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自由
衛渠的事進行得極為順利,暗中誅殺上將軍滿門后,再無敢拂逆教王旨意者。照說自己親身前來處理已算破格,更不必帶上四翼,是何許事務令迦夜慎重至此,他開始猜測敦沙之行到底為何。一路快馬,提前數日抵達敦沙,心裡一直惦記她的反常舉動,始終放心下不。
敦沙是塞外要隘,異常繁華,各類族人來往不斷,有一擲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貧如洗的窮百姓。任何能想象到的奢華享受都能在這裡遂願,是邊塞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迦夜的交代找到接應的地方,一處華麗開闊的私宅。
守門的崑崙奴一見暗記立即俯首,謙卑地將他們引入內室。隨即現身的人卻令他訝異,錦衣華服,深目濃髯,儘管說著漢話,卻分明是個沙勒人。
沙勒雖有歲貢,私下伏有異心,迦夜不讓妄動,他也樂得裝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沙勒人轉達,若非確認接頭方式無誤,便要懷疑真偽了。
沙勒人恭敬地垂手引客,將他們引入客房,隨著機關轉動,一間設計精妙的密室呈現於眼前。如此隱秘的布置,這座扼於邊塞要衝的府邸哪裡是私宅,只怕是沙勒用於收集情報的掩護之所。
暗地使了個眼色,墨鷂、藍鴞留在密室之外,銀鵠、碧隼隨他走入。空蕩蕩的室內,一個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顯眼。
「打開!」
他喝住正要離開的接應者,那男子微微一愣,隨後從容地上前掀開箱蓋,不像有詐。
耀眼的寶光霎時盈滿密室。
箱內被整整齊齊地分為三格,一格盛滿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疊摞著剔透燦亮的珠寶,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個樸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來看,單是各類珍罕的珠寶已可敵國,其中居然還混有教王賜給迦夜的整套綠寶石首飾。
銀鵠、碧隼張大了嘴,面面相覷。
他萬萬沒想到這樣的情景,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壓有一張素箋,紙上飛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跡。
就地分金,離教遠遁,天高海闊,永絕淵山。
躍動的字跡下方還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葯可解赤丸之蠱,速去,勿留。
求之不得的解藥如今真的握在掌中,竟是一陣心悸。
迦夜……
呆愣了半天,身後的兩人早已按捺不住驚訝。
「什麼意思?看起來像是讓我們自謀出路。」 碧隼湊過頭,反覆盯著那幾行字,眼前的一切讓好奇壓過了理智,「我們被雪使趕出教了?」
「真要趕出來,何必這麼麻煩?」銀鵠茫然搖頭,「還用倒貼一堆金珠?」
魔教教規森嚴,從無出教一說,擅自離教視同叛逆,不中用的下屬通常直接扔進奴者之列,被滅口的也不在少數。看著大堆金銀,兩人非但未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懼之心居多。
殊影拔開瓶口,一粒墨色藥丸滾入手心,散發出一股清香,迥異於平日所服的解藥。真正的秘葯由千冥執掌,迦夜如何到手?驅走了影衛和旗下精銳,何以應對教王的質詢?
那一夜解開禁制,她說教王不會知道。若自己真帶著四人遠走,教王怎麼可能不聞不問。迦夜行事一向滴水不漏,絕不會自掘陷阱,除非……
「雪使如此行事,難道不怕觸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縱然是四使也沒膽子私縱下屬吧。」
耳畔的兩人正猜議揣度,他卻早已心亂如麻——迦夜到底在想什麼?
無端授人以柄,真的不懼教王?放縱至此,唯有一種可能——教王已無須畏懼。
為什麼要他們必須十二月之前趕到?之後會發生什麼事?莫不是教中生變,會再生叛亂?迦夜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若真要參與逆謀,為什麼又要支走旗下最得力的精銳?
她不會傻到一個人應對那麼艱險的局面,那……還會有誰?
殊影腦中極力回憶離教前的種種:與九微的密室相談,被她解開的內力禁制,含糊其辭的囑咐,沙勒人,九微,戰歌,反常的話……當初未能察覺的疑問瞬時浮出,九微必定知情!
迦夜、千冥、九微……或許還有紫夙——四使聯手弒上!
胸間驀然抽緊,他深吸一口氣,不由得有些懷疑自己的推斷。
數年前的叛亂,她選擇了袖手觀望,為何此次捲入其中?冒如此大的風險,她想得到什麼?點點細碎的記憶飛散,快得來不及抓住。
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做賭注,到底想要什麼?
她說她會不計生死。
她說終有一日他會得償所願,而今竟真的……
凝滯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箋,思緒凌亂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筆潦草的字跡入目驚心——字,很亂。
她說四歲以後,不曾練過字。
四歲……以後?
眉眼一挑,霎時覺出了異常——九微說她忘記了一切,可她卻清楚記得自己四歲前練過字!
從來不提,卻無日或忘。
「老大,我們怎麼辦?」 碧隼耐不住了,探問道,「難道真的依照雪使的命令離開塞外?」
「萬一教王下絕殺令……」 銀鵠猶豫不決。
教中刑律之嚴非常人所能想象,久處其威,縱使任務苛刻兇險,也無人敢擅動異心,一旦行差踏錯,教王定然搜遍塞外徹底剷除,威影之下絕無容身之地。
「收起東西,我們回客棧。」抬手扣上箱蓋,他轉身出室。
字條擺在桌上,五人圍坐。
寂靜良久,他沉聲開口。
「這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這堆珠寶,永遠離開塞外,不再參與教中任何事務。」
頓了頓,犀利的視線依次掠過四張年輕的臉。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變,你們可以仔細想想,決定去留。」
「只要到教中勢力不及之處,這些財富足供享用一生,揮霍不盡。」
「不管你們如何隱藏變換,均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勢,必然會被一同清洗,這張字條算是她一念之仁,點出一條生路。」
「如今所處敦沙,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露魔教的來歷,海闊天高盡可肆意;想留的立即轉程回教,至於入山際遇好壞只能聽天由命,你們自己考慮清楚。」
該說的都已說完,他靜待結果。
「雪使……會怎樣?」 墨鷂首個發問。
靜了許久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不做殺手我們以後做什麼?」碧隼茫然。
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殺人訓練,自有記憶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還有其他的活法。
「也不知如今教中怎樣了……」藍鴞抱怨,神色卻有些期待,「難道真的要去中原?」
「老大說得對,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羅網。」銀鵠開始考慮金珠的分量。
「為什麼要留下赤雕、玄鳶,一起走多好。」碧隼遺憾地嘆氣。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個已經是恩赦。若七個一起走,教王立刻就會起疑。」銀鵠不屑一顧地反駁,「動動你的腦子,衛渠那點小事怎麼會需要出動那麼多人。」
「希望中原是個好地方。」碧隼摸摸頭,放棄了剛才的話題。
「分開,還是一起走?」藍鴞興緻勃勃地談論起行程來,「還是一起得好,兄弟們在一起也熱鬧。」
銀鵠此時已經清點了所有的金銀珠寶,不禁咋舌,「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自己的家底全掏空了。」
突然擁有了巨額財富,又沒了約束,四個少年都有些興奮。
「明天就走?」銀鵠抬頭詢問,看向殊影。
「雪使說越快越好。」藍鴞心急又畏懼教威,下意識地想儘早動身。
「入中原……」碧隼業已神遊。
「老大,你覺得去哪裡好?」墨鷂問出了重點,眾人靜下來。
四雙眼睛等待回答,他微一遲疑,道:「明天你們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之地,離魔教也遠。」
「老大不去?」
「為什麼?!」
「那我們也不走。」
「是因為赤丸的蠱毒嗎?不是服了解藥了嗎?」一言激起無比錯愕,四人七嘴八舌地問。
「我不要金珠,這箱東西你們分了。今後自己小心點,應該能過得很好。」他做了個手勢令四人安靜,「我留下另有打算,你們還是按計劃行事。」
「老大本來就是中原人,為什麼不一起走?」
「留在敦沙也不安全,萬一教中派人來襲……」
「我們一直跟著老大,沒理由這時候分開。」
勸說良久,他俊臉一沉,雜亂的話音頓時消失。
「我知道你們的好意,無須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緩下語氣,「不必擔心,或許數日我便迴轉中原,屆時重逢也非難事,你們記得行事低調,別讓中原人看出你們的來歷,凡事謹慎些。」
堅決而無可商量的口氣讓眾人不敢再勸,眼睜睜地看他走出客棧。
「老大為什麼不走?」藍鴞最是困惑不解。
「還是擔心吧。」碧隼推測,銀鵠點點頭。
「雪使……」墨鷂說了半句。
「其實最該走的是他。」碧隼嘆息。
「虧得雪使還弄出了赤丸的解藥。看來我們不過是沾光。」墨鷂同意他的說法。
「那兩個人……」藍鴞繼續困惑。
「有姦情!」碧隼好心告知,似是早已習慣了這個傢伙的後知後覺。
「你說得真難聽。」銀鵠不客氣地推他一把,「那叫有感情。」
「感情真麻煩。」藍鴞一知半解地下了結論。
「是麻煩!」另外三人異口同聲。
室內響起一片嘆息之聲。
縱蹄如飛,片刻不停,他一路疾馳,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說不清為什麼,企盼已久的自由來臨之際卻又甘心放棄,甘心迴轉生死一線的殺場,重重束縛被斬斷的一刻,心中暗涌的是擔心和牽挂,竟無一絲狂喜。
七年受制,日日受驅策,解脫該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循著本心飛馳,飛蛾撲火般奔向危機四起的淵山深處。
迦夜放他走,九微也要他走。他清楚什麼是正確的選擇,仍是抑不住焦灼的心,恨不得即日迴轉。數日目不交睫,恐懼和憂慮如火炙烤著胸膛。
山口一切如常,毫無異樣。
他按住驚疑飛身入水殿,青荷搖搖,花香襲人,仍是一片死寂。
迦夜的房中空無一人,赤雕伏在地上,背心中了一劍,已死去多時,臉上殘留著不甘。檢視傷處,卻是迦夜的短劍所為!未出幾步,玄鳶死在階下,同赤雕死法如出一轍。侍從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靜得愈發瘮人。
遠處高樓猝然響起洪亮的鐘聲,僅僅半聲就戛然而止。他猛然抬頭,窗外正殿聳立如山,天邊殘陽如血,凄艷而不祥。
層層疊疊的樓宇延伸無盡,拱衛著正中的大殿,比山巒更高,巍峨莊嚴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視群峰。天風勁吹,松濤翻湧,七寶玲瓏塔下的風鈴不停搖晃,鈴響紛亂,竟似帶上了殺音。
大殿四處流淌著鮮血,階上伏了無數的屍體,腥氣直衝天際,弒殺營、戰奴營傾巢而出,遍地是殘肢斷臂。正殿守衛盡亡,連跟隨教王左右的數名隨侍皆在其中,可見情勢之烈。眼神掠出沒多遠,一場廝殺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讓他的心登時放下了一半。
「九微!」眼見九微居於劣勢,他上前接過劍招並肩而戰。
九微的額上滲著黃豆大的汗珠,身上數處受創,對敵並不輕鬆。若非數人圍攻早落下風。
「你又回來做什麼?」乍見來人,九微錯愕分心,險些著了一劍,「迦夜不是說好放你回中原,她沒給你解藥?」
「解藥已經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長劍交至左手,劍勢一展銳氣逼人,對方的攻勢頓時被壓下。
「白痴!」九微脫口斥罵,「那麼難得的機會,你居然……」對方內力襲至,九微呼吸一窒,再罵不出來。
「少說兩句,留點力氣殺了對手再說。」九微紫漲著臉,他倒有些幸災樂禍。轉念想起那個最擔心的人,又開口問道:「迦夜呢?」
「知道你想問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地攻擊,成功地給對方添了一道血口,這才得空回答,「她和千冥、紫夙在內殿對付教王,我負責對付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衛,七年前將他擒至淵山的人,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戰九微及數名殺手,仍有餘力反擊,但久戰不下,隱約開始顯出焦躁。
「聯手?」他盯著這個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夙仇,時隔多年,仍記得對方神鬼莫測的身手,在腦中已與之對決過無數次。
「按當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眸中掠過一抹狠辣。
須臾,兩道雪亮的劍芒如閃電猝起。
「劍法高明了不少。」九微靠在他肩上調侃,渾身多處血口,嘴裡一如既往地嘮叨,「看來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亂蓋的。」
「你還頂得住嗎?」他隨口而問,倒並不甚掛慮,心知多是皮外傷。
「小事,現在就看他們有沒有殺掉教王了。」
「怕沒那麼容易。」區區一個修蛇已這般費力,要殺教王,難度可想而知。
「老實說,我真沒想到,最想殺教王的人居然是迦夜。」九微低頭悶笑了幾聲,「你一定猜不到,所有這些皆是她一手策動。」
「連你也是?」他眉目不動,一邊應付著九微的啰唆,一邊擺平偶爾躥出來的守衛。
「我們都是。」牽動了傷處,九微的臉扭曲了一下,「她利用野心挑動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點,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動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只好去勸說紫夙。」
「為什麼不告訴我?」
「迦夜說放你回中原,我也正有此意。」九微坦白道出,「誰知道這次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個是一個。」
殊影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九微視而不見,繼續挖苦,「結果你這個傻瓜又沖回來,枉費我們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兒?」其實一早就想到,迦夜縱然地位優越,卻對錢財不甚在意,積存不多,那些金銀珠寶必然有九微的份兒。
「一小半吧,反正事敗了留著也無用,事成了還怕少了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覺得悻悻然,「現在可好,萬一不成得在黃泉路上做兄弟了。」
一路屍體越來越多,幾乎無落足之處,未至內殿已聞得兵刃破風之聲,尖厲呼嘯,刺得人幾欲抬手掩耳。
內殿的場景更是慘不忍睹,地上俱是殘缺不全的人體,光潔的玉壁被血濺污了,甚至還黏著破碎的臟器,暗紅色的液體沒住了路徑,血氣逼得人險要窒息。兩方精銳俱已消亡殆盡,偌大的殿堂僅餘三人與教王對峙。
超然尊貴的教王再沒有神般的氣度,花白的頭髮散亂,瘦削的雙手染滿鮮血,長甲猙猙,殺氣盈室,獰笑如惡魔。
千冥被教王一掌擊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劍本待斬下教王的手臂,卻被內力推開,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劍猝襲背心,逼得教王放開千冥回身自保。三人第一次聯手,摒棄了所有嫌隙,心無二致地擊殺眼前的魔頭。
最重容貌的紫夙此刻也披頭散髮,臉上有一道擦傷,或許是攻擊持續過久,喘息不止,手也開始發顫,嘴裡恨恨地詛咒。
「魔頭,這樣還不死。」
黑衣王者依然挺立,腹部中了一劍,左腿重創,招式依舊殺意凜凜,眼紅如血,視之令人心悸。
千冥臉白如紙,微微咳血,一隻手已無法抬起,「他快不行了,撐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倏忽來往襲殺莫測,久戰之後仍然輕捷,功力看起來竟平比日高出了許多,但也顯出疲憊之意。三人俱是一身狼狽,大小血口無數,全憑意志苦撐。
一分神,迦夜被踢得飛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他拋下九微騰身而去,探身抓住順手帶入懷中,在地上翻滾了幾下消減衝力,沾了一身污血。
迦夜痛得發抖,他覺出不對,輕輕按捏,掌中的細臂竟已被教王捏斷。
「你……還回來做什麼?!」她的聲音因劇痛而顯得斷續,卻吼出了和九微一樣的話。
明知境地危險,他還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試臂傷后收住,「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著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見的怒意勃發。若非受傷,又被他攬在懷裡,摑上一記耳光也不奇怪。
來不及再多話,千冥、紫夙已頻頻遇險,他亮劍加入了攻殺的行列。
五人偕攻,絕招頻出,教王縱是功力深厚也架不住這樣的撲襲,加上腿腳不靈,沒多久已接連受創,發出驚天震吼,瘋狂反擊,內力過處,堅硬的玉壁四散迸裂,擊在身上猶如重鎚。
趁著前方圍攻教王分心,迦夜無聲無息地潛至身後,寒光乍閃,利落地斬下了魔頭的左臂,代價是被反震之力傷了內腑,跌出數丈之外,當場噴出一口鮮血。九微轉身而上,以內力震碎了劍身,化作了漫天飛刃襲向教王,失了左臂餘威仍在,教王赤手截住飛刃,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重傷之下仍有如此功力,人皆色變。
千冥、紫夙交剪而上,憑著多年練出的狙殺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勢,也令教王露出了胸前的破綻。殊影抄起掉落在地的長劍脫手擲出,連連三劍如白虹貫日飛襲而至,最後一劍終於趁隙而入,將創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釘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劍上有特製的血槽,利刃穿胸,鮮血不斷湧出,迅速帶走了可怕的力量。縱橫一世的魔頭明顯衰竭下來,嘴角滲出紫黑的血沫,無可挽回地走向末路。
室內死寂,唯有混著嗆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便帶走一份生機,大量的血以驚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很快匯成了一窪血泊。
五個人靜靜看著,沒有人再動手。見慣了生死,誰都知道油盡燈枯不過是時間問題。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點點暗淡,蒼老的聲音響起。
「……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劍尖挑起斷臂甩在教王面前,「不可一世的威風哪去了?」
「這個位子你也坐得夠久,是時候讓位了。」儘管臉色青白,千冥仍不忘快意地譏嘲,久處威壓之下,這一天他等了太久。
「活該,你是罪有應得。」九微稍稍鬆懈下來,「你不也是殺了上任教王才登上玉座的。」
迦夜沒有出聲,倚在殊影懷裡,冷冷地看著這個垂死的老人。
「……野心……慾望……誘人的餌……」動彈不得的人忽然嗆咳起來,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沫,「……你們……」
靜了靜,九微忽然笑起來。
「我們的確是為了野心,可迦夜不是,你從沒想過會栽在她手上吧。我雖想殺你卻不會發動得這般快,本來還打算讓你多活幾年。」說著轉頭看向一言不發卧在殊影懷中的嬌弱身子,「如今你該稱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轉了一下,「……為……什麼?」
連千冥、紫夙也禁不住泛起好奇之色,等著她的回答。
迦夜掙扎著坐起來,橫劍當胸,清亮的劍身猶如一泓秋水。
「你賜這把劍給我,就該想到有一天它會刺進你的身體。」幽暗的眼神陰狠凌厲,「你可還記得它的來歷?」
一時寂靜如死,喘息聲越來越重,混濁的眼神漸漸了悟。
「這是我母親的劍。」她垂下手,劍尖墜地撞出金鐵之聲,「你是不是覺得一個五歲的孩子不足為慮,竟然敢將它賜給我?」彷彿是從心底迸出的話,蒼白的臉上印著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記得……」
「你小瞧了我娘,當她不過是除了美貌一無是處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長劍,露出從未顯現的怨毒,「她有辦法讓我忘記,也有辦法讓我想起,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甘心替仇人賣命?」
「……你……會……」
五指狠狠一擰,長劍翻轉,攪碎了心肺,壓出一聲喑啞的殘喘。
「這一劍為淮衣,是你逼我殺了他,從那一刻我就發誓要你死。」冰冷的眼注視著抽搐的將死之軀,像看一堆破碎的腐肉,「你不是很喜歡裁斷他人的命運嗎?現在該你上路了!」
「你……親手殺母,狠心弒上,不會有……好下場……」翕動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話語,卻狠如惡咒。
迦夜一陣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站不住。
「誰想過什麼好下場?我心心念念的,不過是與汝偕亡,今日看著你死已是心滿意足。」殘酷而快意的話音落地,清亮的短劍破空斬下,花白的頭顱齊頸而斷,骨碌碌滾落在狼藉的地面,雙眼猶透著怨毒。
素顏全無表情,定定地盯著失去腦袋的殘屍,一身白衣血漬斑斑,幾乎看不出本色,虛軟的腳踉蹌踩入血泊,濺起了咯吱的輕響。
他默默看著,上前扶住她。
彷彿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發顫。
良久,終於疲倦地合上雙眼。
劍長一尺三寸,寬兩指,劍身極輕。
金絲纏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視仍辨識不出。劍尖吞吐著寒芒,寒意森森讓人發毛,劍鞘不知是何種木質,形式古拙,烏黑細緻,質逾金石,叩之沉沉作響。指尖輕輕摩挲著微凸的銘文,他靜靜思量。
床幔微動,迦夜睜開眼,單手撐著坐起來,蒼白的臉仍似是夢境一般恍惚,試著活動綁紮起來的傷臂。
「別動。」扶起嬌軀倚在自己胸口,他囑咐道,「剛接好骨頭,至少要休養幾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聲音微啞,久睡后仍然有難以消弭的倦。
「嗯。」不單是她,連他也覺得不太真實。
靜了半晌,他開了口,「額頭有點燙,要不要再睡一陣?」
迦夜搖了搖頭,多年心愿一朝得償,只剩下疲憊和空茫,又不想只是發獃,半天才扯了個話題。
「四翼呢,去了中原?」
「他們本想跟回來,我怕不妥。」
她牽起嘴角倦倦地笑了下,並無意外,倒是讓他想起心頭另一樁縈繞不去的疑問。
「我知道玄鳶是教王的人,可赤雕是怎麼回事?」
任他輕握著手,迦夜神色平淡,「赤雕比玄鳶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還是找不出絲毫破綻。
「千冥說的。」迦夜微微冷笑了一聲,「可還記得你去刺善若王的事?」
「那次失敗與他並無關係,是我自己失手。」
「不錯,但你若未失手,他會在事後向善若國師密告你藏身之處,絕不會放你活著回教。」
「教王要殺我?」他愣了半晌,「是為……」
「為我。」她輕輕地閉上眼,「若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當其衝。當然,最好是刺殺失敗,教王可以故示寬大不追究我的失職,卻憑此將六翼併入弒殺營,失了獨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挾制。」
教王明知九微與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遷怒於迦夜處處掣肘,她自顧不暇之下唯有收斂行事,無法再拉攏千冥。好算計!難怪赤雕一直力勸他逃回中原,可見還是有情分在。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幾許暖意。她亦未想到,他上次失了手,這次卻選擇回來與她共同承擔。
「你何時知曉?」
「你下山後,千冥探出來密報給我,已經來不及。」她極輕嘆息了一聲,「我……很後悔沒有自己去。」
一度瀕臨死境,卻不能揭破,表面上還得一切如常,對赤雕親信重用,這份忍耐的功夫著實已至巔峰。若非如此,又豈能瞞得過教王,他素來謀慮重重,若非四使同謀摒棄前嫌合力發難,未必能狙殺成功,此番行事的風險之大,事後想來猶自驚心。
他私下惻然,止住了暗嘆,見她要取過短劍,順口問道:「這劍上是什麼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爽快地給了答案,「這把劍的名字。」
「是哪國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蛇,他實在看不出來。
「南越一帶山澤深處有些隱秘的小國,各有不同的文字習俗。」迦夜愛惜地凝視著劍,「我也不認得,我娘告訴我的。」
「令堂是哪國人?」
「她是那一族裡僅存的人。」那樣久遠的往事,不再有情緒牽動,只剩平淡的敘述,「其餘全被鄰國所滅,房屋夷為廢墟,一切化為灰燼,再也回不去。」
「還記得你娘的樣子嗎?」他藏起憐意,輕問。
黑瞳漾起一絲迷離,墜入了遙遠的回憶。
「非常美,又很溫柔,會唱好聽的歌,唱到最動人的時候,路過的飛鳥都會停下來,又擅舞。我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因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遮掩。帶著我四處流浪異常辛苦,可從不對我發脾氣。
「她總是輕聲細語地哄我,給我做好吃的點心,在她懷裡很溫暖,對我爹也……」
一線冷光忽現,她停住不再說下去。
「當年你不過五歲,怎能瞞得過教王?」他換了個問題。
「沒有隱瞞。」迦夜垂下頭輕撫劍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那時我確實什麼都不記得,直到十一歲。」
俊眼流露出疑惑,卻不再詢問。
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裡有種罕見的秘術,一名鎖魂,一名移識。娘被擄上山後迫於無奈,就對我施用了秘術。」
「秘術?」想來十分詭異。
「『鎖魂』之術,能讓人忘記一些事,直到預設的提示出現之前,沒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簡單地解釋,忽然浮起微笑,「據說原是用來安慰遇上負心郎的痴情少女,讓她們淡忘被棄的痛苦。」
「另一種?」
「『移識』比較危險。」她抬頭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強迫對方按指令行事,被制者猶如傀儡,但這種方法僅對毫無防備、心志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無法逃走,又不願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讓我……殺了她。」
素白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聲音卻平平如常。他默默地聽,心底卻波瀾翻湧,緊緊握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顫,繼續說下去,「娘用了一夜時間囑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記的事,再鎖住記憶,直至十一歲開啟。教王看出劍有些古怪,卻沒猜到與秘術有關。幸好他明是賜劍實是試探之時我才十歲,混沌未開,好歹瞞了過去。」
「你十一歲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頭,指尖輕輕撫著鞘上的飾紋,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有著纖細而繁麗的花瓣,脆弱嬌柔,絲絲舒捲,像暗夜中隱秘的心事。
「她囑咐你要報仇?」
纖白的頸項如玉,發尾有點輕翹的細茸,讓人禁不住想觸摸上去。
她的話音很輕,「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尋機逃走。」
「她很疼你。」他的心變得極軟,甚至想側頭去吻一吻粉頰,安慰那一抹憂傷。
或許被溫柔的語氣觸動,迦夜仰起臉笑了笑。眉目若畫,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氣,全然不同於往昔面具般的表情,彷彿仕女圖中的佳人突然活過來,明媚而炫目,美得不可思議。
一笑,花開。
他驀然眩暈,渾然忘了所有,若非恰巧那一瞬傷口被壓痛,險些……
那一笑,真好看。
九微與千冥合力壓下了教中的波瀾,稱教王病重,由四使暫代一應事務。
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叛亂,在乾淨徹底的清洗后已無一絲跡象可尋,代價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盡,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鋒營的半數精英,再無多餘的武力。這點為千冥深忌,目前與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續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靜的上層暗流洶湧,表面的均衡隨時可能被打破。
三月之後,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權力之爭趨向白熱化。
「如今各國都在刺探教中動向,三個月已是極限。」
「若還沒有一個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勢怕也穩不住了。」
「多方理政頗有滯阻,許多執事須探問教王……」
「必須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語道破眾人的心思,場面瞬時靜下來。她淡漠地笑笑,對周圍灼灼的目光視而不見,冷冷開口道:「迦夜自慚無德,對玉座並無非分之想,唯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輔佐,絕無二話。」一句話撇清了自身的立場,退出了爭奪至高權力的中心。
「雪使真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轉,「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競逐玉座,只待風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實力較弱,兩人直言避讓,局面頓時明朗。
千冥與九微對視一眼,鋒芒畢露。
兩個強勢的男子對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語中分毫不讓,火花四濺,辯至最後幾乎白刃相見。
迦夜抿著茶水,紫夙支頤淺笑,坐看兩虎相爭。
撕下了的面紗,利害的紛爭足以觸動殺心,眼前不過是再度拉開的權爭序幕,隨著裂痕擴大,言語漸漸失去了效力,鼓盪的敵意壓過了一切。
僵滯了許久,無一人開言。
迦夜合上杯蓋,開口道:「時辰已晚,毋庸多談,兩位還是改日再議吧。」言畢轉身而行,竟似毫不關心。
「迦夜!」
千冥的殺氣忽然隱去,踱至身畔拉起細白的手,衣袖滑落,將唇壓下去,輕舔臂上的一點鮮紅,如楚的目光掃過她身後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你該遵守諾言。」
室內一片寂靜,曖昧的氣息彌散,紫夙興緻盎然地挑眉。
「何必那麼著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緒,「我答應過的,自會信守。」
感覺到她的僵硬,千冥笑了,輕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嫉妒,「你的狗馴養得太好,攆走了都能自己回來,我怕再晚一點,屬於我的會落到別的嘴裡,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卻只能默不作聲。
迦夜靜立不動,任由他肆意輕侮。半晌,她用力抽回手,冷冷道:「今晚,我會去找你。」
他看她捲起袖子,用力搓洗千冥觸碰過的地方,無法掩飾的厭惡充斥著眼眸,嫩薄的肌膚被反覆摩擦,滲出了點點血紅。
「別搓了。」待醒過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奪過她手中的布巾。
迦夜沒有反抗,愣愣地,一動不動。
許久,天色一點點轉暗,她起身坐在梳妝台前,拆開微散的發,用象牙梳細細整理,重又綰得一絲不亂。
臉很白,她取出從未用過的胭脂盒,吸了幾口氣都不知從何下手,煩亂地摔落在屋角。艷麗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氣旖旎,給空寂的房間添了幾許生氣。
「不要去。」他攬住她單薄的肩,鏡中的素顏白如霜雪,近乎透明,愈現脆弱,「你會後悔。」
千冥在眾人當前要求踐約,無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態度。在紫夙與九微同盟下,她確實太過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態的時刻出言支持,多數袖手觀望,難免引來千冥的猜疑。
「能殺了教王,我已不在乎其他。」長睫微顫,迦夜的聲音清冷,如冰斬雪,「他忍到這個時候,不可能再忍。」
「或者我們離開,不捲入這場是非,可好?」知她意志堅決從不更改,他低聲懇求,五內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別人碰你,何必為難自己?」
「我答應過……」她說不下去,緊緊掐住了手心。
儘管殺伐無忌,迦夜卻一向守信言出必踐。若非如此,千冥也不會放心等事成之後才開口要她履行約定。
「你想要的已經得到,不如一走了之。」從未想過的隱秘期待猝然脫口,他一時屏息,「或者放棄權位,我們離開淵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頭。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難測,突然浮出譏諷,「和你一起走,你以為你是誰?」
鋒銳如刀的話刺入心扉,立時見了血,上了霜,冷得凍僵了感情。
「我的決定與你何干!」她沒有多看他一眼,轉身出室,在門口頓了一頓,纖小的身子有著柔婉的倔強。
「你趕回來我很高興,但,這改變不了什麼。」
水殿之外,白石路徑在夜色下延伸至遠方。
她頓住腳,盯著遠處一株高大的碧樹,花期已過,層層青葉婆娑隨風,夜鳥棲宿,萬物一片幽靜,樹下有重重的陰影,彷彿隱著一個看不見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還活著,看到今天的我,會不會很失望?
假如當年我不是那麼無能,也許……
女孩立了許久,默默低下頭。
房間一片漆黑。
姿勢一直不曾變過,那是因為他第一次覺出寒意徹骨的絕望。
夜,一分分深了,每一分都如水火相煎。
他不願去想迦夜現時的情景,卻又無法不想。想她微涼的肌膚,清冷的體香;想她在別人身下任憑輕薄,一定又緊咬著唇;想她絕情的話語,譏諷的目光,不屑一顧的疏冷。
那一抹孤絕的冷色,刺得他鮮血淋漓。
由人輕鄙,卑微至此,仍無法棄之而去,找不出任何堅持下去的意義,他恨不得有人能將自己痛毆一頓。
窗外瀝瀝下起了雨。
黑夜長得沒了盡頭,彷彿過了一百年,終於傳來了幾乎輕不可聞的腳步聲。
門輕響,迦夜踏進來,衣上沾滿了泥土,鞋髒得不成樣子,手裡還提著一件東西。鮮血從腕間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濕漉泥濘的足跡。沒有著外衣,淋得透濕的中衣緊緊貼著嬌軀,黑髮狼狽地搭在臉頰,水珠自小巧的臉頰滾落,素顏微寒,喉頭輕顫。
「你,還在……」她露出一絲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細白的指尖滿是划傷,混著污髒的泥,捋起袖子,腕上橫七豎八的傷口觸目驚心,緩緩滲出鮮血。
無法按捺的殺機涌動,他轉身便走,被她一把拉住。
「你去哪?」
「我去殺了他!」他振臂掙脫。
未出幾步被她從背後扣住,濕淋淋的手臂環住他的腰,「和他沒關係。」
她的聲音很輕,他垂首看著緊摟的細臂,背心漸漸浸濕,覺不出是冷是熱。見他不出聲,她將衣袖往上卷了卷,鮮紅的守宮砂仍在。
「傷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體轉回,目光詫異而迷惑,她卻不再解釋,放下了一直拎在手裡的東西,交代了一下,「衣服很臟,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從浴室中出來,他正凝視著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兩塊,分別包裹著一堆骨骸。一堆看似女子,顯然年限較長,另一堆應該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遺骨。
迦夜默不作聲地取出兩個玉壇,細細地擦拭每一根骨骸,一一小心放入。
「一個是我娘,一個是淮衣。」迦夜黑髮垂肩,神情平靜,並無悲慟之色,「我夜裡去挖了出來,娘當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確定,所以要滴血驗骨,很費了些時間。」
「你……」放下了對傷口的疑問,另一個懸念接踵而至。
「我沒讓他碰我。」整理好了遺骸,她順服地任他上藥包紮。看出他的迷惑,迦夜輕淺一笑,似一朵冰做的花,「用利益作餌,換得他答應再等幾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開窗,滿天的繁星閃爍,涼爽的濕氣撲面而來。
她提起玉壇示意他跟隨,悄無聲息地踏出水殿,穿過水跡猶存的石徑,越過黑沉沉的屋宇,來到了位於山道出口的司駟監。
司駟監中一片寂靜,一處偏僻的馬廄懸著一盞孤燈,散出昏暗的黃光。推開門,孤零零站著一匹鞍轡齊備的駿馬,背上馱著必要的行囊,懶洋洋地嚼著草料。
「時間緊急,我只來得及備了一匹上好的馬,所以……」她有點不自在地別過了頭。
身畔靜了半晌,她正想再說什麼,男子忽然翻身上馬,一把帶起她攬在身前,雙臂用力地環住她,「坐穩了。」
低沉的男聲響在耳邊,抖韁縱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靜謐的山道。
遠離了沉沉山影,他漸漸放緩了韁繩。
一輪明月從淵山層層峰巒間穿出,浮於蒼茫雲海之上,連晨間的星星都失了光輝。萬里不斷的風掠起,拂過江南舞榭,吹過邊關冷月,浩蕩連綿不息,如練清輝遍灑天地,自然的壯景讓人心神俱醉。
縱已見慣,懷中的人兒仍不自覺地讚歎。他收緊了雙臂,忽然間胸中澎湃,一聲清嘯出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輾轉殺戮,兵戈七年,終有一日放蹄還鄉,脫出囚禁已久的牢籠。
他低頭輕吻風揚起的長發,難以自制地激動。
「我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