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南
陽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春日的江南,和風細細,楊柳依依,正是深紅嬌綠競芳華的好時節。
小橋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牆。往來行人如織,熙熙攘攘的商販店鋪挨門聯戶,售賣著各色針織細物,還有愛俏少女最喜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估量議價的聲調輕軟,呢喃動人,空氣中浮動著旖旎春香。
風塵僕僕的塞外行客踏入江南,彷彿到了一個新鮮異樣的世界。洗漱過後,迦夜披著一頭濕發,倚在窗畔看了許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發上滴落的水。
「這裡真美。」她伏在手臂上嘆息,唇角有抹清淺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了。」初到大漠之時,雪峰、落日也曾令他驚嘆。
「回中原你不高興嗎?」
「還好。」
她不會懂。離家多年,近鄉情更怯,家中的一切,既牽挂又畏縮,該怎麼解釋這無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許久,忽然別開眼,「我們就在這裡分開吧。」
他的手一頓,她徑自說下去,「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去處,沒必要再耗在一起,儘早分開吧。」
「你想去哪兒?」寂靜良久,身後的手又開始拭著黑髮。
「我?」她拈起一根掉落的髮絲,細細在指尖盤繞,「我只是來這裡看看風景,與你無關。」
「那就一起走。」
「沒必要。」她冷靜地回絕,「離開了淵山你已自由,無須再聽從我的命令,何況你現在的功力已經高過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里還是輕哼一聲,「怕你什麼?」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脅到你。」布巾換成了牙梳,他徐徐梳著青絲,動作和話語一樣不疾不緩。
「有必要嗎?想殺我,你得付出相當的代價。」她合上眼,彷彿置身事外,「就算你怨恨屈身為奴的幾年,也必然會掂量行事的後果,恨我也不至於鋌而走險。」
「你覺得我恨你?」
「恨我也不奇怪,沒有人喜歡被馭使,何況還是像你這樣的人。」她接過梳子慢慢地綰起烏髮,依舊看著窗外。
「你一直待我很好。」
「我可不會傻到認為你會感激我。」她嘲諷地笑笑,語氣淡漠,「不過是互相利用,最後能各不相關已屬難得。」
「為什麼答應和我一起回來?」深邃的眼神像在探測什麼。
「你想聽什麼?」迦夜轉過身,迎視著他的目光,輕嘲,「我一心想殺教王,卻沒想過成功之後怎麼辦,碰巧千冥的挾制令我噁心,不想應承他,自然只有離開淵山,與你同行……僅僅是順路而已。」
她的笑冷淡而寡情,「別想太多,錯判可是會致命的。」
「聽起來真是真無情。」男子的話似惋似嘆,雙臂支上窗檯,環住了她,「原來這七年,你對我不過是利用而已。」
「那又怎樣,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試圖推開他,他卻紋絲不動。
「說到底你還是怕我。」
「什麼意思?」不喜歡以弱者的姿態面對他,她用真力震開環著的雙臂,走至床邊收拾包裹。
「怕我尋機報復,不如趁早躲開。」他仍靠在窗邊,聽不出話中真假。
「你要這麼說也行。」她無所謂地回答,頭也沒抬。
「或者……」靜了片刻,他走近,按住她的手,眼神奇異,「怕和我一起的時日久了,再也離不開。」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隱著挑釁,蘊含著少有的飛揚奪目的神采,緊緊盯著她的眼。她愣了愣,腦中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回他。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臉笑容忽綻,如雲破日出般耀眼,不容拒絕地一手拉起她,語氣是從未見過的歡快,「若非如此何必分道,走吧,我帶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鬧的街道,她輕輕探額,想不通那一瞬自己為何失神。
頭頂被輕彈了一下,他笑吟吟地望著她,「走路觀景,江南的地面也沒什麼好看的。」
調侃的語氣讓她心裡一動,忽然明白了:離開淵山以後他越來越強勢,再不是那個跟在身後沉默的影子,隨著角色的轉換,許多事都脫離了她的掌控,以他為最。這種感覺並不舒服,看來儘早各奔東西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心中下了決定,再無猶豫,她抬起頭觀賞街景,聽他指點江南風物,享受著與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須臾便被吸引。
時近上巳,遊人如織,不少女兒家簪楊戴柳,穿紅著翠,打扮得分外艷麗。曲橋清池,處處有小販兜售著香囊零嘴,還有各式各樣的紙鳶,樣式精巧,細筆繪有美人湖燕,令人愛不釋手。
「你想要?」
沒想到迦夜會喜歡這些小玩意,見她眼望著一個蝴蝶樣的紙鳶獃獃出神,他立刻過去買下,塞在她手中。
「不,不是……」接在手裡,她一時竟恍惚了。
河灘上草色青青,無數紙鳶上下翻飛爭奇鬥豔,花香與人聲笑語混雜,天空哨聲不絕,熱鬧非凡。
「你不會玩兒?」看她一動不動,他扯了扯紙鳶,「這種蝴蝶鳶竹骨太綿,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要麼給你換一個?」
她下意識地攥緊,脫口拒絕道:「不用,我……」猶豫了好一會兒,迦夜扭過頭,踏著石階奔下河灘,迎風試了幾下,手中的紙鳶已歪歪扭扭升了起來。
沒想到她真的把紙鳶放飛了,臉上的神色不像歡喜,倒似夢般迷幻。
想來是頭一遭放紙鳶,放得並不甚好,總也飛不高,紙鳶在空中盤旋,翻著筋斗。她輕輕扯著絲線,咬著唇,烏髮覆在額上如鴉翅覆雪般分明,極是稚嫩可愛,身邊已有些少年公子忍不住要上前指點。
他忙走上前,替她扯著線,又退了幾步,一路下滑的紙鳶急急攀升,跌跌撞撞地飛上了半空,骨架確實稍軟,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緊張地看,生怕和別的紙鳶攪在一起,從未見她為消遣之事這般慌張,他不禁失笑,手中幫她按著,以免她緊張之下太用力,拉斷了線。
「能不能飛得再高一點?」她盯著空中那一個小點,頭都不敢回。
「三月風大,再上去就危險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過纖小的手,擁著她退開幾步,避過險些纏上的線。
「我上次放得要比這個高。」她悶悶地惋惜,半靠著他凝視天空。
放紙鳶是江南習俗,想來自是她幼年的事了。
他不出聲地引了引線,鮮亮的蝴蝶又往上升了些,她漸漸開心起來,歡悅地大叫:「再高一點,別歪,小心那邊……哎呀!」
孩子氣的歡呼突然停止,迦夜冷冷地投視側方,氣息猝然冰冷下來。
一個美麗的黃衣少女柔媚地笑,走上前來安慰道:「好可惜呀小妹妹,風把線吹斷了。」言語親切,眼睛卻望著女孩身後的男子,面頰微紅。
他垂下眼,只看懷裡的人。
那一枚隱蔽的青蜂針,迅捷地打斷了線,既瞞不過他,更瞞不了迦夜。失去了牽引的紙鳶翻落著下墜,轉瞬落入河中,隨水流去。
黃衣少女見兩人都未介面,微微有些尷尬,又道:「姐姐替你再買一個,一起放可好?」
迦夜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他無聲按住她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動了殺機,怕會引起風波。
站在少女稍遠處的錦衣青年見情勢不對,立即上前。
「實在對不住,請二位原諒舍妹的遊戲之舉。」青年深深鞠躬,長袖觸地,態度謙和有禮,此時已攔在黃衣少女身前,「請容在下賠禮致歉。」
「哥哥!」少女跺跺腳,粉臉現出羞紅。
「請恕唐突,舍妹只是見兩位人品出眾,心存結納之意,並非有意得罪。」
氣氛僵了半天,迦夜忽然一聲冷笑。
「公子何必多禮,本是意外,適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陣春風。」
素來知道迦夜凌厲,卻罕見她這般譏諷,若非看到對面的人臉紅到脖頸無地自容,險些笑出來。
「你!」少女嗔怨地瞪著她,想不到一介稚女這般厲害。
「小姐真該慶幸有個好哥哥。」迦夜似笑非笑地點點頭,轉身就走,懶得再說一句。殊影的目光在錦衣青年身上停了停,跟隨而去。
拋下兄妹兩人,一個懊惱羞嗔,一個若有所思。
「要不要再給你買一個?」默默走了一程,他輕聲詢問。
迦夜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
「你倒真是……」她想想又開口,半諷半戲,「禍水。」
他啼笑皆非,自知事端由己而起,倒也無話可說。
「那兩個怕是世家子弟,看來出身不錯。」迦夜懶懶地開口,步子慢了些,「你以前也是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魔教。」他自嘲道,「我已受過懲罰。」
怒氣漸漸平下來,她淡掃一眼,有些驚訝於他的坦然。
「你是如何惹了教王?」
「當時年少氣盛,看他們折辱一個落敗的武林中人,手法過於殘忍。」他淡淡地道。時過境遷,看來心中早已不再糾結,也不再迴避,「結果忘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
初出茅廬的少年,有劍試天下的雄心,卻遇上了最強的魔頭。
「你運氣真不好。」她默然片刻,「很少有人會撞上修蛇。」
「現在知道人外有人了。」他嘴角淺笑,頗有深意,「他們也不過是輕率無知。」
「你擔心什麼?」聽出他的弦外之意,黑眸浮上譏諷,「怕我去殺了她?我還沒那麼閑,那種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自有人去消受,與我何干?」
縱橫塞外多年,迦夜卻並不嗜殺,但說不準會給點教訓。不過那兩人衣飾鮮亮,談吐有度,必非尋常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猜得倒也不錯,有一刻我還真動了殺意。」她低聲輕喃,眉間悵然,「恃寵而驕,縱容無端,真箇討厭,我不過是放個紙鳶,總是這般……」
一隻手伸過來揉了揉她的頭,他的眼中憐惜無限,奇迹般化掉了她眼中的抑鬱。
「江南有趣的東西很多,以後帶你一一賞玩。」自然地牽起小手,溫柔一笑,「餓不餓?嘗嘗江南菜如何?」
暮色漸濃,街市小攤的上方挑著一盞盞風燈,依舊喧嚷如潮。
「晚上也這麼熱鬧?」她甚覺新奇。樓船畫舫的紗燈映在湖面,清風徐來,美得不似人間。
「這裡是中原最繁華的所在,加之上巳節將至,所以很熱鬧。」他帶著她在人流中穿行,時而詢問可有喜歡的東西,她一直搖頭。
「為什麼很多人看我們?」在塞外無人敢對她如此注目,忍了一天,她停住腳打量自己。
「衣服。」他掃了一眼,道出緣由所在,「江南很少見到這般式樣。」利落的常服是塞外的款式,在江南卻顯得格格不入。
不喜歡招來異樣的目光,但定做新衣也非一日之功,她懊惱地蹙眉,一時茫然。他笑而不語,拉著她向另一條街市走去。
金粉之地,商貿極盛。她這才知道江南有的是成衣鋪,除了定做也有現成的服飾售賣,聽著耳邊婦人喋喋不休地誇讚,她極力抑制塞住對方嘴巴的衝動。
「這是預備給郡王府的小郡主裁製的華服,可算姑娘來得巧……
「姑娘的模樣多可人,這衣服竟像是天成的……
「說起來我們坊里出的衣服,那是宮裡都出了名的……
「再過幾年必定是一位絕色佳人……
「這件也挺合姑娘的身,可得一併試試……」
她試了幾件,終耐不住聒噪奔出了內室,一貫的驕傲不容許她對一個無知婦人動用武功,何況對方除了啰唆些,態度是極親切的。
雖在外間,仍能大概聽到內室的聲音,見她逃也似的出來,難得一見的狼狽,俊顏忍不住笑意。
水袖輕羅的紗衣,淡綠色的春衫襯著雪色肌膚,益發顯出纖腰不堪一握,弱不勝衣,一種冰清剔透的明凈,教人可憐而不敢近。
「很美。」看了半晌,男子低聲誇讚。
那樣的目光……她不自在地偏過了頭,耳根微微發燙,身後跟出來的婦人打破了尷尬,「姑娘怎麼跑出來了,還有幾件上好的衣服都未試過。」
「這幾件就好。」大嗓門驚得她立即退到男子身邊,不知該如何應付這過剩的熱情。
「那未免太可惜了,像姑娘這般容貌添個百件也不算多的……」婦人又開始唾沫橫飛地兜售。他笑著擋在她身前,截斷了滔滔不絕的話語。
「多謝,她試過的都包起來。」
婦人待要再說,幾粒黃澄澄的金珠落入手心,登時打住了話頭,連聲應道:「姑娘稍等。」
迦夜抬腳要走,婦人趕緊攔在門口,從懷裡掏出一條銀鏈,「送姑娘一條時下風行的鏈墜,這般精緻的衣物豈能沒有飾物相襯。姑娘若繫上,必然更添風姿。」
看勢容不得拒絕,迦夜咬了咬唇由她拾掇,眉間的不耐快要藏不住。在塞外縱橫多年,向來說一不二,哪有應付這生意人的經驗,又不便發作,只盼能早一刻離開。
走出店鋪,足鏈一路脆響,感覺到他在身後低笑,她忍了又忍終忍不住,俯身一把扯下,正待扔掉,被他接了過去。
足鏈製作得相當精巧,細帶上綴著密密的銀鈴,稍微一動便有清脆的聲響,小巧可愛,確與她這一身極襯。
他將她抱至扶欄上坐下,俯下身重又系好,鏈子在纖細的踝上有點松,他耐心地打結收攏。
見她要說什麼,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戴著吧。」
她伏在枕上,凝視著手中的銀鏈。
第一次戴這種累贅的飾物,並不喜歡,叮噹作響的銀鈴更是與習性相忌。若是以往,根本不會容許這種東西落於身上,為什麼這一次竟然例外?
久久不能入睡,她煩亂地丟開飾物,轉向另一側。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閃電般劃過雙腿,她驀然蜷曲起來,再沒有心神多想。
他突然從沉睡中醒來,室內一片靜謐,心卻跳得很快,無由地不安。
找不出任何異常,他起身倒了一杯冷茶,耳畔傳入一絲細微的鈴聲,幾如錯覺,閉目屏息凝神細聽,忽聞得隔室墜地之聲,他霍然張目,抓起劍沖了過去。
室內一片黑暗。
沒有別人,迦夜蜷在地上縮成一團,一時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顯出異樣。
她縮得很小,雙手緊緊環抱著身體,指尖陷進了臂膀,流出的血染紅了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臉白得發青,綳得像一條被刺穿身體的魚。細齒死死咬住唇,痛得幾乎昏過去,卻沒有喊出聲音。
「怎麼了?是哪裡痛?」他環住嬌軀用力扯開她的手,不讓她傷害自己,肌膚冰得讓人發慌,所觸之處儘是冷汗。
剛一掰開她又蜷起來,再控制不了,大口大口地喘息,咬破的鮮血從嘴角滲出,險些痙攣。
「我帶你去看大夫。」剛抱出幾步,她用力推開他,從懷中滾落下來,撞得一聲悶哼。
「迦夜!」
臂肘浮出一塊青痕,她費力地搖頭,「……我……沒事……」牙縫中擠出的聲音抖如落葉,她再忍不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他驀然發現了異常之處——她所有動作都來自上半身,雙腿一動不動。
撕開褲管,幼細的腿令人驚駭,青色的經脈暴出,像無數條小蛇蜿蜒,觸手燙熱,膚色透紫,如暗地隱伏的熔岩,能感覺到手下的肌理顫縮,足尖到大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看著她痛苦到極點的臉,他心悸而慌亂。
「……不用大夫……忍忍……就好……」她艱難地擠出聲音,伸手推他,「……你……出去……」
他沒有離開,緊緊抱著她,防止她再次自傷。
漫漫長夜,難熬的折磨,她輾轉掙扎,始終不曾喊過痛。
待劇痛終於平息,整個人如水裡撈出來一般,筋疲力盡。
感覺懷裡的人漸漸放鬆,他也鬆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緩下來。
迦夜的腿恢復如初,血管經脈都隱入了肌膚之下,仍是瑩白如玉,纖細秀致,全無發作時的猙獰。汗水把秀髮印在了臉上,他替她撥開,迦夜虛弱到極點,呼吸都似極耗力氣。一夜凌遲般的痛苦過去,她憔悴了許多,嘴唇都乾裂了。
閉目半晌,她勉強輕聲開口道:「出去,讓我休息……」
他看了看床榻,錦褥絲被俱被汗浸得潮濕,索性抱起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天已大亮,街市有了人聲走動。他喚人送來了一桶熱水,試了試水溫,小心地將迦夜放入,冰冷的身體被熱水浸潤,臉色逐漸緩過來,有些血色。
白色的中衣被水一浸,幾至透明,他背過身聽著水聲。
「若是洗好了,喚我一聲。」
或許恢復了些力氣,迦夜的答話不那麼斷續了。
良久,聽得水聲嘩響,繼而是撲通一聲,他顧不得尷尬,忙趨近察看。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邊,腿腳仍不靈便,迦夜狼狽地摔在地上,懊喪而氣惱,一時顧不得襟口微開,呈露出曲線完美的鎖骨,如絲般柔滑的肌膚,還有若隱若現的……
他定了定神,抱起她置在榻上,頭偏至一邊,「把濕衣服脫下來。」
她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依言脫下濕淋淋的衣物,扯起被子覆住身體,疲倦不可遏制地襲來,再聽不見清沉的話語,迅速進入了無夢的深眠。
醒的時候,抓傷的臂膀已被上過葯,散架般的身體彷彿重新拼湊了一遍,夜間的衰弱無影無蹤。
他扶起她,喂著溫好的粥,眼神里卻藏不住擔憂。
「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沉睡的時候,他請過大夫來看,卻完全診不出所以然。
「不過是舊傷複發。」香糯的粥滑入喉間喚起了她的飢餓感,他卻停下了手。
「你一天不曾進食,慢一點。」將調羹撥弄了半天,他才餵了下一口,「我不記得你有這種毛病。」
想取過他手中的碗,剛一動卻發現身無寸縷,立即縮了回去,也許是羞窘的神態過於明顯,他眼中流出笑意,柔如江南的春水。
「你別急著動。」他輕柔地又餵了一匙,繼續追問,「怎樣的舊傷?」
「練功時留下的。」
「以前沒發作過?」他下定決心不讓她再敷衍過去。
她頓了頓,說得極不情願。
「我練的當然不是摩羅昆那心法,是我娘留給我的秘術。」
「說詳細一點。」濃黑的眼睛盯著她,不容迴避。
或許是昨夜所致的柔弱,又或是他罕見的堅持,她稍稍滑下去一點,勉強開始解釋。
「我並不是什麼武學奇才,有今天的身手全因所學秘術獨特。這門功法練的時候不容易,且行功奇特,短時間即可凌駕於常人之上,異常輕靈迅捷,弊處便是會給經脈造成相當大的負擔。
「一旦練至頂峰,功法便會反噬,隔一段時間會經脈逆行,就是你昨晚看到的情景。」心底不是沒有預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痛。
「多久會發作一次?」
她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輕,「昨天是第一次。」
照這樣推算,分明是不久前才修習至巔峰,必是為了對付教王。
「距離下次間隔多久?」他堅持要問。
她乾脆側過了頭。
他儘力按捺住情緒,「會反覆發作到什麼時候?」
她沒有看他,淡淡的語氣,好像無所謂,「到我死。」
「你怎麼會練這種邪功?」他倏然站起,咣啷一聲擱下了碗。
眉尖微蹙,對他的怒意視而不見,她漠然吩咐:「把我的衣服拿來。」
「你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男子眼神複雜。
「我願意付出代價,只要能成功。」迦夜冷淡無波。
他臉色鐵青看了她許久,扭頭走出房間。片刻,隔間猛然傳出桌椅倒地的巨響,沒多久他又走回來,所有的行裝、衣物都被他提了進來。
「做什麼?」無視他難看的臉色,她皺了皺眉。
「你以為我還會讓你一人獨處?」幽暗的眸子迎視著她,「從今天起,我和你住一間房。」
「用不著!」她冷冷地拒絕,「我可以照顧自己。」
「若你知道什麼是好,就別再多話。」他走近床邊,神色嚴肅,並非虛妄,「要麼我禁了你的武功?」
她的氣息瞬間冰冷下來,黑瞳寒意凜人。
「別逼我將你視為敵人。」探出一隻細臂按住榻邊,凌厲的內力盈散,凍結了室內的空氣。
「你知道我是關心你。」
「我的事,與你無關。」她一字一頓,堅冷如冰,「別妄作主張。」
對峙半晌,他伸手替她將滑落的被子扯上來,語氣放緩,甚至隱著幾分請求。
「我不是你的敵人。」他嘆息著低喃,「你救過我多次,我一次也沒有忘。」
她的神色始終僵冷,任由他裹住身體。
「那就少管我的事。」
「迦夜,你為什麼怕?」他端詳著她的眉目,道出潛藏的疑惑,「你怕與人接近,更怕別人對你好,為什麼?」每次只要氣氛稍稍柔和,她就會冰冷生硬地拉開距離。
「你從來不給別人留餘地,也不容自己有任何弱點,你……累不累?」
低沉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如有魔力般侵蝕著看似堅強的意志。
她垂睫,沒有說話。
「我不會碰你,我只是擔心你下一次發作又傷了自己。」拉過她的手,指尖輕摩著青紫的牙痕,他深深地嘆息,「能不能,試著信任我?」
寂靜了許久,他感覺到懷中僵硬的身體開始一點點柔軟。
「我餓了。」
枕邊多了個人,極不習慣,她勉強忍住翻身的慾望,一動不動地盯著牆壁。
很想痛罵自己自找難過,認真地考慮把身邊的人踢下去後果會如何,為什麼沒有堅持分道揚鑣?莫名的牽扯越來越麻煩,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對所有事情的掌控,她很不喜歡。
怎麼竟妥協了?
雖然他在身側相當守禮,她還是……
防衛範圍被人侵入的感覺縈繞不去,折騰到天明,才抗不過倦意漸漸睡去。也許還是該……離他遠一點……
呼吸平穩后,身側的人靜靜睜開眼,望著她睡夢中仍輕蹙的眉。
目光滑過粉嫩的臉、垂落的睫、小巧柔潤的唇。
微笑無聲綻放。
此後他異常溫柔。
幾次想提都沒機會開口,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觸及底線,細緻安排她的生活,儘可能周到,讓她無話可說。
至於共寢,她更無言推託。
往往是抗不過疲倦睡去,醒來發現自己居然偎進了他的懷裡,反覆思量過後,不得不極不情願地承認,自己確實已經願意靠近他。
自幼練功讓體質轉為陰寒,即使是夏夜也溫度極低,習慣了肢體冰冷的感覺,身邊有了熱源,竟會不自覺地挨過去。
他對此知趣地不置一詞,沒有任何輕薄或是過分的舉止,只是摟著她。
她……繼續在他懷裡醒來。
他的體溫,很暖。她已逐漸習慣了身畔的男子氣息,偶爾會錯覺自己不那麼孤獨。
或許,暫時的信任……是可以的。
上巳之夜,華燈齊放,摩肩接踵的大道,遍地是笑語人聲。
繁花千樹,燈火萬家,酒肆畫舫儘是倚紅偎翠,執紅牙拍板的妙齡少女清歌隱隱,湖水盈盈,疑是天上人間。文人士子憑水流觴,以詩逞才,無數麗人羅綺競秀,如春日群芳鬥豔。
酒香飄市,舞榭不息,整條街市望過去,竟似白日一般通明。
迦夜對街市上售賣的東西興趣不大,就著攤子看了看月下寶光流轉的玉石環佩,望了一眼就撒開手,倒是對竹哨水鳥之類頗為喜歡,隨買隨玩,沒多久又扔下,此時手邊捉過一個崑崙奴的面具。
「這個倒有點像我殺善若王時戴過的。」細白的指尖劃了划黑黝黝的面具,「原來江南也有。」
孩子氣的嘴微微翹起,黑亮的眼閃閃發光,說的卻是與這容貌迥異的事。她說完笑笑,遮上面具,輕快地在人群里穿行。黑髮雪膚,纖腰秀項,行止輕靈而無聲,可怖的面具戴在這般身形上,反像是獨屬於夜的鬼魅精靈。
拋下錢幣給攤主,他盯著前方的人緊緊跟上去,擁擠的街市讓他跟得很吃力,前頭隱隱出現了幾個面貌猥瑣、形跡可疑的人,其中一個正向迦夜走去。
突然一聲慘叫傳來,人群驀地散開,成了一個大圈子。迦夜靜靜地立在一旁,一個地痞模樣的人捧著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滾,殺豬一般慘號。想是見她衣飾華貴又無隨侍,動了偷竊之意,沒想到落入高人之手。
周圍人根本不曾看清她出手,只看她略一擦肩,男子便倒在地上痛號。幾個同夥瞬時圍上來,氣咻咻地叫嚷,張狂地在她面前污言穢語,想趁勢把暗竊轉為恐嚇勒索。路過的行者不明所以,指指點點地猜議,多數對嬌弱的女孩抱有同情。
敢惹迦夜的人很少,能活下來的更少。
他不知該同情還是慶幸,那個混混痛得臉色青白,絕不是偽裝,右手一定是折了。若在塞外,迦夜會直接用劍,她不喜歡直接與人接觸,劍是最好的武器,倘若這幾個正無恥叫囂的地痞再挨近一點……
一道青影閃過,前一刻還破口大罵的地痞接連翻倒,場中又多了一個俊美的青年。眾人連影子都未看清,他已利落地解決了爭端。圍觀的人群鼓噪起來,為這英雄救美的老套戲碼激動不已,大聲喝彩。
「你還好嗎?」他象徵性地問了問迦夜,知道她不會那麼輕易受傷害。
面具后的她看不出喜怒,將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顯的嫌惡令人哭笑不得。
稍遠處,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鬧聲吸引,轉身望過來,瞬時睜大了眼。
好容易擠到湖邊,人潮仍是洶湧,比起街市上的人潮如織,連袂成雲,湖邊總算略略清靜,隨風傳來絲竹管弦之聲,配著疏星淡月,若有若無的曲樂別有一番意趣。
「可否上船看看?」遠望宮燈搖曳的樓船畫舫,迦夜有點好奇。
「這些畫舫早已租給達官貴人,此時怕來不及。」
「那邊也是?」有別於寬綽的樓船,湖面還散落著一些掛五彩燈籠的精緻船舫,船頭儘是輕衣雲髻的艷妝女子。
「那些更不能去了。」他只瞥了一眼,轉身回答。
「怎麼了?」
「她們……」略有些尷尬,他語聲微頓,「與媚園裡差不多。」
迦夜半晌沒有做聲。
「說起媚園……」她忽然開口,「你不擔心煙容嗎?」
「煙容?」他愣了愣,不懂她是何意,回道,「九微自會照拂。」
迦夜一走,九微、紫夙聯手,千冥必然落敗,下一任教王將落誰手不問可知,他並不擔心九微的處境。至於煙容,她是個好女子,但對他而言也僅止如此,無甚掛心之處。
「你不是也曾在清嘉閣留宿,怎麼恁般薄情,我以為你是喜歡她的。」迦夜淡淡掃了他一眼,聽不出異樣。
他腦中立時昏眩,未想過迦夜居然知曉此事,待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一時語塞。見他說不出話,迦夜籠起雙袖,黑眸映著迷離的燈光水色,絢亮而詭異。
「你倒是對九微很有信心,篤定他一定能繼位?」面具后的人似冷笑了一下,「千冥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什麼意思?」
「那一日千冥的非分之想,你猜我用什麼手段推了時日?」
他一直疑惑,千冥並非易與之輩,卻甘心被她施用緩兵之計,必有緣由。
「很簡單,條件交換。」 沒有理會他的沉默,迦夜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告訴他,九微的弱點在於沙勒,掐住沙勒王,足以控制九微的一舉一動。」
「一時寢席之歡,一世至上尊崇,何輕何重千冥分得很清楚。何況在他看來,一旦成為教王,我遲早是囊中之物。」
他的手心驀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擊岸的輕響。
「你開始擔心他了?」迦夜突然笑起來,笑聲清如銀鈴,歡悅而促狹。她伸手摘下面具,眉眼間隱有一絲嘲弄。
「三年前,我已在沙勒王廷伏下密探,離教之前得知沙勒王病入膏肓,最多不過數日。千冥知道了又如何,照樣拿不到這枚棋子,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她戲謔的淡笑,他不知該喜該怒。
「我不過是戲弄你。」迦夜偏了偏頭,如一隻任性的貓,狡黠道,「你生氣的樣子倒還真有點嚇人。」
「很有趣?」
彷彿未聽出他的不悅,她點點頭,「你是關心則亂,讓千冥繼位對我有何好處,我怎能便宜了他!」
「你對九微也沒好感。」
「說得對,但九微不像千冥那麼貪心,成為教王后必然有數年用於鞏固權位……」
「不至將手伸到中原,你便可以樂得逍遙。」男子沒好氣地道。
假如千冥執掌大權,基於多年執念及被利用的不甘,必定使盡手段入中原探查。迦夜雖不至於畏懼,卻會多了顧慮,不如索性任九微攀上玉座。
迦夜並不否認,微微一笑,「現在倒是旁觀者清。」
「九微、千冥嗜權,紫夙貪色重利,你呢?」凝視著一如局外人的清影,他忍不住問,「殺掉教王之後,你還想要什麼?」
「我?」她稍一愣,又笑起來,少了戲謔,多了幾分微倦的慵懶,輕道,「我只想看看這裡的景緻,和我印象中的……有什麼不同。」
他心一動,正要探問,忽覺側方有人。
「雲書!」
多年不曾聽過的名字猝然被喚起,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當不容錯辨的臉映入視野,他脫口而出:「羽觴!」
眼前這個意氣昂揚的青年男子,正是當年攜手游江湖的夥伴,此刻滿臉的不可思議,掩不住的驚喜錯愕,一拳打上他的肩,「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這七年去了哪裡?!」
宋羽觴,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宋家子弟。
兩家世代交好,少年相識,聯袂闖蕩江湖,一起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誓要蕩滌天下不平事,橫刀立馬快意恩仇。那樣鋒芒畢露的銳氣,現在憶起卻如同一個笑話。
重逢的喜悅過後,兩人都有些難以置信,互相打量著變化,一別七年,再見恍如隔世,肩上傳來的疼痛提醒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記飛來的拳頭,他不答反問:「你何時來了江南?」
「一個月前。」好友繼續追問,「消失這麼多年,你究竟去了哪裡?當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瘋了。」
心中湧起無數感慨,險些衝口而出,可到最後他只是淡笑,「去了塞外,才回來。」無聲地吸了吸氣,才問出口,「你可知我家中如何?」
看出他的猶疑和保留,宋羽觴疑惑不已。
「塞外?為什麼會突然……」瞥見對方的神色不對,遂又改口,「據我所知還好,世伯這些年為你的事憔悴了不少。年前我去拜望時還提起你。聽說伯母近段時日身子不太好。」想起歷來剛毅寡言的長輩,在見到世家後人時無法隱藏的傷感,宋羽觴不禁感慨。
空氣一片靜滯,連樂聲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這麼擔心,只要你回去,伯母定會百病全消,康健如昔。」宋羽觴趕緊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他喃喃低語。明知高堂在望,卻在脫困后遲遲未歸,無邊的痛悔如潮水涌至,淹沒了所有思慮。
「不是你這張臉太醒目我還真不敢認。這麼久音訊全無,忽然跑去塞外也就罷了,居然連個信也不捎回來,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來就好,對了,你大哥也來了杭州,要是知道你回來了一定樂壞了。」宋羽觴見他似有難言之隱,暫時放棄了追索盤問。
「大哥也在杭州?你們怎麼會一起?」
宋羽觴嘆了口氣,攬住他的肩,言語中滿是調侃,「說起來都是因為你。」
「我?」
「七年前你是為什麼來的杭州,可還記得?」
怎可能忘記,他只默然不語。
「七年前你初次去白家,去見定過親而從未謀面的白家大小姐,結果突然失蹤,生死不明,遍尋不至。」宋羽觴的聲音低了下來,好似難以啟齒,「人家等了你五年,最後世伯說不能再誤了女兒家的青春,親自上門退了婚……」
「這次我代表宋家與你大哥一同至白家賀喜,三日後就是白家大小姐的良辰吉日。」直至如今,白家仍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遺憾,一場陰差陽錯葬送了一段良緣,怎不令人嘆息。
「如今他被白老爺子留在府中待作上賓,我這就帶你去。」宋羽觴是個急性子,想到哪裡便要迫不及待地行動。
「別……」他避過了朋友的拉扯,「我現在還有什麼臉面去白家?」
「那我們換個地方談,我幫你叫人出來。」宋羽觴頓了一頓,「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他回首,那個立在樹下的纖小身影早已不見蹤影。
只剩細柳迎風,輕歌隱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