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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面壁者(4)

  「張叔,您不用忙著做決定,該問的都問到,這筆錢畢竟不是一個小數。」史曉明一臉誠懇地對張援朝說。


  「要問的還是這事兒的真實性,電視上說……」


  「您別管電視上怎麼說,國務院發言人半個月前還說不可能凍結存款呢……理智地想想,您這麼個普通老百姓,還在為自己家族血脈的延續著想,那國家主席和總理,怎麼可能不為中華民族的延續著想?聯合國,怎麼可能不為人類的延續考慮?這屆特別聯大,就是要確定一個國際性的合作方案,並正式啟動人類逃亡計劃,這是刻不容緩的事啊。」


  老張緩緩地點點頭,「想想也是這麼回事,可我總覺著,這是很遠的事兒啊,是不是該我操心呢?」


  「張叔啊,這是個誤解,絕對的誤解。很遠嗎?不可能很遠了,您以為,逃亡飛船要三四百年後才起程嗎?要是那樣,三體艦隊就能很快追上它們。」


  「那什麼時候飛船能上路呢?」


  「您就要抱孫子了是吧?」


  「是啊。」


  「您的孫子就能看到飛船起程。」


  「他能上飛船?!」


  「不不,那不可能,但他的孫子能上飛船。」


  張援朝心裡算了算,「這就是……七八十年吧。」


  「比那要長,戰爭時期政府會加緊控制人口,除了限制生育數量,生育間隔也要拉長,一代要按四十年算吧,大概一百二十年,飛船就可以起程了。」


  「這也夠快的,那時飛船造得出來嗎?」


  「張叔,您想想一百二十年前是什麼樣子?那時還是清朝呢,那時從杭州到北京得走個把月,皇帝到避暑山莊還得在轎子里顛好幾天呢!現在,從地球到月球也就是不到三天的路。技術是加速發展的,就是說發展起來會越來越快,加上全世界都投入全力研究宇航技術,一百二十年左右飛船是可以造出來的。」


  「宇宙航行,是件很艱險的事吧?」


  「那不假,但那時地球上就不艱險嗎?你看看現在這局勢的變化吧,國家把主要經濟力量用在建立太空艦隊上,太空艦隊不是商品,沒有一分錢利潤的,人民生活只能每況愈下,加上我們的人口基數這麼大,吃飽飯都成問題。還有,您看現在這國際形勢,發展中國家沒有能力搞逃亡計劃,發達國家又拒絕技術公有,窮國和小國絕不會罷休。現在不就紛紛以退出《核不擴散條約》相威脅,以後還可能採取更加極端的行動,說不定一百二十年後,不等外星艦隊到達,地球上已經是戰火連天了!到了您的曾孫的時代,還不知過的是什麼日子呢!再說,逃亡飛船也不是您想象的那樣,您拿現在的神舟飛船和國際空間站與它們比就鬧笑話了。那些飛船很大的,每艘都像一座小城市,而且是一個完整的生態圈,就是說像一個小地球,人類在上面不需外界供給就可以生生不息。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冬眠,這現在就可以做到了,飛船的乘客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冬眠中度過的,一百年感覺跟一天差不多,直到找到新的世界,或者和三體人達成協議返回太陽系,他們才會長期醒來,這不比在地球上過苦日子強嗎?」


  張援朝沉思著,沒有說話。


  史曉明接著說:「當然,我跟你說實在話,正像您說的,宇宙航行確實是件艱險的事,在太空中遇到什麼樣的艱險誰都不知道,這裡面,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延續您張家的血脈,您對此要是不太在意……」


  張援朝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盯著史曉明,「你這年輕人怎麼說話呢,我怎麼會不在意?」


  「不不,張叔,您聽我說完,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即使您根本不打算讓您的後人上飛船逃往外太空,這基金也是值得買的,保值啊!這東西一旦向社會公開發售,那價格會飛一樣向上漲。有錢人多著呢,現在也沒有別的投資渠道,屯糧犯法,再說,越是有錢就越要考慮家族的延續,您說是不是?」


  「是是,這我知道。」


  「張叔啊,我真的是一片誠心,現在,逃亡基金還處於起步階段,只有一小部分對內部特殊人員發售,我弄到指標也不容易……反正您多考慮考慮,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我和您一起去辦手續。」


  史曉明走後,老張來到陽台上,仰望著在城市的光暈中有些模糊的星空,心裡說:我的孫兒們啊,爺爺真要讓你們去那個永遠是夜的地方嗎?

  周文王再次在三體世界的荒漠上跋涉,這時有一個很小的太陽升到中天,陽光沒有什麼熱力,但把荒漠照得很清晰,荒漠上仍空無一物。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周文王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一個人騎著馬從天邊飛奔而來,並遠遠地認出了那人是牛頓,於是沖他拚命地揮手。牛頓很快來到周文王身前,勒住了馬,跳下來后趕緊扶正假髮。


  「你瞎嚷嚷什麼?是誰又建了這鬼地方?」牛頓揮手指指天地間問。


  周文王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訴說:「同志,我的同志,我告訴你,主沒有拋棄我們,或者說它拋棄我們是有理由的,它以後需要我們了,它……」


  「我都知道了,智子也給我發了信息。」牛頓甩開周文王的手不耐煩地說。


  「這麼說,主是同時給許多同志發信息了,這樣很好,組織與主的聯繫再也不會被壟斷了。」


  「組織還存在嗎?」牛頓用一條白手帕擦著汗問。


  「當然存在,這次全球性打擊之後,拯救派徹底瓦解,倖存派則分裂出去,發展為一支獨立的力量,現在,組織里只有降臨派了。」


  「這次打擊凈化了組織,這是件好事。」


  「既然能到這裡來,你肯定是降臨派,但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是散戶嗎?」


  「我只與一個同志有單線聯繫,他除了這個網址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在上次可怕的全球性打擊中,我好不容易才設法逃脫。」


  「你逃命的本事在秦始皇時代就表現出來了。」


  牛頓四下看看,「這裡安全嗎?」


  「當然,這裡處於多層迷宮的底部,幾乎不可能被發現,即使他們真的闖入這裡,也不可能追蹤到用戶的位置。那次打擊之後,為了安全,組織的各分支都處於孤立狀態,相互之間很少聯繫,我們需要一個聚會的地方,對組織的新成員,也要有一個緩衝區,這裡總比現實世界安全吧。」


  「你發現沒有,外面對組織的打擊好像鬆了許多?」


  「他們很精明,知道組織是得到主情報信息的唯一來源,也是得到主可能轉讓給組織的技術的唯一機會,儘管這種機會很小。由於這個原因,他們會讓組織在一定規模上一直存在下去,不過我想他們會為此後悔的。」


  「主就沒有這麼精明,它甚至沒有理解這種精明的能力。」


  「所以它需要我們,組織具有了存在的價值,應該讓所有的同志都儘快知道這點。」


  牛頓翻身上馬,「好了,我要走了,我得確定這裡確實安全才能久留。」


  「我向你保證過這裡絕對安全。」


  「如果真是這樣,下次將會有更多的同志來聚會的,再見。」牛頓說著,策馬遠去,當馬蹄聲漸漸消失后,天空中那顆小太陽突然變成了飛星,世界籠罩在黑暗中。


  羅輯綿軟地躺在床上,用睡意未消的眼睛看著剛淋浴完正在穿衣服的她。這時太陽已經升起,把窗帘照得很亮,使她看上去像是映在窗帘上的一個曼妙的剪影。這真的像一部老黑白電影里的情景,是哪一部他忘了,他現在最需要記起來的是她的名字。真的,她叫什麼來著?別急,先想姓:如果她姓張,那就是珊了;姓陳?那應該是晶晶……不對,這些都是以前的了,他想看看還放在衣袋裡的手機,可衣服扔在地毯上,再說手機里也沒有她的名字,他們認識時間太短,號碼還沒輸進去。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像有一次那樣,不小心問出來,那後果絕對是災難性的。於是他把目光轉向電視機,她已經把它打開了,但沒有聲音,圖像是聯合國安理會會場,大圓桌子……哦,已經不叫安理會了,新名字叫什麼他一時也想不起來,最近過得真是太頹廢了。


  「把聲音開大點兒吧。」他說,不叫昵稱顯得不夠親熱,但現在也無所謂了。


  「你好像真關心似的。」她沒照他說的做,坐下梳起頭來。


  羅輯伸手從床頭柜上取了打火機和一支煙,點上抽了起來,同時把兩隻光腳丫從毛巾被裡伸出來,腳大拇指愜意地動著。


  「瞧你那德性,也算學者?」她從鏡子里看著他那雙不停動著趾頭的腳丫說。


  「青年學者。」他補充道,「到現在沒什麼建樹,那是因為我不屑於努力,其實我這人充滿靈感,有時候我隨便轉一下腦子都比某些人窮經皓首一輩子強……你信不信,有一陣兒我差點兒出名了。」


  「因為你那個什麼亞文化?」


  「不不,那是我同時做的另一個課題,是因為我創立了宇宙社會學。」


  「什麼?」


  「就是外星人的社會學。」


  「嘁……」她扔下梳子,開始用化妝品了。


  「你不知道學者正在明星化嗎?我就差點成了明星學者。」


  「研究外星人的現在已經爛了街了。」


  「那是出了這堆爛事兒以後,」羅輯指指沒有聲音的電視說,上面仍然是那張坐了一圈人的大圓桌子,這條新聞時間夠長的,也許是直播?「這之前學者們不研究外星人,他們翻故紙堆,並且一個個成了明星。但後來,公眾已經對這幫子文化戀屍癖厭倦了,這時我來了!」他向天花板伸出赤裸的雙臂,「宇宙社會學,外星人,而且很多種外星人,他們的種類比地球人的數量都多,上百億種!百家講壇的製片人已經和我談過做節目的事兒,可接著就出了這事,然後……」他舉起一隻手做了一個表示這一切的姿勢,嘆息了一聲。


  她沒有仔細聽他的話,而是看著電視上滾動的字幕:「『對逃亡主義,我們將保留一切可能的選擇……』這什麼意思?」


  「這話誰說的?」


  「好像是伽爾諾夫吧。」


  「他是說對付想逃亡的要像對付ETO一樣狠,誰造諾亞方舟就用導彈把誰打下來。」


  「這也忒損了點兒吧。」


  「NO,這是真正明智的決策,我早想到了,反正就算不這樣,最後也沒人能飛走……你看過一部叫《浮城》的小說嗎?」


  「沒有,很老的吧?」


  「是,我小時候看的,我一直記得一個場面:當整個城市就要沉到海里時,有一群人挨家挨戶搜繳救生圈,集中起來毀掉,為的是既然不能都活那就誰也不要活,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小女孩兒,把那些人領到一家門口,興奮地說,他們家還有!」


  「你就是那種習慣於把社會看成垃圾的垃圾。」


  「廢話,你看經濟學的基本公理就是人類的唯利是圖,沒有這個前提,整個經濟學就將崩潰;社會學的基本設定還沒有定論,但可能比經濟學的更黑暗,真理總沾著灰塵……少數人飛走可以啊,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什麼當初?」


  「當初幹嗎文藝復興?當初幹嗎大憲章?又幹嗎法國大革命?人要是一直分個三六九等並用鐵的法律固定下來,那到時候該走的走該留的留,誰也沒二話。比如這事兒要是發生在明清,肯定是我走你留唄,但現在就不行了吧。」


  「你現在就飛了我才高興呢!」


  這倒是實話,他們真的已經到了相互擺脫的階段,以前的每一次,羅輯都能讓那些以前的她們與自己同步進入這一階段,不早不晚。他對自己這種把握節奏的能力十分得意,特別是這一次,與她才認識一個星期,分離操作就進行得這麼順利,像火箭拋掉助推器一樣漂亮。


  「喂,創立宇宙社會學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你想知道是誰的建議嗎?我可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別嚇著。」羅輯想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還是算了吧,你的話已經沒幾句我能信的了,除了一句。」


  「那……就算了吧……哪一句?」


  「你快點兒起啊,我餓了。」她把地毯上他的衣服扔到床上。


  他們在酒店的大餐廳里吃早餐,周圍餐桌上的人們大多神情嚴肅,不時能聽到一些隻言片語,羅輯不想聽,但他就像一支點在夏夜裡的蠟燭,那些詞句像燭火周圍的小蟲子,不停地向他的腦子裡鑽:逃亡主義、技術公有化,ETO、戰時經濟大轉型、赤道基點[17]、憲章修正[18]、PDC[19]、近地初級警戒防禦圈[20]、獨立整合方式[21]……


  「這時代怎麼變得這麼乏味了?」羅輯扔下正在切煎蛋的刀叉,沮喪地說。


  她點點頭,「同意。昨天我在開心辭典節目上看到一個問題,巨傻:注意搶答——」她用叉子指著羅輯,學著那個女主持人的樣子,「在末日前一百二十年,是你的第十三代,對還是不對?!」


  羅輯重新拿起刀叉,搖搖頭,「我的第幾代都不是。」他做出祈禱狀,「我們這個偉大的家族,到我這兒就要滅絕了。」


  她在鼻子里不出聲地哼了一下,「你不是問我只信你哪句話嗎?就這句,你以前說過的,你真的就是這號人。」


  你就是因為這個要離開我嗎?這句話羅輯沒問出口,怕節外生枝壞了事兒。但她好像多少看出了他在想什麼,說:

  「我也是這號人。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個兒的某些樣子總是很煩人的。」


  「尤其是在異性身上。」羅輯點點頭。


  「不過如果非找理由的話,這還是一種負責任的做法呢。」


  「什麼做法?不要孩子?當然了!」羅輯用叉子指了指旁邊一桌正在談論經濟大轉型的人,「知道他們後代要過什麼日子嗎?在造船廠——造太空船的廠——里累死累活一天,然後到集體食堂排隊,在肚子的咕咕叫聲中端著飯盒,等著配給的那一勺粥……再長大些,山姆大叔,哦不,地球需要你,光榮入伍去吧。」


  「末日那一代總會好些吧。」


  「那是說養老型末日,可你想想那個凄慘啊……再說最後一代爺爺奶奶們也未必吃得飽。不過就這幅遠景也不能實現,瞧現在地球人民這股子橫勁兒,估計要頑抗到底,那就真不知道是個什麼死法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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