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使
「還能有什麼任務?」她嘆了口氣放下筆,「當然是殺人。刺殺,伏殺,毒殺,誘殺……」她掰著指頭數,微偏著頭,像個孩子,眼神殊無笑意,「當然,若你覺得方便也可以用色殺,你有這個本錢。手段隨你,但要在規定期限內完成任務。」
「為何不動用弒殺營?」辨不出迦夜的話是否暗含譏諷,他索性直接問出疑惑。
「弒殺營受了重創,這點小事還是不要驚動為好。更何況……」迦夜的語聲緩下來,忽而淡淡微笑,「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使得動他們。」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為四使之一,驚喜之餘,更多的是戒慎。平步青雲遂其志,但兩人依然親近如昔,只是礙於迦夜不便會面,只剩了物件往來。偶爾捎來的東西精緻程度與往日稱得上天壤之別,足見四使地位之重。
對九微而言,重整被清洗一空的淬鋒營為當前最棘手的要務,千冥的刻意刁難,紫夙的隱然施壓,迦夜的袖手觀望,都讓事情進行得倍加困難。好在衛渠一事餘威尚在,沒有哪一國敢在教中大換血的時候趁隙篡動,才得以有餘地從一團亂麻般的紛雜中尋找頭緒。
聽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處境很不妙。
私下探聽到的消息讓殊影的心越來越沉。
因資歷尚淺威望不足,加上千冥執掌教務以內線挑撥,九微根本難以收服弒殺營。執行任務的精銳殺手多次私下抗令,陽奉陰違,雖不敢當面挑釁,卻讓諸多政令無法推行。
擁有刑罰之權的紫夙抱臂而觀,頗有幸災樂禍之意,對一些違反教規的懲治往往輕輕帶過,益發使不馴之勢高漲。相較之下,迦夜的不聞不問已是相當難得。教徒多是觀望,甚至有人暗中賭這位月使何時失寵、被教王厭棄。
顯而易見,三使無一不對這新起勢力存有戒心。
原有勢力彈壓不下,訓練起自己的力量時間又不夠,九微此時無異於在熱鍋上煎熬。從一介亡命殺手到統率群狼的四使之一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並未能帶給他更多籌碼,多方掣肘讓處境越來越艱難。
恰逢此時,弒殺營傳出消息,有人正欲私議以合力進諫的方法直呈教王,換掉九微。若直諫送達,加上三使推波助瀾,其下場可想而知。
時間一天天過去,偶爾與殊影擦肩而過,九微雖神色如常,卻能被感覺出疲憊焦躁之意日漸加重,心事重重。山雨欲來風滿樓,徘徊數日,殊影終於敲開了迦夜的門。
「進來。」
他推門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書,一旁堆積有尺許高的案牘,幾乎擋住了嬌小的身影。
「何事?」她頭也沒抬,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微微躊躇。
迦夜也沒有再問,運筆如飛地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驚人,有些案卷掃了幾眼便已下筆,少數需要推敲的,抽出來丟在一旁,房間內一片寂靜,只聽見紙頁翻動的聲響。
畢竟年幼,她的身形過於嬌小,桌椅都是匠師特製的。此刻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凝神思索,看上去似一個稚嫩的孩童在燈下苦讀,筆下卻是攸關生死的各國密報,這場面著實有些怪異。
燈花地灼燒,光影搖動,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銀燈,微倦地輕撫眉心。
「這麼晚過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問問九微的情況。」
「他?」女孩閉上眼,並無意外,「你不是很清楚嗎,這一陣一直暗中打聽。」
「他的處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
打斷他的話,迦夜睜開眼,黑眸靜如深潭,又問道:「你想我怎樣?」
「我希望你能幫他。」
「什麼理由讓你認為我會願意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對你並無好處。」
她無表情地點頭,「說得不錯,但扶植九微也同樣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與千冥抗衡,你的壓力會少許多。若九微被除,下一個月使必定會倒向千冥,屆時你的處境會更危險。」
「現在危險的可不是我,況且在我看來九微和千冥無甚差別。」
「千冥操控了弒殺營,連你也會受制,你真希望如此?」
「所以你希望我激怒他?」她永遠是淡淡的口吻,事不關己的疏落,「若教王選的下一任月使與千冥無關,我只需坐看即可。」
「你若此時暗助,九微必然感激。」
「他的感激對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對你更無好處。」他穩了穩情緒,斟酌用詞,「紫夙與千冥的關係在教中不是秘密,隱伏的勢力極大。九微此時根基未穩,你們攜手方能勉強平抑局面。失去了弒殺營的支持,穩固魔教對三十六國的影響便是空談,屆時,千冥有絕佳的理由壓制你,就像今日對九微一樣。」
靜了片刻,清冷的話音如風送浮冰,「我若插手,只會同時得罪風花二使,說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樣不會放過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內務掣肘,紫夙以刑律相擾,這兩方皆非我權責,我也幫不上忙。」眉目不動,她想輕描淡寫地卸下包袱。
「你有辦法的。」他緊盯住她,「只要你願意。」
迦夜冷冷地回視,怒道:「讓你看《戰國策》可不是為了對付我!」
「我只是陳述利弊。」
靜靜對峙良久,她忽然別過頭,開口道:「好吧,我給他一點建議。」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於許可權不足,最好去找教王爭取。」
「教王?」
「不錯。」
「此時去找教王,豈不更證明自己能力不足無法服眾?」弄不好反給了千冥攻訐的借口。
或許是疑惑的神色過於明顯,迦夜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侃侃而談。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是教王,賜封風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亂時的功績過高,不賞無以服眾。只是他野心過盛早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為月使,掐斷了千冥控制弒殺營的機會。誰都知道九微經驗尚淺,此時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會小視,反而會視為耿耿忠心,加恩扶持。若九微只懂得緊抓權力死撐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變通之人,難當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無甚可惜之處。」
細思了半晌,他再度開口:「弒殺營的桀驁不馴又該如何處置?用重刑威懾恐怕更難駕馭。」
「揚湯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眸詭異而狡黠,「月使剛剛上任,還沒有自己的影衛吧。」
「你是指……」
「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他若連這都聽不懂,也就沒資格做月使了。」抬手止住他的疑問,迦夜的神色冷下來,「殊影,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但你也要清楚,教王並不希望一個中原人與月使過從甚密。」
她點到即止,並未把話說盡。他已全然洞悉,轉為沉默。
不僅自己與九微過從甚密會招來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與迦夜聯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懷所慮才是樂見之局。如此皆須仰仗教王而立身自保、壓制同僚,方能杜絕一方獨大之危。
「下去吧,我說得夠多了,別指望我出面幫他,月使只能憑自己的實力在教中站穩腳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時明裡襄助九微等於授人以柄,又會引起教王猜疑,殊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對各方勢力的考量,對自身處境的權衡,對教王心機的把握……可謂精準犀利得可怕。
九微靜默著聽完一切。
「謝謝。」微黑的臉上勇毅決絕,似破釜沉舟般一往無前,「殊影,你看著,我一定會成功。」
此後的三年,他們不曾再有這樣直面的交談。
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鞏固地位,培植自身親信的三年。執行了無數次任務,縱橫塞外各國,數不清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獍長老更強硬,也更隱形。
一方面以刺殺威懾諸國,另一方面又以大量的金珠收買重臣后妃,剛柔齊施,謀策並舉,甚至操控了某些小國的王嗣廢立,刀兵戰事。一國之君難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響一國存亡。
霹靂手段,雷霆威迫,都運用得恰到好處。魔教的聲威在數年內達到頂峰,各國爭相進獻貢物結納求好,源源不斷的財富如水般流入,連教王也為之垂目。
無人再敢小視這個纖弱如幼童的女孩,她以事實證明了雪使的尊號實至名歸,連帶身後的影衛都令人敬畏。殊影率領的六翼絲毫不遜於弒殺營,各有所長,配合精妙,歷次任務大有斬獲。面對這樣的實力,執掌教務的千冥都要避讓三分。
千冥、紫夙在成為四使之後反而若即若離,私下往來甚少,僅在貶抑迦夜、九微時同氣連枝。而此時的九微,也已遠非吳下阿蒙。
三年前,九微誠惶誠恐地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風雨交迫,卻在危時大膽覲見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難以服眾,請辭炙手可熱的月使之位。教王感其誠,賜獨斷之權,准其對中等過錯以下的教眾自行懲罰,無須通過紫夙裁斷。
權柄到手,九微以淬鋒營叛亂的前車之鑒為由,閉弒殺營于禁苑訓誡一年,增眾人效忠之誠。禁苑之內任何人不得往來探視,唯九微至上,殺伐決斷令行禁止,無人敢有異議。而後以廝殺互搏之法挑出兩人擔當影衛,又挑出五人為隊長,代管營中事務,賞罰分明權責相關,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營中所出之事,事無巨細一一入耳,偶有調動敕令,如臂使指得心應手。
不少出色殺手在一番歷練下晉入弒殺營,屢建戰勛,仿如一支折斷的利刃重鑄鋒芒,頗得教王嘉許。月使九微之名自此穩如磐石,再不是初時任人猜議去留的新寵。
光陰流轉,四使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擁簇。勢均力敵、權力制衡之下,魔教空前繁榮安定。
殊影風塵僕僕地趕回山中,踏入水殿,莫名地沉靜下來。或許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貝鈴輕飄,幽然靜謐,紗簾如霧,讓他忽然從血腥殺伐中清醒過來,平復了心頭的躁動。
如今他摒棄了一切思慮,起手落刃之際再無猶疑,成了名副其實的殺人工具,卻無法怨責那個在青荷盡頭等他的少女。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選擇在她面前俯首稱臣,任憑驅策。而她,永遠是淡淡地頷首,點出行動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務。
時光彷彿在她身上凝定。
儘管自初見至今已有數年,她仍是舊時模樣,分毫不曾長大。教徒忍不住私下議論,甚至有傳言指其為妖——稚嫩的外貌,奪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簡出的習慣,彷彿都為流言做了註解。
望著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覺不可思議,一時恍惚怔愣。
「殊影!」久等不到回話,迦夜蹙起眉。
「你在想什麼?」清冷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略為詫異。
「你究竟多大年紀?」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心底潛藏已久的疑問,說完不自覺地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會兒,漸漸笑起來,清眸流轉,恍然了悟。
「我的樣子,很像妖怪吧。」細指揉了揉額間,一貫無波的聲音微微自嘲。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以後別再問了。」彷彿一瞬間的變化僅是錯覺,「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是什麼力量讓一個女孩停止了成長?
步出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剎那的神情。黯然,微倦,及一絲無可奈何的蒼涼,像是有什麼東西穿透了冷淡的表象,讓她呈露出難以掩飾的情緒——沒有弱點,從不失儀,冷靜自製,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見的真實。
這一刻他才隱約感覺到,這個大權在握的四使之一,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女兒家。
迎面走來的綠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依教規斂裝行禮的一瞬,其極低的聲音傳入耳際。
「今日亥時,媚園清嘉閣。」
他默不作聲地行過,剎那握緊了拳。
媚園,人間少有的極樂之鄉。
放眼皆是絕色胭脂,嬌俏迎人,花香粉黛襲來,溫柔纏綿入骨。
閃開附身過來的嬌胴,他直接點了清嘉閣,被貌美語甜的女童引入一處玲瓏小閣,留下身後一路怨嗔秋波。幾道迴廊之後,呈現眼中的已是雕樑畫棟,曲苑白牆,頗有江南風致。
獨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麗人所住,能出入的僅有教中居上位之人。女童引至門口便識相地退下。兩個淺粉薄衫的俏婢迎上來,眼睛俱是一亮,鶯聲婉轉地下拜,又連拉帶推地將他送入內室。
屋內的麗人猶在鏡前慵懶地梳頭。
聞得背後有人,她並不回首,自顧自地挽起烏髮,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輕淺,黑髮如墨,一截粉頸纖細憐人。殊影約略感覺有些異樣,卻不知為何,及至麗人轉過頭,風致婉轉地盈盈一笑,他才驀然頓悟。
此女肌膚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無餘飾,竟有三分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較長,曼妙動人,是個風韻十足的成熟女子。
麗人見他不說話,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餚,待酒菜齊備屏退左右,素手執壺斟滿了玉杯。
「公子初來,煙容無以為敬,先飲一杯。」言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粉臉被酒氣一激,漾起了兩抹微紅。
「你叫煙容?」
麗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側畔傳來一聲低笑。
「煙容解語,媚園無雙,你連這個也沒聽過?」一個男子輕捷地從窗口翻入,笑吟吟地看著他。
「九微!」他脫口輕喚,三年不曾對面交談,按捺不住心情激蕩。
對方上下打量,走過來緊緊攬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當面叫你一聲。」
眼前的九微英氣內斂,沉穩老練,又多了一股威勢。兩人相視而笑,百種滋味浮上心頭,半晌才平靜下來,煙容識趣地退至隔室撫琴,留下房間供兩人密談。
「怎麼突然找我?」多年不曾會面,此次九微不惜動用伏在媚園的暗線,必定不只是為故友寒暄。
「近來有事,你剛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盤腿在軟墊上坐下,開門見山。
「什麼事?」
「前陣教王十分寵愛北狄國獻上的一位美人。」
「聽說過,可是叫雅麗絲?」
「不錯。」緩緩地品著美酒,九微眼色深沉,「那個女人很不簡單。」在時間的歷練下,他們都不再是昔日的飛揚少年。
他飛快地搜索記憶,隱約記得那是個柔媚至極的女人。
「怎麼說?」
「教王對她言聽計從,近來下了許多出格的命令。」濃眉緊皺,九微道出詳情,「她並無職位,卻能插手千冥的教務,教王還許她隨意指使弒殺營,前幾天我手下的人剛替她殺了一個仇人。」
「什麼仇人?」
「北狄的左大臣。」九微笑得很冷,「折了數名高手,只為博她一悅。」
「千冥、紫夙如何應對?」默然片刻,他有些難以置信。
「暫時還沒算計到紫夙頭上,而對千冥……她很聰明,在嘗試討好籠絡。」
他微微動容。
「這樣放任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內,讓人沉浸欲醉。
「你想怎麼辦?」
「我想探探迦夜的態度,三十六國的事務由她所轄,北狄的事只怕她要親自善後。」
他點點頭,「尚要待教王示下。」
北狄本有定期歲貢,歷來恭順,並無挑剔之處。這次魔教擅殺北狄重臣,確實難以交代,僅派下屬已不足以安撫,定要迦夜親往。
「順便查查這個女人到底什麼來頭。」九微眼中閃過一抹冷光,「我派出的兩個暗使都沒有回來。」
能讓九微手下的精銳消失得無聲無息,絕非一般人能為,殊影心中不由暗驚,「我記下了,可還有其他?」
「最好是……」
九微不曾說破,他自是心裡有數,這樣麻煩又摸不出來歷的角色,及早剷除才是上策,時間一長必成心腹之患。
「此次她若下山,我會盡量隨行。」
他舉起杯,與九微重重一碰滿飲而盡,芳香的美酒入喉,火辣辣地燙在胸口。
九微瞥見他的臉色,不由失笑,「這麼多年,還是喝不慣烈酒?」
他搖搖頭,「我極少飲酒。」
「你現在好歹也是教中人物,怎麼連酒都不喝?」九微謔笑,又替他滿上,「跟著迦夜,若學她那樣薄情寡慾,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連飲了幾杯,或許是酒意上涌,他抬手止住,「別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撥開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饒,「難得兄弟見面,多喝幾杯醉了又如何,在這裡歇著便是。煙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還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還是回去為好。」
被他瞪了一眼,九微笑嘻嘻地全不在意,似乎又變回了昔時的頑劣少年,調侃道:「說起來煙容比她好多了,體貼入微,又知情識趣。你何必那麼矜持?」
「你胡說什麼?」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隔室,琴聲清揚,一直不曾斷過。
「我胡說?你從不來媚園,不是因為她?」多年不見,九微仍是言語無忌,毒舌依舊,「不用擔心,煙容清楚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聰明溫柔又極可人意。迦夜有什麼好?冷冰冰的像雪人,還永遠長不大。」
「別說得這麼難聽。」他很不樂意。
看他的臉沉下來,九微倒笑了,把玩著手中的酒杯。
「事實如此,她練功傷了經脈,估計永遠都是眼下的模樣,你受得了?那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個沒胸沒臀的孩子——」
話音止於一個軟枕,不偏不倚地甩在九微臉上,砸出一聲悶哼。
「你怎麼知道她是練功所致?」他低聲問。
九微揉了揉鼻子,丟過「哀怨」的一眼,「紫夙說的,教王問起來,迦夜自己承認了。我說她那麼年幼武功卻高強至此,原來是練了邪門的功夫。」
「什麼武功?」
「誰知道呢,前任長老是波斯人,有些秘術教王也不清楚。」
靜了半晌,九微再度開口道:「所以我說還是煙容好,不是趁著千冥這幾天不在教中,還來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來清嘉閣,得不著鏡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地一笑,帶著男人間心照不宣的詭秘,「連教王都寵幸過煙容,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錯,所以她長不大未必是壞事。」九微斂了斂臉色,以防再次被襲,「以迦夜的性子,我很難想象她如何能在教王身下承歡。」
他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握住酒杯,緊得骨節發白,「你還知道些什麼?」
「關於她?」
「嗯。」
收起戲謔的笑意,九微思考了片刻,道:「她和你一樣是中原人,雖然她自己不記得。」
他驚訝地抬眼,九微肯定地點頭,「你不覺得煙容和她有幾分相似?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為她是混血,塞外民風開放,異族通婚並不鮮見。
「十幾年前,左使從敦沙附近擄來了一名容貌極美的女人進獻給教王。據說此女有傾國之色,還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兒,教王以其幼女的性命相挾,以一日為期逼使就範,結果……」
他默默地聽著,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見其結果。
九微嘆息了一聲,「不到一日,那女子便死了。」
「死了?自盡嗎?」教中足有十餘種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王怎可能出此紕漏。
「按說不可能自盡,服了玉香散,應該是連抬手都很勉強,人是被燭台刺入胸口而死。」九微隨手拔下銀燭,燭座上的尖刺閃閃生寒,「奇的是人就死在床上,完全沒有被動過的跡象。」
「被殺?是誰?」
「教王的內殿,誰敢進去殺人。」九微搖搖頭,「想來唯有和那女子同處一室的幼女。」
「你是說……」他揚起眉,隨即脫口否定,「怎麼可能!」
「除此之外再無別人,燭台刺得很深,當場斃命,小丫頭就昏倒在床邊,沾了一手的血。」
「沒問過她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沒問,還是教王親自問的,結果她什麼都不記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一聲不哭。看起來不會是偽裝,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絕不可能騙得過教王。」九微攤攤手,「後來見她是個美人胚子,便擬送入媚園。前任長老看她根骨不錯,收去做了徒弟,再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現在仍是什麼也不記得?」靜默良久,他勉強擠出一句。
「應該是,不過弒親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難得正經一回,「想起來又如何自處,再說教王也容不得。」
殊影怔忡得無法言聲,恍惚半晌,九微捶捶他的肩,安慰道:「別想了,她現在地位超然威風八面,羨慕的人不可計數,有什麼好替她難過的?」
「你怎麼了解這麼多?」收住心神,他忽然想起此事不可能在教中隨意流傳。
「我?」九微不正經地笑了笑,「從紫夙那裡聽來的,她長於收集情報,況且當年她也十來歲了,也曾聽說此事。」
「紫夙怎麼會告訴你?」他狐疑地追問。
「這個,你也知道,」九微撓了撓頭,環顧左右,窘道,「有些時候女人嘴不緊,比如床上……」
瞪了許久,他無言以對,只道:「你自己小心點。」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臉色一正,再無嬉笑之態,「我清楚她的手段。」
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他已記不清,只記得自己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九微天南海北地閑扯,他的腦中卻始終浮著那張終日蒼白淡漠的臉,清瘦的肩,細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動聽的聲音徘徊不去。
蒙中有人笑盈盈地斟滿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覺喝得更多。那個冷淡的、無情的、殘酷多智的、永遠不變的、孩子似的女人,佔滿了所有思緒。究竟是怎樣複雜的感情他不知道,卻著了魔似的停不了。
看著醉倒在軟座上的殊影,九微低低嘆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轉身冷冷地吩咐:「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許吐露半句。」
煙容斂容稱是,九微掃了一眼,又嘆了一聲,如來時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濃的夜色中。美麗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邊凝視著熟睡的人,探指輕撫微蹙的眉,一寸寸撫過年輕俊美的臉。
「她有那麼美?你們都念著她,一個,兩個,三個……連做夢都想著她。」
近乎囈語的聲音消失了,女子伸手替他脫去長衣黑靴,垂下紗簾,在爐中撒了一把寧神香。香氣散入靜謐的夜,最後一絲光也隨之熄滅,沉沉的黑暗湮滅了一切。
殊影醒過來,一時弄不清所在何處。
簾幕低垂,紅枕錦衾,身畔還睡著一個清婉麗人。
他驀地坐起來,宿醉后的頭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雙溫軟的手撫上他的額,掀開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溫好的醒酒湯。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默默地接過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嬌容,昨日的回憶湧入腦中,幾乎要懊惱地咒罵:該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會醉在此地過了一夜!
「我……可有……」他問不出來,只覺得臉漸漸發燙。
麗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地安慰:「公子醉得太厲害,只是睡了什麼也不曾做過。」
他的心登時松下來,又覺得愧疚,「抱歉,擾了姑娘。」
「公子哪裡的話,媚園本就是尋歡之所。」纖纖玉手捲起素簾,室內漸漸亮起來,「只盼公子能常來坐坐,煙容雖不能解愁,陪著彈琴賞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麗人長發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採擷的芳花。比起遙遠不可及的那個人,擁在懷中的溫度更真實。或許這才是九微安排在此處會面的深意。
他一時怔忡。
水殿的清池中映著淡淡朝暉。
池面生出了薄霧,迷離氤氳,黛色朦朧,絲絲涼涼浸潤著衣襟。殊影踏過池中小橋轉入內殿,忽然定住了腳步。
迴廊之畔,層層花台之上,一個纖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長椅上。
晨風吹拂,雪白的裙裾輕揚,像恆定的剪影。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纖細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鮮紅,似不曾感覺有人來,緩緩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愛花,下令把舊時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過來。她很少摘花,偶爾有食花的習慣,扯下幾片品嘗,如此行為,心情多半是不好。待走近了,殊影才發現她裙擺被霧氣浸得透濕,不知坐了多久,黑髮貼在額上,臉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著霧氣的微潤,像透亮的寶石,幽涼。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麼。他們之間的距離便是這般遙遠,永遠摸不透她在想什麼。
椅子有點高,她的腳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寬,懸在空中,雪白的足輕晃,腳趾圓而小,十分秀氣,腳底有點泥,在柔白細膩的肌膚上分外礙眼。
不知中了什麼魔障,他鬼使神差地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凈,手指觸到的足踝冰冷,她縮了縮,卻沒有躲開,任他擦拭。小巧的雙足連著脆弱的踝,曲線優美的腿,如瑩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無熱度,若非在掌中柔潤脂滑,竟像是無生命的物件。
殊影將它在掌中握了很久,腦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腳彷彿一點點有了溫度。
驀地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長椅,裙裾飄揚曳地,踏過凌亂花枝,拂過方磚路面,瞬間便已走遠,只剩了落紅一地,花葉狼藉,仿如清晨一夢。
迦夜行事很少躊躇,這次卻不一樣。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從,回來卻思慮良久,一份又一份地拆看各國送來的情報,反覆推敲,沉吟不決。
「你在擔心什麼?」
聽見他的問話,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門。他隨手掩上,心下驚疑,鮮少見她在教中如此戒備。
「這次的時機不妙。」
「什麼意思?」
「目前北狄的局勢很複雜,左大臣的遇刺,絕非是雅麗絲所言的尋常家仇。」 纖指點了點散了一案的密報,「北狄王年老,寵愛側妃所生的幼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長子赤術,欲廢長立幼,這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赤術在軍中歷練多年,英勇果決,對歲貢早有不滿,一旦由他繼位必然難以掌控,北狄的軍隊訓練有素,剽悍勇武,強行刺殺只怕折損過重,不宜硬來,所以我教一力扶持側妃幼子。」
幼子既不獲朝臣支持,唯有倒向外戚,為了鞏固地位必定對魔教言聽計從,如此方可排擠反對的大臣,因自保而成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指間謀划即可輕易消減一個棘手的潛在威脅,這種手段迦夜十分嫻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淡淡問道:「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左大臣原本立場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會放縱雅麗絲的請求,反正殺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觀望的臣子認清形勢。」
「但同樣會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讓他們對教王更加敵視,轉而支持赤術。」
「現下看來,確實如此。」迦夜冷冷地一笑,「巧的是,剛剛收到密報,左大臣與休墨國有聯繫,曾對北狄大王子的軍政計劃多有阻撓。」
「休墨?數年前曾與北狄有過戰事。」
「他大概是被休墨收買刻意掣肘,甚至進言北狄國主削減軍隊,卸下赤術的軍權。」
「聽起來是對我們有益的人物。」他不無微諷,迦夜向來長於利用為了利益而出賣國家的內臣。
「他掩飾得很好,表面上忠誠無比,彷彿全然顧慮民生,又是赤術的舅舅,所以深得國主信賴。」錯過一枚上佳的棋子,她略為遺憾,「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收買,我猜左大臣是覺得這個外甥過於精明難以駕馭。」
「這麼說,這個親舅舅死了反而對赤術有好處。」
「去掉一個家賊,激起北狄上下對教王的仇恨,還有充分的理由整頓軍備厲兵秣馬,聲勢上全面壓倒幼弟,真是一舉多得。」她淡淡地點評,不無讚賞之態。「獻上雅麗絲若是赤術的計謀,我可是一點也不意外。」
「如此看來,現在去北狄恐怕不是好時機。」
「非常糟糕。」她輕哼一聲,「赤術很有可能把我的頭掛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無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變,看她在房中踱步,猶疑難決。
「這次的對手,真不簡單。」迦夜喃喃自語。
「要不我去殺了他?」
迦夜抬起眼,低聲道:「不行,此時赤術一定防得很嚴,況且連殺重臣,激起北狄舉國同仇更難收拾。」
「那明日上殿稟明教王,先拿下雅麗絲?」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麗絲既敢入教便是死間,抱有必死之心,此時又無實據,光憑推測尚不足以打消教王的寵嬖,如何開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親赴北狄,此行兇險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著案上的地圖,室內一片寂靜,良久,一個念頭隱約浮現。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時來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視著同一個目標,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出現在唇邊,「明日下山,先去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訝地抬眼,「不用,我帶六翼中的兩人隨行即可。」
「我去。」他少有地堅持。
迦夜靜了半晌,無奈道:「隨你,吩咐他們把東西備齊。」
休墨本是北狄屬國。多年前休墨王不甘為附庸,擁兵自守,與北狄反目成仇,兩國多次征戰互有勝負,一直持續至今。
與衛渠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由殊影安排打點,迥異於數年前初出茅廬的無措。迦夜照例寡言,默默地騎馬跟在身後,漫漫長路只聞鈴兒叮噹。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後,距離彷彿更遠了些。
一支遠行的婚嫁隊伍行過,狂風吹起新娘的紗巾,艷紅如火,嫁衣上的銀鈴在日光下閃著光芒,和風一起發出破碎的輕響。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過去,望著那一支隊伍漸行漸遠,雙瞳彷彿映入了黃昏的餘暉,茫然而悵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麼堵住。
在那樣殘酷兇險的環境下掙扎求存,讓眾多垂涎的人無從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價?明明是個踽踽獨行的孩子,孤獨寂寞,卻從不縱容自己尋找寄託,是什麼信念助她支撐下來?他實在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麼樣子?」
「很美,滿城都是輕淺的綠色,鋪天蓋地的荷花開遍了湖面…… 晴雨多嬌,煙柳畫橋,還有長街上各色叫賣……」
閉上眼就能看見的杏花春雨,睜開眼只有綿延萬里的大漠黃沙。
他忽然覺得疲倦。迦夜也不再開口。
天光在跋涉中漸漸寂滅,取而代之的是燦燦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動,熊熊的火焰燒得風都炙燙起來。
休墨與北狄的邊境有一處綠洲,一個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建,散落著大小屋宇,與黃沙渾然一體。方圓百里內唯一的水源便是這處綠洲中湧出的甘泉,不斷有行客駐足補充食水。一隊粗獷的漢子在村外卸馬攏火,架起了鐵枝,翻烤著從村裡買來的羊,冒出的油脂不斷滴在紅亮的火炭上,香氣飄得極遠。粗豪的笑語傳開,熱鬧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圍觀。
一個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氣的面龐帶著微笑,默不作聲地看眾人喧嚷。架上的羊肉漸漸變為金黃,執架翻烤的漢子熟練地撒上各種香料,抹上鹽粒,脂香誘得人垂涎欲滴。一個十餘歲的孩子不住地吞口水,忍不住揚聲道:「各位大哥還是進村吧,會引來野狼的。」
幾個漢子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怕什麼?來野狼正好打了剝皮,明天的肉食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們都不怕,還怕野狼。」
「沒殺過狼的還算男人嗎?」
「小子心腸倒好,可惜膽小了點。」
連番的戲謔,讓孩子的臉越來越紅。斜披大氅的青年笑著輕斥,伸手把孩子招到身邊,「多謝小兄弟,我們人太多,兄弟們又粗魯慣了,進村怕擾了村子的安寧。」
「這時節狼很多,上次還叼走了我的小羊。」孩子囁嚅著,「大人們都不讓晚上出寨。」
「那你還跑出來?」青年笑道,「不怕你娘罵你?」
「你們人多,又是在村口,不會有事的。」大人的警示擋不住孩子愛熱鬧的天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