿彌陀佛,願姑娘有暇多看看江南山水。」老僧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如若有雅興弈棋,老衲必然焚香以待。」
「多謝。」迦夜淡淡一笑,第一次執禮相待。
「山雨既停,不敢再擾,請兩位繼續。」
「大師為何對此女這般在意?」僕人續上了熱茶,又擺開一局。
落了數子,老僧才慢慢出言。
「此女子在塞外可算是翻雲覆雨的人物,不知為何來了江南。」
「翻雲覆雨?大師說笑了,以她的年紀……」
「五年前我在塞外見她時,已是這般模樣。」長眉被熱茶一熏,掛上了水霧,與煙雲瀰漫的山林相映成趣。
「你是說她五年不曾變過?」
「應該不止五年。」
「怎麼可能?她究竟是什麼人?」
老僧搖了搖頭,看似無意細說,「我本擔心她在中原橫生事端,眼下看來似無此意,也算造化之福。世子無須多問,還是各自相安無事為好。」
「大師未免過慮,江南與塞外萬里之隔,她再厲害又能怎樣?」
「世子莫要動爭鬥之念。」似看透了他的內心,老和尚出言勸告,「她雖有來歷,到底形如稚女,勝之不武,不勝為笑,還是消了此意。」
「她到底有多大?」終是按不住好奇。
「這個嗎……」老僧微笑起來,「怕是只有佛祖知道了。」
啪!一聲落子響在了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