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威懾紀元62年11月28日16:00至16:17,威懾控制中心】(1)
高速電梯向下沉去,上方越來越厚的地層似乎全壓在程心的心上。
半年前,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聯合會議上,程心當選為第二任引力波威懾系統控制者,即執劍人,她得到的票數將近第二名的兩倍。現在她正前往威懾控制中心,在那裡將舉行威懾控制權的移交。
威懾控制中心是人類所建造的最深的建築,位於地下四十五千米,已經穿過了地殼,深入到莫霍不連續面下的地幔中。這裡的壓力和溫度都比地殼高許多,地層的主要成分是堅固的橄欖岩。
電梯運行了近二十分鐘才到達,程心走出電梯,迎面看到一扇黑色的鋼門,門上用白色的大字寫著黑暗森林威懾控制中心的正式名稱: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號控制站,並鑲嵌著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徽標。
這座超深建築是很複雜的,有獨立封閉的空氣循環系統,而不是直接與地面大氣相通,否則,四十五千米深度產生的高氣壓將使人感到嚴重不適;還有一套強大的冷卻系統,以抵禦地幔近500℃的高溫。但程心看到的只有空曠。門廳的白牆顯然都具有顯示功能,但現在全是空空蕩蕩的白色,其他一無所有,彷彿這裡剛建完還沒有正式使用。半個世紀前在設計控制中心時曾徵求過羅輯的意見,他當時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
像墳墓一樣簡潔。
威懾控制權移交儀式是很隆重的,不過都是在四十五千米高的地面上進行,那裡聚集了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程心就是在他們那代表著全人類的注視下走進電梯的。但這裡主持最後交接的只有兩個人: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他們代表了直接領導和運行威懾系統的兩個機構。
PDC主席指著空曠的門廳對程心說,控制中心將按照她的想法重新布置,這裡可以有草坪、植物和噴泉等等,如果她願意,這裡也可以用全息影像完全模擬地面的景觀。
「我們不希望你過他那樣的生活,真的。」艦隊參謀長說。也許是他身著軍裝的緣故,程心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過去的男人的影子,他的話也讓她感到一絲溫暖,但這些除不去她心上的沉重,這沉重像上方的地層,已經累積了四十五千米厚。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執劍人的抉擇——生存與毀滅的十分鐘
建立黑暗森林威懾的第一個系統,是圍繞著太陽的三千多枚包裹著油膜物質的核彈,核彈爆炸后產生的塵埃將使太陽發生閃爍,向宇宙廣播三體世界的坐標信息。這個系統雖然龐大,但極不穩定,可靠性也很差。在水滴解除對太陽的電磁波全頻段封鎖后,向太陽發射超大功率電波的發射系統立刻投入運行,與核彈鏈威懾系統互相補充。
以上兩個系統都是以包括可見光在內的電磁波作為廣播媒介。現在知道,這是星際通信中最原始的手段,被稱為「太空狼煙」。由於電磁波在太空的高衰減性和高畸變性,廣播的範圍十分有限。
在威懾建立時,人類已經初步掌握了引力波和中微子的接收技術,只缺少發射和調製技術。人類要求三體世界傳送的第一批技術信息就是關於這方面的,這使地球世界迅速掌握了中微子和引力波通信技術。雖然與量子通信相比,這兩項技術仍然落後,引力波和中微子的傳輸速度都限制在光速,但與電磁波通信相比已經高了一個層次。
這兩種傳遞媒介都具有極低的衰減,因而具有極遠的傳送距離。特別是中微子,幾乎不與其他物質發生作用,理論上一束經過調製的中微子,可以把信息傳到已知的宇宙盡頭,所產生的衰減和畸變也不影響信息的閱讀。但中微子束只能定向發射,引力波卻可以向宇宙的所有方向進行廣播,於是,引力波成為黑暗森林威懾的主要手段。
引力波發射的基本原理是具有極高質量密度的長弦的振動,最理想的發射天線是黑洞,可用大量微型黑洞連成一條長鏈,在振動中發射引力波。但這個技術即使三體文明也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簡併態[64]物質構成振動弦。這種超密度弦的直徑僅有幾納米,只佔天線整體的極小一部分,體積巨大的天線大部分只是用來支撐和包裹這種超密弦的材料,所以天線總質量並不太大。
構成振動弦的簡併態物質原本在白矮星和中子星內部存在,放在常規環境中會發生衰變,變成普通元素。目前人類能夠製造的振動弦半衰期是五十年左右,半衰期一到,天線就完全失效,所以引力波天線的壽命是半個世紀,到時需要更換。
引力波威懾第一階段的主要戰略思想是確保威懾,計劃建造一百個引力波發射台,部署在各大洲的不同位置。但引力波通信有一個缺陷:發射裝置無法小型化。引力波天線體積巨大結構複雜,建設成本高昂,最終只建造了二十三台引力波發射器。但使得「確保威懾」思想被否定的還是另一個事件。
威懾建立后,地球三體組織逐漸消失,但另一類與之相反的極端組織——信奉人類中心論,主張徹底消滅三體世界——卻發展起來。「地球之子」就是其中規模較大的一個。威懾紀元6年,「地球之子」對設在南極大陸的一個引力波發射台發動襲擊,企圖奪取發射器,進而掌握威懾控制權。「地球之子」出動三百多名武裝人員,使用了包括小型次聲核彈在內的先進武器,加上該組織在發射台內部潛伏的內應,襲擊險些得手。如果不是守衛部隊及時炸毀了發射天線,後果不堪設想。
「地球之子」事件在兩個世界都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們意識到引力波發射器是一個何等危險的東西。三體世界也施加了巨大的壓力,使得地球在對引力波技術傳播嚴加控制的同時,很快把已建成的二十三個發射台縮減為四個,其中三個分別位於亞洲、北美和歐洲,剩下的一個就是太空中的「萬有引力」號飛船。
所有發射器的啟動均採用正觸發,環太陽核彈鏈採用的負觸發方式已沒有意義,因為現在的情況與羅輯單槍匹馬建立威懾時已大不相同,一旦執劍人被消滅,別的人或機構可以接過威懾控制權。
最初,龐大的引力波天線只能在地面建造。但隨著技術的進步,威懾建立十二年後,三架發射天線和相關設備都移到地層深處。然而人們清楚,幾十千米厚的地層對發射台和控制中心提供的保護,主要是針對來自人類自身的威脅,對於三體世界可能發動的攻擊則意義不大。
對於用強互作用力構造的水滴,掩護引力波發射器的幾十千米地層如同液體一樣,可以輕易穿透。
威懾建立后,航向太陽系的三體艦隊全部轉向,這是可以用人類的觀測技術證實的。人們最關心的,是已經到達太陽系的十個水滴——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的去向。三體世界堅持在太陽系留下四個水滴,理由是引力波發射器有可能被人類極端勢力劫持,這種情況一旦發生,三體世界應該有能力採取措施保衛兩個世界的安全。地球當局勉強同意,但要求四個水滴的位置不得超越太陽系外圍的柯伊伯帶,同時每個水滴都有一個人類探測器跟隨,隨時掌握其位置和軌道。這樣,一旦有變,地球能夠有五十個小時左右的預警時間。這四個水滴中的兩個後來隨「萬有引力」號追擊「藍色空間」號,柯伊伯帶只剩下兩個水滴。
但沒人知道另外六個水滴在哪裡。
按照三體世界的說法,那六個水滴已經離開太陽系追趕轉向的三體艦隊了,但沒人相信。
三體人對於人類,早已不是當初的透明思維的生物了。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他們在欺騙和計謀方面學得很快,這可能是他們從人類文化中得到的最大的收穫。
人們確信,那六個水滴肯定大部分甚至全部潛伏在太陽系。但是由於水滴體積極小速度極快,具有超強的機動能力,且對電磁雷達隱形,對它們的搜索和跟蹤極其困難。地球採用播撒油膜物質和其他最先進的太空監測手段,有效的監視半徑也只能達到十分之一個天文單位,也就是一千五百萬千米,如果水滴進入這個範圍,地球有把握髮現,但若在這個半徑之外,基本上就是水滴自由行動的空間了。
水滴以最高速度衝過這一千五百萬千米,只需十分鐘。
這就是一旦那個終極時刻到來時,執劍人所擁有的決斷時間。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響起,那道有一米多厚的沉重鋼門緩緩移開,程心一行三人走進了黑暗森林威懾系統的心臟。
迎接程心的是更加廣闊的空白和空曠。這是一間半圓形的大廳,迎面是一堵半弧形的白牆,表面有些半透明,像冰做的,地板和頂板都是潔凈的白色。這裡給程心的第一印象是:她面對著一隻沒有眸子的空眼球,透出一種荒涼的茫然。
然後程心看到了羅輯。
羅輯盤腿端坐在白色大廳正中,面對著那堵弧形白牆,他的頭髮和鬍鬚都很長,但不亂,梳理得很整齊,也都是純白色,幾乎與白牆融為一體,這使得他穿的整潔的黑色中山裝格外醒目。他端坐在那裡,呈一個穩定的倒丁字形,彷彿是海灘上一隻孤獨的鐵錨,任歲月之風從頭項吹過,任時間之浪在面前咆哮,巍然不動,以不可思議的堅定等待著一艘永不歸航的船。他的右手握著一個紅色的條狀物,那就是執劍者的劍柄——引力波廣播的啟動開關。他的存在使這個空眼球有了眸子,雖然與大廳相比只是一個黑點,卻使荒涼和茫然消失了,眼睛有了神。而羅輯本人的眼睛從這個方向是看不到的,他對來人絲毫沒有反應,只是盯著面前的白牆。
如果面壁十年可以破壁,那這堵白牆已經破了五次。
PDC主席攔住了程心和參謀長,輕輕地說,離交接時間還有十分鐘。
五十四年的最後十分鐘,羅輯仍然堅守著。
在威懾建立之初,羅輯曾有過一段美好時光,那時他與庄顏和孩子團聚,重溫兩個世紀前的幸福。但這段時間很短暫,不到兩年,庄顏就帶著孩子離開了羅輯。原因眾說紛紜,比較流行的說法是,當羅輯在公眾面前仍然是一個救世主時,他的形象在他最親近的人眼中已經發生了變化,庄顏漸漸意識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是已經毀滅了一個世界、同時把另外兩個世界的命運攥在手中的男人,他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怪物,讓她和孩子害怕,於是她們離開了;另一種說法是,羅輯主動叫她們離開,以便她們能有正常的生活。庄顏和孩子以後不知所蹤,她們現在應該都還活著,在什麼地方過著普通人平靜的生活。
庄顏和孩子離開之時,也是地球引力波發射器代替環繞太陽的核彈鏈成為威懾武器的時候,從此,羅輯開始了漫長的執劍人生涯。
羅輯置身於宇宙的決鬥場,他所面對的,不是已經成為花架子的中國劍術,也不是炫耀技巧的西洋劍法,而是一招奪命的日本劍道。在真正的日本劍道中,格鬥過程極其短暫,常常短至半秒,最長也不超過兩秒,利劍相擊的轉瞬間,已有一方倒在血泊中。但在這電光石火的對決之前,雙方都要以一個石雕般凝固的姿勢站定,長時間地逼視對方,這一過程可能長達十分鐘!這時,劍客的劍不在手裡而在心中,心劍化為目光直刺敵人的靈魂深處,真正的決鬥是在這一過程中完成的,在兩劍客之間那寂靜的空間里,靈魂之劍如無聲的霹靂撞擊搏殺,手中劍未出,勝負生死已定。
羅輯就是以這種目光逼視著那堵白牆,逼視著那個四光年外的世界。他知道智子使得敵人能看到自己的目光,這目光帶著地獄的寒氣和巨石的沉重,帶著犧牲一切的決絕,令敵人心悸,使他們打消一切輕率的舉動。
劍客的逼視總有盡頭,最後的對決總會到來,但對於羅輯,對於他置身的這場宇宙決鬥,出劍的時刻可能永生永世也不會出現。
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
就這樣,羅輯與三體世界對視了五十四年,他由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變成一位面壁五十四年的真正面壁者,一位五十四年執劍待發的地球文明的守護人。
這五十四年中,羅輯一直在沉默中堅守,沒有說過一句話。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十至十五年不說話,他將失去語言能力,雖能聽懂但不能說了。羅輯肯定已經不會說話了,他要說的一切都在那面壁的炯炯目光中,他已經使自己變成一台威懾機器,一枚在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每一秒都一觸即發的地雷,維持著兩個世界恐怖的平衡。
「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交接時間已到。」PDC主席打破沉默鄭重宣布。
羅輯仍然保持原姿態不動,參謀長走過去想扶他站起來,但他抬起左手謝絕了。程心注意到,他抬手的動作剛健有力,完全沒有百歲老人的遲緩。然後,羅輯自己穩穩地站了起來,令程心驚奇的是,他由盤腿坐地到直立,兩手竟沒有接觸過地面,年輕人要做到這點都很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