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殘疾(1)
把包著米的金紙點燃在地上,由兩個堂哥抬著他跨過那簇火苗——據說用這麼個儀式,靈魂就被洗滌乾淨了,噩運和污穢被阻擋在門外——就這樣,中風出院的父親回到家。時間是晚上的十點。
按照閩南的風俗習慣,里裡外外的親戚第一時間排著隊前來探望,每個人拎著他們自認為對父親有好處的營養品,說著覺得能幫到父親的話——有的人和他一起回憶當年混江湖的彪炳戰績,有的人再次向他感謝某次落難父親如何幫忙,幾個女親戚一進房門抱著父親就哭。
他倒是超然,對著安慰的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和那些吹牛臭屁的人爭執誰當時的功勞大,對抱著哭的人則著急地罵:「這不回來了,小問題,哭什麼?」
然而他的舌頭癱了一半,很多人聽來,他只是激動地說些笨重的音符,然後看著他笑開那嘴被煙塗黑的牙,大家跟著笑了。
看上去不錯的開始。
折騰到一點多,人潮終於散去,父親這才露出真實、窘迫的樣子。母親和我費力地抬他去上廁所,兩個人如同扛巨大的傢具進房門一樣,騰挪不及,氣喘吁吁。
母親中間兩次停下來,笑著說,你看他這段時間在醫院如何享的清福,竟然重了許多。而我心裡想的則是,每天需要上多少次廁所,每次都需要這麼折騰。我開始掂量著,即將到來的生活是什麼。
好不容易把父親折騰回床,似乎到了不得不聊天的時間,氣氛卻愈加緊繃。
在父親到泉州、福州住院的這三個月,除了假期的探望,我已經好久沒見父親。當他被堂哥們扛著從車裡出來的時候,我覺得說不出的陌生:手術的需要,頭髮被剪短了,身體像被放掉氣的氣球,均勻地乾癟下去——說不出哪裡瘦了,但就感覺,他被疾病剃掉了整整一圈。
從他回來,到他開始「接待」訪客的那兩個小時,我一直看著這個近乎陌生的父親:他的背似乎被壓彎了,癱瘓的左半舌頭讓他說話含混笨拙,沒說幾句話就喘。我開始搜索記憶中的那個父親,那個講話很大聲,動不動髒話滿口,在親戚面前要擺一副江湖大佬樣子的父親,卻一直找不到。
是他先開的口,嘴裡混濁的一聲——「你好吧?」
我點點頭。
他先笑了:「沒事,過一個月就可以像從前那樣了。」
我點點頭,張了張口,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心裡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摩托車這麼久沒開,還在吧。等我好了,再給你買一輛,我載著你母親,你帶你姐姐,我們一起沿著海邊兜風去。」
那是我們全家唯一一次的集體出遊。父親還想回到過去,回到他還是家庭頂樑柱的那個過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
當時母親去買菜,我聽到沉悶的一聲,跳下床,趕到他房間時,他正倒在地上,手足無措得像個小孩。見到我,著急解釋,他誤以為自己還是以前的那個人,早上想馬上坐直身,起床,一不小心,偏癱的左側身體跟不上動作。整個人就這樣被自己摔在地上。說著說著,我看見憋不住的淚珠就在他眼眶裡打轉。
他不習慣自己的身體,我不習慣看他哭。我別過頭假裝沒看見他的狼狽,死命去拖他。當時一百斤左右的我,怎麼用力也拖不起一百六十多斤的他。他也死命地出力,想幫自己的兒子一把,終於還是失敗。
他和我同時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積的重量。他笑著說:「我太胖了,幾個月不動就胖了,你別著急,我慢慢來適應。」
他小心地支起右腿,然後摸索著該有的平衡,用力一站,整個人是立起來了,卻像倒塌的房屋一樣,直直往右邊傾倒。
我恐慌地衝上前,扛住他的右身,但他的體重獲勝了,他和我再次摔倒在地上。
這對氣喘吁吁的父子倆癱坐在地上,好久都沒說一句話,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最後,是父親掙扎著調動臉上的肌肉對我笑,但爬到他臉上的滋味太多了,那個笑,終於扭曲成一個我描述不出的表情。
我因此開始想象,當自己駕馭不了身體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樣的境況。我覺得有必要體驗到其中種種感受,才能照顧好這樣的父親。
我會突然在笑的時候,想象自己左臉無法調動,看著別人驚異的眼神,我體會到窘迫、羞愧,也演練了如何接受或化解這尷尬。走路到一半的時候,我會突然想象自己抬不動左腿,拿筷子夾菜的時候,想象自己的力量完全無法抵達手指頭。因而在那段時間裡,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摔跤。摔出的一個個淤青,攀爬在身體上,疼疼的,麻麻的,我又會突然想,父親的左身,連這個都感覺不到。
在父親剛回家的那幾天,家庭的所有成員似乎都意識到,自己是在配合演一齣戲碼。戲碼的劇本不知道,但中心主旨是傳達一種樂觀,一種對彼此對未來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準確的台詞。
母親應該是個堅毅的女人,父親大小便在床上時,她捏著嗓子笑著說,你看,你怎麼像小孩了。自己倉促地笑完,轉身到小巷裡一個人黯然地處理床單。這個笑話很不好笑,但她必須說。說完之後,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已經停業很久的加油站——那是全家人的生計。
姐姐是個乖巧的女兒,她一直守在父親身邊,按照她所能想象的一切努力履行職責——喂父親吃飯、幫父親按摩麻痹的半身、幫忙做飯。父親的職位暫時空缺,母親填補了他的工作,而姐姐也要成長到接受另外的要求。
而我,我知道自己應該是准一家之主了。像一個急需選票的政客一樣,要馬上察覺這幾個人的各種細膩表情,以及各種表情背後的真實心境,然後很準確地分配精力,出現在他們的身邊,有時,為他們快速拍板一個決定,這決定還必須配合慷慨有力的腔調,像念台詞一樣,字正腔圓地說出來。
這樣的戲碼,我們自己都察覺到,如果突然跳脫出來看,該是多麼的不自然、蹩腳甚至可笑。作為不專業的演員,我們越來越難以投入,慢慢有不想演下去的不耐煩。
更重要的是,唯一的觀眾——生活,從來就不是個太好的觀看者,它像一個苛刻的導演,用一個個現實對我們指手畫腳,甚至加進很多戲碼,似乎想幫助我們找到各自對的狀態。
母親一個人在倒騰油桶的時候摔倒了,以前都是她協助父親,把這幾百斤的油桶放橫,推到合適的地方儲存,她用九十斤不到的身軀不斷地推,卻絲毫不能挪動半寸。那天下課,我一如前幾天先是到加油站,卻見她坐在滿是油污的泥地里,一個人嗚嗚地哭。我實在不知道我最合適的台詞是什麼,假裝沒看見,倉皇地逃回家裡。
姐姐做飯慢了點,和自己身體發脾氣的父親凶了她一聲,她一看到我回家,把我拉到一旁,嘟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最終把這戲碼戳破的還是父親。那是他回到家的第二周,他無數次試探自己的身體,反覆挫敗。那天蓬頭垢臉的母親一聲不吭地拿來拐杖放到他身邊,他看著拐杖,明白自己以後的生活,氣急敗壞地拿起拐杖往母親身上一打。
感謝父親偏癱的另外一半,他瞄得不太准,拐杖只是擦過母親的頭,但她頭上已滲出一大塊淤血,倒在地上。
然後是姐姐的尖叫、我的發怒、父親的歇斯底里,最後是全家人的抱頭痛哭。
很爛的劇情吧?把母親扶上床,把姐姐安撫好,又和她一起完成了對父親的餵養和身體清洗,把他扶回房。關門的時候,我對著空氣這麼問。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問誰,我老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著這一切,然後我問了第二句:故事到底要怎麼走?
當然沒有人回答。
父親以為自己找到方法了。我知道,他內心裡已經編製了一套邏輯,按照這套邏輯,他最終能重新找回自己的身體,重新扮演好曾經做得很好的父親那個角色。
我也知道,這套邏輯,最後的終點必然是不可能完成的——父親是因為心臟瓣膜脫落引發腦栓塞兩次,家族內內外外的親戚,把能問的醫生都問過了,這堵塞在父親腦子裡的那塊細小的瓣膜,不可能被消解,也不能用猛葯一衝——如果衝到其他腦部部位,堵塞的是其他東西,又會造成另外部位的癱瘓。他不可能找回自己的身體了。這個殘酷的答案我心裡很清楚。
我特意到圖書館查找了瓣膜的樣子,它小小的,在你的心臟里一張一合,像一條魚的嘴。就是這麼一個小東西,它現在關住了父親的左半身。
我還知道,這套邏輯父親實踐越久,越努力堅持,最後觸礁的那個烈度就越大。但我不敢拆解父親這套邏輯,因為,我實在找不到其他辦法。
總得有個人提供一套希望的邏輯,讓全家進行下去。
那時即將入秋,有天晚上,他興奮地拉住我講,他明白過來了,自己的左半身就是脈路不通。「我不斷活動,活血沖死血,衝到最後,我的另一半會活過來的。」我表演得很好,他相信我非常認可他這個想象。
在這個想象下,他可以接受拐杖作為暫時的幫助。他第一天試驗,從家裡走到彎道市場要多久,走到來不及回來吃午飯,最後是我們三個人兵分三路,拿著飯,終於在不遠的拐角處找到他——我走過去大概二十分鐘,卻是他一早七點多拚命挪動到下午一點的結果。
但他卻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起碼我知道現在的起點了。」他和我說。
第三天,他的整體方案出來了:早上八點出發,走到那個小巷的盡頭折回來,這樣他可以趕在十二點回來吃飯,吃完飯,休息一個小時,大概一點半出發,走到更遠的彎道市場,然後他可以在晚飯七點鐘趕回來。晚上則是在家裡,堅持站立,訓練抬左腳。
我至今感謝父親的堅強,那幾乎是最快樂的時光。雖然或許結局註定是悲劇,但一家人都樂於享受父親建立的這虛幻的秩序。
每天母親嚴格按照父親列的時間表,為他準備好三餐,並且按照他希望的,每餐要有蛋和肉——這是長力氣的。他常常說,以前當海員扛一兩百斤貨物沒力氣的時候,吃了肉和蛋,就馬上扛得起了。現在他想扛起自己。
每天晚上所有人回到家,都會陪他一起做抬左腳的運動。這運動經常以家庭四人比賽的方式進行,我們都有意無意地讓他贏,然後大家在慶祝聲中,疲倦但美好地睡去。
我們享受這種快樂,因為這是唯一的快樂了。父親心臟手術一次,中風兩次,住院四次,即使有親戚的幫助,再殷實的家底也空了。
留下來的加油站,錯過了歸順中石油的良好時機。父親生病前,對方提出合作,最終因父親的病痛擱置了——也錯過了進一步的擴建和升級,競爭力明顯不行了。小鎮的人,從內心裡會更喜歡入海口那個面積很大,設備很好,還有口香糖和飲料送的大加油站。
為了生計,加油站還是必須開張。母親唯一依靠的,是她的好人緣。她有種力量,不卑不亢卻和藹可親,讓人感覺是一個有主見的老好人。這讓許多鄉鄰願意找她聊聊天,順便加油。
刻意和不刻意,附近的街坊約定著,無論入海口那加油站有多好,必然要到我家那小店來加油,雖然這裡加油還是全人工,雖然母親算數實在太差,算不好一百扣去六十二要找多少錢,而且常常不在——經常要趕回家為父親準備各種藥物、食物,洗衣服,但街坊寧願在那等著。
姐姐和我後來也去加油站幫忙。每天母親做飯,我和姐姐先去抽油——就是把一些油裝在大可樂瓶里,摩托車來加油,一瓶就夠;抽完油,我們把需要挪的油桶挪好,盡量幫母親處理好一些重活。
然而,重活還是有的,比如那種大機板車,每次加油要一整個小桶。這對我家來說是大生意,但對母親來說是過重的負擔。有次她抬那油桶,抬到一半坐到地上偷偷哭起來,車主那六十多歲的母親看不過去,也過來幫忙,搞得全身是油污。後來在彼此的默契下,機板車慢慢把時間調到五點半過後來加油,那意味著,我和姐姐可以幫忙了。
傍晚母親、我和姐姐一起扛油桶,回家和父親一起做抬左腿運動,每晚睡覺幾乎都是自己昏睡過去的,但嘴角還留有笑容。
我投入到似乎都忘記,那終點註定是失敗,註定是一場無法承受的劇痛。
但至少,這樣的日子下來,家裡竟然有點儲蓄了。這讓我們放鬆許多,在此之前,我們可以感覺到,沒錢帶來的不僅是生活的困頓,還有別人有意無意的疏遠和躲避——即使心再好,誰都怕被拖累。
而這種眼神對母親又刺激極大。
母親是個極硬氣的人,她若察覺到別人對她一絲的同情,就會惡狠狠地拒絕別人的好意,也有些人擺著施捨的姿態前來加油,這反而激起母親那毫不客氣的反擊。
有次進門,看到母親恐慌地躲回家裡。她惶恐不安地和我說,剛有個男的開著小汽車來加油,一下車就問你父親好不好,我說很好啊,他嘿嘿笑了一聲,說他以前曾混在你父親底下的小幫派,時移世易,人生難料,他指著自己的車,說,你看,一個這樣,一個那樣。
母親氣急了,把油桶往地上一扔,說,這油不加了。
那男的也被激怒了,大聲凶,我是幫你們,還這麼不知好歹。
氣急的母親,從路旁拾起一塊石頭,想都沒想就往那車上扔。哐當,石頭在車上砸出了一條痕。那男人氣急敗壞地追上來,母親轉身就跑,跑到一個地方,淚已經糊了臉,拿起另一塊石頭,追回去,往那男人一扔,竟然扔到那男人的頭上,血順著他的臉流下來。
母親聽到身後是一片喧嘩聲,但她怕極了,往家裡死命跑,到了家裡,關上鐵門、木門,又跑進卧室關上房門,自己一個人嗚嗚地哭。直到我回到了家。
「我當時氣急了。」她不斷解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我知道,其實她不是氣,或者不僅僅是氣,那男人的每句話,都刺痛了她的內心。
最後,是我陪著母親在晚上去看那好一會兒沒有人管的加油站。我們做好了心理準備:被砸了?油被搶了?甚至,被燒了?其實我們也知道,無論哪種結果,對這個脆弱的家庭肯定都很難承受。
像是電視里的中獎節目,好不容易到了最後一關,最終要開獎前的那種表情。母親一路上邊捂著自己的眼睛,邊往店裡走。
油桶沒亂,油沒丟,甚至桌椅都被整齊擺好。桌子上放了一張一百塊,和一個空的小油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