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彀
百餘年前的北狄曾有一名位高權重的武將,作惡多端,擅殺朝臣,執掌兵權且膂力過人。國主奈何不得,最終採納了謀士的建議,趁其領兵在外,秘密打造了一座絕境之室,待其回朝後將之誘入,擒下處死。此後多年因空置無用,傳聞此室已被廢棄拆解,誰也想不到一間普通花廳藏有此等玄機。
聽完了內侍語無倫次地講述,兩人對望一眼,俱看到了絕望之色。寂靜的室內,只聞內侍的抽泣。迦夜強自鎮定下來,思索了半晌,忽然揚聲道:「赤術,我知道你在聽,你想報復儘管來,要殺要剮我都接著。堂堂一國王子,連出頭露面的勇氣都沒有,別讓我小瞧了你們北狄人。」
話音在密閉的空間里回蕩,靜得可怕。沒過多久,噝噝的聲音如無形的溪流延伸,鼻端聞到一股奇異的甜香,屏息良久全無動靜。待超出龜息法的極限,兩人眼神漸漸渙散起來,然後便是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來,即已如此。
長發動了一下,迦夜也醒過來了,先確定了自己的處境:粗重的鐵鏈自腰間縛住了雙臂,將整個人吊在半空。氣血不暢,素白的臉變得嫣紅了,乍看倒像是小女兒的羞態,其實要比他難受得多。
迦夜一語不發,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她抬起臉,迅速丟過一個眼色。
走進來的果然是赤術。他臉上竟掛著微笑,看上去心情極佳,身後的幾個侍從自動散開,將壁上的燈撥得通明。
「此間密室專為尊使所設,感覺可好?」
迦夜沒有回答,赤術踱至她跟前,「殷勤」探問:「可是有些頭痛?青珈散的藥力是重了些。敝國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聲音有些沙啞,異於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這麼珍貴的東西。」
「對魔教的專使,自然不能吝嗇。」赤術看著她的臉,「雖說青珈散足以讓人散功乏力,但對你還是小心一點為好。」語氣忽而一轉,透出幾分陰鷙。
「心如羅剎笑殺人,四使中專掌三十六國的雪使迦夜,你可還記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赤術所指的一名護衛,眼皮驀地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還記得自己曾經殺過的人。」赤術輕輕鼓掌,「聽說你因衛渠一役榮升四使之列,數年來容貌竟分毫未變,倒真像妖魔之身。勞動雪使下山的機會寥寥無幾,赤術委實榮幸之至。」
她的臉微微發青,心裡疑惑卻沒再言語。
滿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語充滿了怨毒,恨不得將她拆解入腹,吼道:「當年你在我面前一劍斬下了他的頭,可曾想過也有今天?像你這樣的妖魔,不用困龍閣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孿生兄長,我們一同出使衛渠,卻……」男人狠狠地咬住了牙,殿前的一幕有如噩夢,無日或忘。
「難得請到尊使,該如何款待?」赤術不無惡意地探問,「把你的頭呈給教主?出師未捷身先死,貴教教王想必也會稍感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為將來考慮?」腰間勒得太緊,她呼吸不暢,嘴唇開始微微泛紫。
「將來?我以為尊使已經替我解決了一切。」
「我不過是斷了你一時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嗎?」
「恕我愚昧。」赤術看似很有耐心,「以你所為,難道我尚有前路可言?」
她低低地喘了幾口氣,繼續引導他,「你殺了我,魔教自有更厲害的人接手。喪使之仇豈容善了,殿下不顧惜自己,難道也不為陛下想想?眼下身背污名成為眾矢之的,僅是過眼雲煙,以殿下的地位聲勢,忍過一時,事後尋機與沙勒交好借兵,不出幾年即可吞併休墨,再逼使狼幹道出真相,洗脫冤屈,北狄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靜如墓穴,細弱的聲音低訴,久懸以致氣息不穩,時而夾雜著輕喘,但驚心動魄的王權更替被她說得易如反掌,「我不過阻隔數年,殿下若激於義憤處置失當,必自釀終身之憾。」
靜了半晌,赤術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有了些憷意。
「果然是智計百出,輸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為解氣,儘管重重鞭笞無妨,迦夜自知有愧於殿下,受之無怨。但若是毀形傷骸絕命於北狄,恐怕是銅兵鐵陣也難擋教王絕殺敕令。」
「好心計,好辭令。」赤術頷首讚賞,頗有訝色,「前一刻我還恨不能將你挫骨揚灰,現下卻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見地,我還是首見。」
聽著誇獎,她的心卻沉了下去。
赤術深沉多智,這些道理冷靜下來必能想到。但在內苑以困龍閣擅捕魔教使者,無異於往北狄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發後下場堪虞。倘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毀屍滅跡倒來得更合算。
「像你這樣的人,殺了確實可惜。」挑起秀小的下頜,赤術觀察她的臉,粗糙的指肚輕輕劃過粉頰,停在柔嫩的唇邊。
「我改變主意了,不殺你,留在身邊做女奴如何?」
她極力忍住怒意,「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赤術倒未發怒,反而認同地點點頭,「縱然拔了刺還是太危險,留你在身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了我的命。可你害我至此總得給你點懲罰。」赤術踱開幾步,拾起丟在一旁的短劍,劍在暗室里仍泛著清光,寒意凜人。伸指一彈,清亮的劍音在密室回蕩,久久不絕。
「用你的劍在臉上刻個記號,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劍鋒緩緩地自額際劃過。
「能讓殿下消氣,刻個記號又何妨?」迦夜鎮定如常,對咫尺間的威脅全不在意。
「雪使當真不怕?如此姣好的容顏就這麼毀了,甚是可惜。」他這倒不是說笑,赤術的眼中竟確有惋惜之意,劍卻直直划落下來。
頰上寒氣一凜,迦夜眼睛都沒眨一下。
「殿下!」
再也忍不住,顧不得迦夜的禁令,縛在壁角的少年揚聲止住了赤術的手。「密信是我所擬,字跡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製篆刻,殿下若要懲處,我應首當其衝,也甘願承受,請勿對一介女流動刑。」
「殊影!」雖是厲喝,卻因氣息已近衰竭而減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嗆咳起來。
赤術走到他身前,劍尖直指咽喉。
「你不說我還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劍之仇。」赤術唇邊泛起一絲冷笑,狠狠落足踩住他的右手腕,幾乎聽見骨頭的裂響,冷汗瞬時從額上滲出,少年臉色蒼白,一語不發。
「原來那封密信是你所為,我該怎麼賞你?」話音未落,劍尖丁零一響,清亮的劍身透過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將他的右手釘在了地上。
一陣嗆咳過後,迦夜終於能開口說話。
「殿下實在是……失當了,他是我的影衛,凡事聽命於我,不過傀儡而已,不責其主反責其奴,便是殿下的處事之道嗎?」
赤術略為詫異,「你對這個傢伙倒是挺愛惜,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臉更重要?」看少年忍痛掙扎著要說話,又一腳踢上了麻啞二穴。
見殊影無力阻攔,倒是微微放下了心,道:「迦夜整日刀頭舔血,生死榮辱早置之度外,只要能平息殿下的怒火,區區皮相何足掛齒。」
「雪使言辭大方,且容我試試是否真是如此。」赤術邪邪一笑,從侍從手中取過長鞭,隨手一展,鞭影刷地自她身邊掠過,扯下一縷黑髮。
迦夜神色不動,「久聞北狄人擅馬術,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樣的鞭打足以令人唯求速死。」他取過鞭梢帶回的黑髮,放在指際把玩,輕嗅著發香,「若你肯唱歌,我可另作考慮。」
那一闋歌讓他迷失了心神,一錯再錯,無意中放過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儘管恨極,卻不自主地一再回想天籟般的清音,久久難忘。
「迦夜只會殺人,殿下何必強人所難。」
「那日廢墟里的歌,我想再聽一遍。」
「殿下說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為生者而唱?」
「我要聽!」赤術挑起眉,字字如雷。
「恕難從命。」她連敷衍都覺得累,乾脆垂下眼,不再言語。
赤術的怒火被激起,再不留情,一鞭接一鞭地抽下來。十餘鞭之後,白衣被抽得爛碎,漸漸浸出鮮血。迦夜一聲不吭,他便抽得更凶。所有人看著長鞭呼嘯,她無法控制地輕顫,痛得冷汗滾濕了衣襟。
「……殿下……」趁著鞭打的間隙,她出言輕喚。
赤術停下手,冷酷無情地道:「求饒了?」
迦夜垂著頭,汗和血一滴滴墜落地面,「只是想請……殿下把我放下來再打。」喑弱的聲音有氣無力,「鐵索勒得太緊……再吊下去,恐怕殿下還未解氣,我已經斷氣了。」
靜窒了半晌,赤術忽然笑起來,「好,如你所願。」
「殿下!」沙瓦那不甚贊同,「此女狡詐陰毒,莫要中了詭計。」
「你不是說中了青珈散的人武功盡失,連幼童都不如,怕什麼?」
「話雖如此,還是吊起來穩妥。」
赤術一擺手,「不用再說,我有分寸,放她下來。」
鐵鏈叮噹作響,機關轉動,她被緩緩放落地面,小小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團。兩個侍衛過來解掉了綁在她腰臂的鐵索。儘管痛楚依舊,呼吸倒是慢慢順暢起來,她動了動幾乎僵掉的手指,還好尚有反應。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赤術的臉在火光下陰晴不定,竟似有些遺憾,「若非手段過於陰險毒辣,為虎作倀,以你的才智做一國夫人又有何難?!」
「陰險毒辣?」她忍不住低笑,又痛得噝噝抽冷氣,「別人尚可如此指責,殿下你……」
「我又如何?」
「與沙勒合謀騙休墨國民遍植石榴,人為製造災患;遣馬隊劫掠於外,斷其商道行旅;以美人之計送入死間,借魔教之手誅滅親舅;獨攬兵權,攻休墨而為王位鋪路……殿下謀略之深,迦夜自愧不如。」
「非常之事用非常手段,休將殿下與你相提並論!」沙瓦那怒喝,提起她的黑髮重重摑了一記耳光。脆響過後,半邊臉頰瞬時麻木,雪白的肌膚浮出深紅的指印,臉很小,指印足足佔了半張臉。迦夜舔了舔流血的嘴角,語氣依舊,黑瞳不掩譏諷,「我殺人是為了自己生存,殿下殺人卻是因野心權欲,死在我手下的可說無辜,死在殿下手中的難道就罪有應得?戰事一開,你殺的人何止百倍於我。」
「好,說得好。」赤術俯下身,替她擦去唇際的血,目光沉沉,「我有相惜之意,怎奈各有襟懷,待你能從沙瓦那手中撐過來,我再領教你的利齒。」
言畢,赤術站起身轉向一旁的男子,「我答應過把人交給你處置,現在她是你的了。」微一遲疑,又附在耳畔低語,「留下她的命,我還有用。」
「多謝殿下。」沙瓦那的眼一瞬間紅起來,猶如野獸。
赤術掃了一眼地上的迦夜,轉身出室,並無報復的快意,倒有些難以言說的惋惜,分神思索,連密室門都忘了關。思及現狀,眼神又冷下來,隱約的一絲不忍轉眼被寒風吹散。
室內靜得可怕,沙瓦那用足尖挑起她的臉,俯瞰著這個全身被冷汗浸透的小小身子。
「你還有什麼話說?」
迦夜搖搖頭,似已下定決心不再浪費半分力氣。
「尊貴高傲的雪使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沙瓦那嘖嘖道,又環視周圍的侍衛,「列位說說怎麼伺候她。」
幾名侍衛鬨笑起來,猥褻的笑容說不出的邪惡。
「我們倒是想,端看大人成不成全。」離得最近的侍衛開口,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淫意。
「不嫌小了點?」沙瓦那無恥地調侃。
「臉蛋好就行,還沒玩過這麼標緻的妞。」另一個侍衛走近,放肆地打量,彷彿地上的人已全然赤裸。
「這可是淵山上的雪使,你們不怕?」
一瞬間的猶豫,轉瞬又被色慾佔滿。
「殿下難道還會讓她活著出去嗎?」眾人哄然而笑,沙瓦那也笑起來,性急的侍衛開始動手撕扯迦夜的衣服。
沙瓦那抱臂冷眼旁觀,「等等,她身上可都是血。你們不嫌臟?」
「大人的意思……」聽出話中別有深意,一個侍衛止住了猴急的同伴。
「雪使一身是血,何不弄桶鹽水先給她洗一洗?」
侍衛們面面相覷——這樣重的鞭傷,鹽水一激只怕又得去半條命。愣了片刻,沙瓦那陰鷙地開口道:「心疼了?」
「就按大人說的辦。」領頭的侍衛趕緊指揮同伴依令行事。頃刻,一桶溫熱的鹽水便已備好。
迦夜一直不曾說話,緊緊蜷伏在地面,當整桶水潑上身,終是忍不住痛得打滾。鹽水混著血從身上淌下來,密室中只聽見翻滾的聲響,她縮成一團,渾身止不住痙攣,大口大口吸氣,待痛到極處卻沒有了半點聲響,黑髮濕漉漉地貼在頰上,小臉慘白如霜。
沙瓦那一腳踩住她,殘忍而快意。
「滋味如何?可抵得過你一刀斬人頭?」
迦夜只作未聞,沙瓦那不甘心,漸漸施力,一點點重壓,壓得她像蝦米一樣蜷起來猶不肯停。周圍的侍衛不禁色變,上前勸阻。
「大人小心,再這樣下去可是要沒命了。」
沙瓦那停了許久才移開腳,看她嘴角沁出血絲,笑笑,「現在輪到列位享用了,務必盡興才好。」
密閉的室內響起了衣裳撕裂的聲音,幾雙黝黑的手撕扯著女孩的衣服,她吃力地蠕動,徒勞地閃避,在臟污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條濕濕的印痕。雪白的胴體迅速裸露,單薄的肩,柔軟的腰,微微隆起的胸,幼細而纖長的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眾人眼前,赤紅的鞭痕遍布,更刺激了禽獸的慾望。
幾人忍不住俯首啃嚙,在柔滑細膩的肌膚上留下一處處咬痕,肆意蹂躪著光裸的身體,如一群惡獸圍住饕餮的盛宴。迦夜死咬著唇,無力的手在空中摸索,彷彿想找到什麼支撐的東西,忽然身子一僵,盲目的手無意摸入了身後的火盆,空氣頓時生起一股皮肉燒灼的焦臭,雖然及時縮手,仍是炙傷了一大片。
沙瓦那饒有興緻地欣賞眼前的一幕。
粗壯的男子圍攏著一個瘦小的身子,有人從背後揉弄,有人伏在胸前,還有人撥開雙腿試圖進一步侵犯,小小的密室里充斥著粗喘之聲。自眼睜睜看兄長被殺后,這一幕他已期待了太久。
無意中瞥見牆角的人,狂怒的眼在暗處彷彿欲奪人而噬,卻礙於穴道受制一動不能動,亮得逼人的眼瞳如狼一般血紅,充滿了恨意。瞧著似曾相識的眼神,沙瓦那笑起來,終於有人與當年的他同樣感受。
正得意著,卻看原本充滿恨意的瞳孔突然收縮了一下,轉成了驚愕。
驚愕?
沙瓦那回過頭,粗喘聲不知何時消失了。
女孩費力地撥開骯髒的手,推開伏在胸前的頭顱,那些色慾熏心的侍衛無聲無息地軟倒。她艱難地跪起來,撿起侍衛丟在一旁的劍,狠狠地剁下去,一劍又一劍,斬得鮮血飛濺。
赤裸的人,纖小的手,用盡了力氣砍下去,侍衛們恐懼至極,如砧板上的肉,眼睜睜看利刃割裂自己的身體。刺、戳、劈、斫,劍劍入肉,血迅速從肢體上湧出,腥氣瀰漫了一室。
沙瓦那目瞪口呆,想上前阻止,卻發現手腳已使不出一絲力,頹然倚著柱子滑落,悄無聲息。
只有利劍斬在人肉上的鈍響。
女孩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濺著鮮血,漠然冰冷,像索人性命的惡鬼,美到極處,也狠到極處。
她扯下布幔裹住身體,吃力地爬近牆角受制的人,拔下穿過手掌釘在地上的短劍,又取下頭上的發簪,看似普通的發簪竟是中空的,她從中倒出一粒藥丸塞入少年的唇,又取出一枚銀針刺入穴道緩緩轉動,很快便聞得鎖鏈叮噹。
她咳了咳,忍下了一口血,從沙瓦那懷裡搜出幾個藥瓶,一一嗅過,挑出一瓶自己服了一粒,又擲給已能坐起來的少年。隨著斬斷鐵鐐的脆響,徹底的絕望襲上沙瓦那的臉。
清麗而沾血的臉在火光下美如羅剎,單手執起滴血的劍。
「你輸了。」
這是沙瓦那此生最後聽見的審判,一劍劈過,乾脆利落。
頭顱滾落到地上,迦夜也失去了最後一點力氣,軟軟地跪倒。不等觸地,就被人從身後扶住,打橫抱起,轉瞬奔出了一地血腥的密室。
外面已是深夜,不知被禁了多久,只知仍身處王宮之內,位置極偏,出了苑門已是密林。黑暗中看不清方向,他憑著本能縱躍,在林間穿行,懷裡的身體逐漸停止了顫抖,溫度也越來越低,胸口的衣襟被扯了一下,他低下頭,迦夜的手指向另一個方向。
依著她所指的方向奔過去,嘩嘩的水聲越來越清晰,月光下露出一線銀白。一彎山泉從峭壁掛落,匯成了小小的深潭。他在潭邊停下,迦夜驀然掙下來,蹣跚著走近水邊。
「迦夜!」
「閃開!」
她厲聲呵斥,從未有過的暴戾,推來他攔阻的手臂,吼道:「你給我滾遠點兒!」
他怔住了,見她走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擦洗瘦弱的身子,累累傷口再度滲出鮮血,她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帶著憎恨毫不留情地清洗,一遍又一遍。明亮的月夜,瑩白如玉的身體遍布傷痕,有如暗紅色的藤蔓攀附全身,妖媚而詭異。
深秋的西疆,水面還漂著薄冰,他忍了又忍,終忍不住,跳進水中扯著她上岸。
「滾開!」她用力掙扎,他死死拖住她,不讓她再觸到寒徹入骨的潭水,瘋狂地撕扯中,她使儘力氣扇過一掌,「滾!」
清脆的耳光落在臉上,他本可以躲開,卻生生受了一記,仍緊緊抱住懷裡瘦小的身子不放。
心,像有千萬把刀在鈍鈍地割。
迦夜身上有無數的傷。
交錯的鞭痕,鐵鏈的勒痕,臉上的掌印,指際的炙傷,脅間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遍布咬嚙而致的淤紫。他輕輕地給她上藥,昏迷中她才會呻吟出聲,唇已被她咬得潰爛。輾轉忍耐到極限,才換來了一線生機,還有什麼不能忍受?
藏在指縫中的毒藥,經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魔教暗間的密宅,她沉沉昏睡過去,眉間猶自緊蹙。
除了上藥,他全然無能,她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逃出險境,付出了這般慘烈的代價。床邊的人靜靜凝望著沉睡的迦夜,忽然將臉埋入掌心,彷彿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不可遏制地顫抖,難以遏制心底無盡的恥辱和刻骨的心疼。
迦夜的額頭很燙。
被踩斷的肋骨引起了高燒,一直不曾醒來,像被噩夢魘住,昏沉中身子仍在翻動。他不停地更換冰冷的布巾敷在她的額上,雙手輕輕壓住她的手腳免她自傷。
她低低地呻吟,口齒不清地呢喃,痛到極點。漫長的昏迷中,偶爾她會睜開眼,看著他替她一點點拭汗,看似醒過來,蒙的目光卻又不似清醒的樣子,迷茫地看著他,嘴裡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
「……淮衣……」
彷彿確定了是夢中的人,她變得格外溫馴,軟軟依進他懷裡,嬰兒般抓著衣襟不放,孩子氣的嬌痴,黑黑的眸子濕潤氤氳,像是隨時會哭出來,是從未有過的軟弱。
她醒來的時候,一時恍惚。
簾幕低垂,光影暗淡,一切溫暖而舒適,厚軟的絲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帳邊綉著塞外特有的花紋。案上的一盆熱水冒著白霧溫著葯碗,一旁散落著藥棉凈布,各類盛裝傷葯的瓷瓶在微弱的燭光下恍如瑩玉。
迦夜轉了轉眸子,發現自己被人擁在懷裡,背抵著堅實的胸膛,持續的熱力正從那裡來,雙手攬在腰上壓住自己的細臂,小心地躲過了傷口。
他正在沉睡,俊美的臉上輕易可以窺出連日未休所致的疲倦,長睫下有濃濃的陰影,憔悴不堪。深邃的眼緊閉,再度睜開的時候,又是堅冷如石,曾經清晰可見的掙扎、動搖、憤怒、疑惑都已無影無蹤。他越來越像一個無情的殺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過一寸寸輪廓,複雜而晦澀,這是她想要的改變,卻又不是她願見的結果。必須要快些行動了,不然他……再也回不去,他和她不同,他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樑,稜角分明的唇,動了動指尖又放棄。
被人擁住的感覺,很陌生,很新奇,但……不壞。
第一次放縱自己,靠在溫熱的胸膛,沉沉睡去。
因藥效極佳,鞭傷很快收口,看來可怕的創傷大多隻在表面,麻煩的是折斷的肋骨,吸氣仍感覺到疼痛。
「今天是什麼日子?」
得到了準確的回答后,她默默盤算許久,「三天內我們啟程回教。」
「你的傷太重,還不能動。」他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的固執為何。
「騎馬也無礙,我會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騎馬,還極可能遭遇攔堵追殺。」躲在這裡的幾天里,赤術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盤查過數次。
她細細地看自己的手,灼傷的手指仍然通紅。
「無妨,恢復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地笑了笑,「再說,不是還有你呢。」
他沉默不語,既擔心無法護她周全,又牽挂她的傷勢,沒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體狀況,長途跋涉絕非理智之舉。
「你確定?」他明白,卻沒有再堅持。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準備離去的人,示意他走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後的右手忽然被她強行牽出,利劍穿透的創口已紅腫潰爛。
「你的手,為什麼不上藥?」
他一言不發。
她拿過一旁的瓷瓶,輕輕在他的傷口上灑上藥粉,又以乾淨的布巾包紮整齊,隨口道:「用不著自責。」她垂著頭,只見濃密的睫毛如扇影,「當時必須有一個人保存體力,赤術恨的是我,橫豎躲不過拷打。再說我殺人無數,也算是罪有應得,你不過是受命,無須多想,那一巴掌是我遷怒於你,……對不起。」
淡漠的話到這裡,他再無法沉默,「為什麼要道歉?無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個女人,還是個……」這個有著稚弱身子的女孩,卻要回護他。
「別被我的身子迷惑了。」她瞭然輕笑,微微一嘆,「我已經十七歲,早已成年。」閱盡滄桑,看淡生死,她早已不是個孩童。
「魔教只尊重強者,無關男女。女人也不會受人寬容,軟弱只會淪為別人的玩物,媚園裡多的是。我寧可做妖魔,也不願落到任人擺布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放下他的手,冷冷地吩咐:「去吧,儘快把傷養好,否則能不能回教猶是未定之數。」
果然,不是輕鬆的事。
看著前方出現的百餘精銳鐵騎,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裡嘆了一聲,迦夜暗中伸手撫了撫腰肋,還是……有點隱痛。
「赤術沒來。」她掃視了一圈。
「我讓暗間尋了幾個相似的人冒充,分頭出城。」他策馬上前,默默盤算如何應對。
惑敵?很好。難怪來的人數少於預料,果然有進步。
「衝過這一程,前方的鎮子備有馬車。」凝視著逼近的馬隊,他鎮定地道。
真是精密的安排,她無聲地笑了一下,只要能闖過眼前這一關,想來無礙。
思緒被洶湧的馬蹄聲淹沒,雪亮的馬刀如林,炫亮而刺目。靜靜地望著陣列如山的騎兵,少年翻腕拔劍,似雪色輕虹劃過天際,劍氣縱橫如電,前方的騎士紛紛落馬,揚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過氣。她策馬跟隨,零星幾個由側方攻擊的,被她用暗器解決。
行雲流水般的殺著,他的動作優美利落,完全沒有半分冗餘,矯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準犀利,力道把握得恰到好處。
觀察了片刻便已無暇,人數太多,暗器已應付不過來,她的劍又太短,並不適宜馬戰,只能勉強把動作控制在小範圍內。面對來襲的騎士俯身避讓,數把利刃從髮際掠過,她探腕捉住一柄,瞬間奪過又反手擲出,又一騎者墜馬,大片的鮮血滲入黃沙,地面一片黑紅狼藉。
幾番混戰,動作已牽動了肋傷,有幾次她險些沒躲過突襲。看出後方的弱勢,大群敵人蜂擁而上,猶如嗜血的蚊蠅聚集。前方的人忽然一聲清嘯,劍交左手,寒芒激蕩,勢如閃電,轉瞬將身邊的人逼退,順勢從馬上騰身飛縱,落上她所騎的馬背,劍勢一展,她的壓力頓時一輕。
他在背後護住,她馭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馬撒蹄急奔,彷彿也知道此刻生死一線。四周殺聲震天,她手心緊握,咬牙控馬,躲過前方攻襲,全憑著經驗在森森眾騎中騰挪。
周圍實在圍得太密,馬片刻便被困在陣中,她心一橫,縴手一揚,十餘匹圍在近前的軍馬齊聲嘶鳴,瞬時發狂地亂奔,馬背上的騎士都被甩了下去,陣列大亂,踩踏無數。待他騰出空來,只見馬的眼中流出汩汩鮮血,被齊刷刷地打瞎了眼,狂躁地揚蹄縱跳,反而給兩人閃開了一條路。
趁亂而走,騎陣漸漸被拋在了身後,不知奔了多久,喊殺聲逐步消失,腰間的隱痛泛上來不可自抑,目光模糊起來,耳際只聞得單調的蹄響,她沒有力氣說話,伏倒在馬背上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已是在轆轆而行的馬車中,溫軟的絲綿墊得極厚,讓顛簸減至最低。腰上被重新包紮了一番,連指際綻裂的小傷口均被細心地上過葯。車中小几上置有茶水食點,旁邊還散落著幾本書冊,想是怕她醒來無聊。
她輕喚了一聲,低弱得自己都聽不清,馬車卻忽然停了。探進來的臉蒼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狽而凌亂,幾處傷口僅是胡亂裹扎一下,衣服都不曾換過。
「你醒了?」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扶她起來,把水遞到唇邊,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她皺了皺眉。
「很疼?忍著點,再過數日就回到淵山了。」他溫言安慰。
「你傷得重不重?」一襲黑衣下她一時看不出端倪。
「我還撐得住。」他淡淡帶過,「餓不餓?先吃點東西,倉促之下能準備的有限。」
「已經很好了。」她閉上眼緩緩躺下,「可還有追兵?」
「業已出了北狄國土,應該安全了。」
「赤術恐怕氣瘋了。」唇邊露出一絲淺笑,她輕言調侃。
身名被污,親信被殺,又在謠言漫天的時候鐵騎四齣,如同雪上加霜。冒著這般壓力,依然殺不了兩人,其惱恨可想而知。
「他活該!」清朗的眸子閃過一絲憎意,「走之前我囑咐暗間,將赤術在軍權被卸時仍頻頻調動私衛的情況散播出去,再誣他有意謀反。」
她難以置信地怔住,瞠目以對。落井下石、趕盡殺絕向來不是他的作風,如此傳言一出,赤術此後怕是難在北狄立足。
感覺到了迦夜的詫然,他低聲回應,蘊著掩不住的殺氣,「我本想尋機親手殺了他,如此算是便宜他了。」
看著他眉間的恨意,她默然無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殺心比她更盛了,真是……不習慣。
他一路將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舊,侍從卻因這意外的一幕微微騷動,不敢置信地看著一殿之主被影衛以極親近的姿勢抱回。小小的身體偎在他懷裡輕若無物,或許是首次在侍從前顯得羸弱不堪,她有點不自在,直到落在柔軟的床上才安定下來,冷淡地吩咐他去休息。
臨走前,見她叫過綠夷低囑,他沒有在意。連日趕路,不曾有暇處理傷口,已有些支撐不住,他回到自己房中找出傷葯,脫衣都十分困難,幾乎是一點點扯下沾在傷口的衣料。
窗欞一響,一個黑影翻入,他本能地抄起長劍。
「是我。」來人利落地架住猝擊的鋒刃,急急道明。
他猛地松下防備,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皺得死緊。
「怎麼弄得這麼狼狽,傷成這樣!」說著接過藥瓶替他處理傷口,九微不掩責意,「連包紮都不會?」
好容易脫下衣服,九微又嘖嘖搖頭,「傷成這樣居然能撐到現在,你比我還能忍。」殊影默不作聲地任其清洗傷口敷上藥粉,九微手上忙碌著,嘴也沒閑著。
「怎麼回事,這回迦夜失策了?她也受了傷?」
「嗯。」
「聽說是你抱回來的,莫非傷得比你還重?」
「嗯。」
「誰有這個本事,和雅麗絲有關?」
「嗯。」
「我一直提心弔膽,就怕你趕不回來。」
九微嘆氣,拿他沒轍,復又慶幸道:「幸虧你還有點記性,差點來不及。」
「什麼來不及?」傷口劇痛分了心,一時沒聽懂。
「赤丸的解藥,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記得。」九微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簡直想鑿他,「差兩天就發作了,你再不回來就等著蠱蟲入腦吧。」
門外傳來輕叩,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東西。
青色的玉碟中靜靜卧著一枚暗色丹藥,正是每隔一段時間必須服用的赤丸解藥。
「綠夷拿來的,這丫頭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他接過藥丸含下,怔怔出神,連日的謀划突變應接不暇,又掛慮著迦夜的傷,倒真把服解藥的時限忘得一乾二淨,若不是她強令趕回……
不計危險地硬闖,日夜兼程地驅馳,是為了……他?
「……受制於此確實棘手,我明白你的鬱結,可眼下教王將解藥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別說是我,迦夜也無計可施。」驚覺自己的話太過喪氣,九微立即改口,「你權且忍耐,總有一天我會弄到解藥,除掉這個麻煩,一勞永逸。」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們這次究竟碰上了什麼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