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威懾紀元61年,執劍人】(1)
在一棵巨樹建築的頂端,程心仰望著她的星星,那是她被喚醒的原因。
在當年的群星計劃中,共有十五個人購買了十七顆恆星,除程心外,其他十四人都湮沒在茫茫歷史中,也找不到有合法繼承權的後人,大低谷像一隻篩子,濾掉了太多的東西。現在,只有程心是唯一一個合法擁有恆星的人。
現在,人類還沒有飛向太陽系外的任何恆星,但技術的飛速發展,已經使300光年內的恆星不再只有象徵意義。程心擁有的DX3906被證明並不是一顆裸星,剛剛發現它帶有兩顆行星,從其中一顆行星的質量、軌道和大氣光譜推測,它極可能是一顆與地球十分相似的類地行星,於是其價值急劇飆升。人們隨後驚奇地發現,這個遙遠的世界竟然是有主人的。
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想收回這顆恆星的所有權,但按照法律,這隻有在其主人同意出讓的情況下才能實現,於是,冬眠了二百六十四年的程心被喚醒了。
程心醒來后首先得知:同預料的一樣,階梯飛行器沒有任何消息,三體人艦隊沒有截獲它,也沒有觀測到它的存在,階梯計劃已經被歷史遺忘,雲天明的大腦永遠迷失在茫茫太空中。但就是這個已經沒入虛無的人,卻給他愛的人留下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一個由一顆恆星和兩顆行星構成的世界。
DX3906的行星是一位名叫艾AA的博士生髮現的。她在做自己的博士畢業論文研究時,採用了一種新的觀測方法,用一顆恆星作為引力透鏡觀測另一顆恆星,由此獲得了這個發現。
在程心眼中,艾AA是個像鳥一般輕靈的女孩子,充滿生機地圍著她飛來飛去。她自稱熟悉公元人,因為自己的導師就是一位公元世紀的物理學家。也許是這個原因,她得到了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被指定為程心與聯合國太空開發署之間的聯絡人。
聯合國和艦隊的要求讓程心很為難。她當然不能獨自佔有一個世界,但也不能把深愛她的人送的禮物賣掉。她提出無償放棄對DX3906的所有權,只保留那張證書作為紀念,但卻被告知不行。按照現有法律,政府、聯合國和艦隊都不能無償接收這樣大宗的個人資產,他們只能從她手中買下DX3906,這是程心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經過痛苦的思考,她決定出讓兩顆行星的所有權,保留恆星,但同時與聯合國和艦隊簽署一份附加協議,確定人類可以免費使用該恆星產生的能量。經過研究,這個想法在法律上是可行的。
AA告訴程心,只出讓行星的話,聯合國的出價就低許多,但那仍然是一筆巨額財產,她需要成立一個公司來運作。AA接著問,如果成立公司的話,程心是否願意讓她來工作,得到程心的肯定答覆后,AA立刻打電話辭掉了太空開發署聯絡人的職位,並聲稱自己開始為程心工作了,開始為她的利益說話。
「你傻不傻呀?!」AA大叫道,「有許多選擇,你卻做了最糟的一個!比如你可以把恆星一起轉讓,那樣你就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或者,什麼都不出讓,整個星系全給自己留著,這是完全可以的!在這個時代,法律對個人財產是絕對保護的,沒人能搶走你的世界!然後,然後你再冬眠,直到能夠飛向DX3906那一天,你可以飛到自己的世界去,那麼大的地方,有海洋和大陸,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然最好帶上我……」
程心說她已經決定,「我們倆相隔快三個世紀了,我不指望能馬上互相理解。」
「是,是。」AA一聲嘆息,「可你應該重新認識良心和責任這兩樣東西,責任使你出讓行星,良心使你保留恆星;責任又讓你放棄恆星的能量。你是過去那種被這兩樣東西綁架的人,像我的導師那樣。不過,在這個時代,良心和責任可不是褒義詞,這兩種東西表現得太多會被視為心理疾病,叫社會人格強迫症,要接受治療的。」
……
即使在城市的燈光中,程心也沒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了DX3906。與她的時代相比,現在的大氣層清澈了許多。她從夜空收回目光,回到令她驚嘆的現實中:她和AA就像站在一棵發光聖誕樹上的兩隻小螞蟻,周圍是聖誕樹的森林,光輝燦爛的大樓像葉子般掛滿了每根樹枝。但這座巨型城市是建在地面上的,隨著威懾而來的和平,人類的第二次穴居時代結束了。
她們沿著這根樹枝走去,每根樹枝都是一條大街,路面飄浮著許多信息窗口,使得街道像一條五光十色的河流。時常有幾個窗口從路中的主流中飄出來,跟著她們走一小段,發現她們對自己不感興趣后又飄回到主流中去。屬於這條街的建築都掛在下面。這是最高的樹枝,上面就是星空,如果走在下面的樹枝大街上,就會被掛在周圍和上方樹枝的建築所圍繞,自己彷彿是一隻小蟲子,飛行在樹葉和果實都發出絢麗光芒的夢幻森林中。
程心看著街上的行人,一個女孩子,兩個女孩子,一群女孩子,又是一個……都是女孩子,都很美麗,穿著閃閃發光的衣服,像是這夢幻森林中的精靈。好不容易有一個看上去年齡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麗幾乎掩蓋了年齡。當她們走到這根樹枝的盡頭,面對著下面的燈海,程心問出了那個她早就想問的問題:
「男人呢?」
她蘇醒已有四天,從沒見過男人。
「到處都是啊。」AA指指附近,「看那個背靠著欄杆的,還有那邊三個,還有那兩個正在走過來的,都是男人。」
程心看看那幾個人,她(他)們面容白嫩姣好,長發披肩,身材苗條柔軟,彷彿骨頭都是香蕉做的,舉止是那麼優雅輕柔,說話聲音隨著微風傳過來,細軟而甜美……在她的時代,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屬於女人味最濃的那一類。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實這種進程早已開始。公元20世紀80年代可能是最後一個崇尚男性氣質的年代,那以後,雖然男人還在,但社會和時尚所喜歡的男人越來越女性化。她想起了21世紀初的某些日韓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麗女孩的樣子,那時人們稱之為男色時代來臨。大低谷打斷了人類的女性化進程,但隨著威懾時代而來的半個多世紀的舒適的和平,使這一進程加速了。
AA說:「你們公元人最初確實很難分辨他們,不過這對你來說可能容易些,從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這樣的古典美人是很吸引他們的。」
程心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AA。
「你想什麼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女人耶!哼,你們那時的男人有什麼好?粗魯野蠻骯髒,像是沒有充分進化的物種,你會適應這個美好時代的。」
程心在三個世紀前即將進入冬眠時,對自己在未來會面臨的困境做過各種假設,但現在這個是她不可能想象到的。想想在這個女性化世界的長遠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程心的心中一陣惆悵,不由得又抬頭去夜空中尋找自己的星星。
「又在想他呀!」AA扳著程心的雙肩說,「就算那個男人當時沒有飛向太空,和你在一起,你們孫子的孫子現在也進墳墓了。這是全新的時代,全新的生活,與過去全無關係的!」
程心努力使自己這樣想,並努力使思緒返回現實。來到這個時代只有幾天,她對以往近三個世紀的歷史只有大概的了解,最令她震驚的就是人類與三體世界因黑暗森林威懾而建立起來的戰略平衡,這時,一個問題突然冒上腦際。
這樣一個柔軟的女性世界,威懾?!
程心和AA往回走去,路面上,又有幾個信息窗口圍著她們飄移,其中一個引起了程心的注意:首先是因為畫面上有一個男人,顯然是過去時代的男人,面色憔悴,頭髮蓬亂,站在一座黑色的墓碑旁。他和墓碑處於陰冷的暗影中,但他的雙眼似乎映射著遙遠天邊的晨曦,顯得很亮。下面有一行字幕:
……在他那個時代,殺人是要判死刑的。
程心覺得這個男人很面熟,細看時畫面又消失了,代之以一個正在演講的中年女人(程心只能認為是女性)。她的衣服不發光,很正式,使她看上去像一個政治家,剛才的字幕就是她說出的話。這個窗口覺察到了程心的注意,放大了許多,同時發出了剛好能讓她聽到的聲音,演講者的聲音很甜美,每個字像用長長的糖絲連起來,但說的內容很可怕:
「為什麼要判死刑?答案是因為殺了人,但這只是正確答案之一,還有一個答案是:因為殺的人太少了。殺一個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殺幾個幾十個更是如此,如果殺了幾千幾萬人,那就罪該萬死;但如果再多些,殺了幾十萬人呢?當然也該判死刑,但對於有些歷史知識的人,這個回答就不是太確定了;再進一步,如果殺了幾百萬人呢?那可以肯定這人不會被判死刑,甚至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不信看看歷史就知道了,那些殺人超過百萬的人,好像都被稱為偉人和英雄;更進一步,如果這人毀滅了一個世界,殺死了其中的所有生命,那他就成了救世主!」
「她(他?)在說羅輯,他們想審判他。」AA說。
「為什麼?」
「很複雜,直接原因是:那個恆星系,就是他向宇宙廣播了坐標導致其被摧毀的那個,不知道其中有沒有生命,但肯定存在有的可能,所以他被指控有世界滅絕罪的嫌疑。這是現代法律中最重的罪了。」
「你就是程心吧?!」這聲音讓程心吃了一驚,因為它竟來自路面的那個窗口,裡面的演講者驚喜地看著程心並指著她說,像見到一個老朋友。「你是擁有那個遙遠世界的人。啊,你真的很好,把那個時代的美都帶給我們,你是唯一擁有一個世界的人,也能拯救這個世界,大眾對你寄予厚望!哦,我是……」
AA一腳把那個畫面關掉了。程心被這個時代的信息技術深深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如何傳到演講者那裡,更不知道她(他?)是如何從億萬觀眾中把自己檢索出來的。
AA趕到程心前面,轉身退著走面對她問道:「你會毀滅一個世界以建立這種威懾嗎?特別是:如果敵人沒有被你的威懾嚇住,那你會按動按鈕毀滅兩個世界嗎?」
「這問題沒意義,我怎麼可能把自己置於那種位置?」
AA停下腳步,抓住程心的雙肩,直視她的雙眼,「真的不會嗎?」
「當然,就我能想到的,那是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程心說,AA的認真使她有些吃驚。
AA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再細談,早點休息吧,你現在很虛弱,要一個星期才能完全恢復。」
第二天一早,程心就接到AA的電話,AA在屏幕上眉飛色舞地說今天上午要帶她去一個好地方,給她一個驚喜,並說接她的車就在樓頂上。程心來到樓頂,果真看到了那輛開著車門的飛行車,她進入車內時發現AA並不在裡面。車門無聲地滑上,程心身下的座椅像手掌般把她握住,飛行車輕盈地飛起,匯入城市森林間飛車的洪流中。這時天還早,朝陽射入城市森林的無數道光束幾乎與地面平行,飛行車就在一道道陽光間穿越城市。巨樹建築漸漸稀疏,最後完全消失了,藍天下的大地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一片令程心陶醉的綠色撲面而來。
威懾紀元開始后,地球重工業幾乎全部移到了太空軌道,生態環境迅速恢復,現在已經接近工業革命前的水平。由於人口減少和糧食生產工業化,耕地也在消失,地球正在變成一個大公園。
這突然到來的美好世界使程心有一種不真實感,自從冬眠蘇醒后,她一直恍若夢中。
半個小時后飛行車降落了,車門滑開,程心一下車,它立刻升空飛走了。螺旋槳攪起的大風平息后,寂靜籠罩著一切,只有鳥鳴從遠方傳來。程心打量著周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廢棄的建築中。這些建築像是公元世紀的,好像是一個居住區,每座樓房的下半部分都長滿了密密的藤蔓植物。看著這被新紀元的綠色所覆蓋的過去,程心多少找回了一些現實感。
她叫著AA的名字,回答她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
這聲音來自程心身後二樓的一個陽台,她轉身看到了站在纏滿藤蔓的陽台上那個男人,不是現在女性化的男性,而是過去真正的男人。程心彷彿又回到夢中,但這次是她的公元世紀噩夢的延續:這個男人是托馬斯·維德,穿的衣服也是與過去一樣的黑皮夾克,只是他看上去老了些,可能他是在程心之後許多年冬眠的,或者比程心更早蘇醒,也許兩者都有。但程心的目光立刻集中在維德的右手上,那隻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握著一把手槍,公元世紀的手槍,槍口對著程心。
「這槍里的子彈是為水下射擊特製的,據說能保存很長時間,但已經二百七十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用。」維德說,臉上露出程心熟悉的冰水般的微笑,那種笑容是他在欣賞別人絕望時特有的。
子彈能用。一聲爆響中,程心看到槍口的火光,自己左肩像被猛擊一拳,衝擊力把她推靠到後面的一堵殘壁上。槍聲被密集的藤蔓植物吸收,傳不了多遠,外面的鳥鳴聲還在繼續。
「不能用現在的槍,它們每次射擊都會自動在公共安全資料庫中登記。」維德說,語氣與三個世紀前同程心談日常工作時一樣平淡。
「為什麼?!」程心說出了三個世紀后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沒感到疼,左肩只有一種綿軟的麻痹感。
「為了執劍人。我想成為執劍人,你會同我競爭,而你會成功。我對你本人沒有一點兒惡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時很難過。」
「瓦季姆是你殺的?」程心問,血從她的嘴角流出。
「是,階梯計劃需要他。而現在,我的新計劃卻不需要你。你們都很出色,但擋道的棋子都應清除。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