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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瘋狂年代(2)

  以後的許多年裡,我不斷悟出這話的深意。琳,你真的太聰明了,早在幾年前,你就嗅出了知識界的政治風向,做出了一些超前的舉動,比如你在教學中,把大部分物理定律和參數都改了名字,歐姆定律改叫電阻定律,麥克斯韋方程改名成電磁方程,普朗克常數叫成了量子常數……你對學生們解釋說:所有的科學成果都是廣大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那些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不過是竊取了這些智慧。但即使這樣,你仍然沒有被「革命主流」所接納,看看現在的你,衣袖上沒有「革命教職員工」都戴著的紅袖章;你兩手空空地上來,連一本語錄都沒資格拿……誰讓你出生在舊中國那樣一個顯赫的家庭,你父母又都是那麼著名的學者。


  說起愛因斯坦,你比我有更多的東西需要交代。1922年冬天,愛因斯坦到上海訪問,你父親因德語很好被安排為接待陪同者之一。你多次告訴我,父親是在愛因斯坦的親自教誨下走上物理學之路的,而你選擇物理專業又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所以愛翁也可以看作你的間接導師,你為此感到無比的自豪和幸福。


  後來我知道,父親對你講了善意的謊言,他與愛因斯坦只有過一次短得不能再短的交流。


  那是1922年11月13日上午,他陪愛因斯坦到南京路散步,同行的好像還有上海大學校長於右任、《大公報》經理曹谷冰等人,經過一個路基維修點,愛因斯坦在一名砸石子的小工身旁停下,默默看著這個在寒風中衣衫破爛、手臉污黑的男孩子,問你父親:他一天掙多少錢?問過小工后,你父親回答:五分。這就是他與改變世界的科學大師唯一的一次交流,沒有物理學,沒有相對論,只有冰冷的現實。據你父親說,愛因斯坦聽到他的回答后又默默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看著小工麻木的勞作,手裡的煙斗都滅了也沒有吸一口。你父親在回憶這件事後,對我發出這樣的感嘆:在中國,任何超脫飛揚的思想都會砰然墜地的,現實的引力太沉重了。


  「低下頭!」一名男紅衛兵大聲命令。這也許是自己的學生對老師一絲殘存的同情,被批鬥者都要低頭,但葉哲泰要這樣,那頂沉重的鐵高帽就會掉下去,以後只要他一直低著頭,就沒有理由再給他戴上。但葉哲泰仍昂著頭,用瘦弱的脖頸支撐著那束沉重的鋼鐵。


  「低頭!你個反動頑固分子!!」旁邊一名女紅衛兵解下腰間的皮帶朝葉哲泰揮去,黃銅帶扣正打在他腦門上,在那裡精確地留下了帶扣的形狀,但很快又被淤血模糊成黑紫的一團。他搖晃了一下,又站穩了。


  一名男紅衛兵質問葉哲泰:「在量子力學的教學中,你也散布過大量的反動言論!」說完對紹琳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紹琳迫不及待地要繼續下去了,她必須不停頓地說下去,以維持自己那搖搖欲墜的精神免於徹底垮掉。「葉哲泰,這一點你是無法抵賴的!你多次向學生散布反動的哥本哈根解釋!」


  「這畢竟是目前公認的最符合實驗結果的解釋。」葉哲泰說,在受到如此重擊后,他的口氣還如此從容,這讓紹琳很吃驚,也很恐懼。


  「這個解釋認為,是外部的觀察導致了量子波函數的坍縮,這是反動唯心論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而且是一種最猖狂的表現!」


  「是哲學指引實驗還是實驗指引哲學?」葉哲泰問道,他這突然的反擊令批判者們一時不知所措。


  「當然是正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指引科學實驗!」一名男紅衛兵說。


  「這等於說正確的哲學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反對實踐出真知,恰恰是違背馬克思主義對自然界的認知原則的。」


  紹琳和兩名大學紅衛兵無言以對,與中學和社會上的紅衛兵不同,他們不可能一點兒道理也不講。但來自附中的四位小將自有她們「無堅不摧」的革命方式,剛才動手的那個女孩兒又狠抽了葉哲泰一皮帶,另外三個女孩子也都分別掄起皮帶抽了一下,當同伴革命時,她們必須表現得更革命,至少要同樣革命。兩名男紅衛兵沒有過問,他們要是現在管這事,也有不革命的嫌疑。


  「你還在教學中散布宇宙大爆炸理論,這是所有科學理論中最反動的一個!」一名男紅衛兵試圖轉移話題。


  「也許以後這個理論會被推翻,但本世紀的兩大宇宙學發現:哈勃紅移和3K宇宙背景輻射,使大爆炸學說成為目前為止最可信的宇宙起源理論。」


  「胡說!」紹琳大叫起來,又接著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宇宙大爆炸,自然不忘深刻地剖析其反動本質。但這理論的超級新奇吸引了四個小女孩兒中最聰明的那一個,她不由自主地問道:


  「連時間都是從那個奇點開始的!?那奇點以前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葉哲泰說,像回答任何一個小女孩兒的問題那樣,他轉頭慈祥地看著她,鐵高帽和已受的重傷,使他這動作很艱難。


  「什麼……都沒有?!反動!反動透頂!!」那女孩兒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她不知所措地轉向紹琳尋求幫助,立刻得到了回應。


  「這給上帝的存在留下了位置。」紹琳對女孩兒點點頭提示說。


  小紅衛兵那茫然的思路立刻找到了立腳點,她舉起緊握皮帶的手指著葉哲泰,「你,是想說有上帝?!」


  「我不知道。」


  「你說什麼!」


  「我是說不知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之外的超意識的話,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正反兩方面,科學都沒給出確實的證據。」其實,在這噩夢般的時刻,葉哲泰已傾向於相信它不存在了。


  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在整個會場引起了騷動,在台上一名紅衛兵的帶領下,又爆發了一波波的口號聲。


  「打倒反動學術權威葉哲泰!!」


  「打倒一切反動學術權威!!」


  「打倒一切反動學說!!」


  ……


  「上帝是不存在的,一切宗教,都是統治階級編造出來的麻痹人民的精神工具!」口號平息后,那個小女孩兒大聲說。


  「這種看法是片面的。」葉哲泰平靜地說。


  惱羞成怒的小紅衛兵立刻做出了判斷,對於眼前這個危險的敵人,一切語言都無意義了。她掄起皮帶衝上去,她的三個小同志立刻跟上,葉哲泰的個子很高,這四個十四歲的女孩兒只能朝上掄皮帶才能打到他那不肯低下的頭,在開始的幾下打擊后,他頭上能起一定保護作用的鐵高帽被打掉了,接下來帶銅扣的寬皮帶如雨點般打在他的頭上和身上——他終於倒下了,這鼓舞了小紅衛兵們,她們更加投入地繼續著這「崇高」的戰鬥,她們在為信念而戰,為理想而戰,她們為歷史給予自己的光輝使命所陶醉,為自己的英勇而自豪……


  「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鬥!」葉哲泰的兩名學生終於下定了決心,喊出了這句話,兩人同時衝過去,拉開了已處於半瘋狂狀態的四個小女孩兒。


  但已經晚了,物理學家靜靜地躺在地上,半睜的雙眼看著從他的頭顱上流出的血跡,瘋狂的會場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那條血跡是唯一在動的東西,它像一條紅蛇緩慢地蜿蜒爬行著,到達台沿后一滴滴地滴在下面一個空箱子上,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像漸行漸遠的腳步。


  一陣怪笑聲打破了寂靜,這聲音是精神已徹底崩潰的紹琳發出的,聽起來十分恐怖。人們開始離去,最後發展成一場大潰逃,每個人都想儘快逃離這個地方。會場很快空了下來,只剩下一個姑娘站在台下。


  她是葉哲泰的女兒葉文潔。


  當那四個女孩兒施暴奪去父親生命時,她曾想衝上台去,但身邊的兩名老校工死死抓住她,並在耳邊低聲告訴她別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當時會場已經處於徹底的癲狂,她的出現只會引出更多的暴徒。她曾聲嘶力竭地哭叫,但聲音淹沒在會場上瘋狂的口號和助威聲中,當一切寂靜下來時,她自己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只是凝視著台上父親已沒有生命的軀體,那沒有哭出和喊出的東西在她的血液中瀰漫、溶解,將伴她一生。


  人群散去后,她站在那裡,身體和四肢仍保持著老校工抓著她時的姿態,一動不動,像石化了一般。過了好久,她才將懸空的手臂放下來,緩緩起身走上台,坐在父親的遺體邊,握起他的一隻已涼下來的手,兩眼失神地看著遠方。當遺體要被抬走時,葉文潔從衣袋中拿出一樣東西放到父親的那隻手中,那是父親的煙斗。


  文潔默默地離開了已經空無一人一片狼藉的操場,走上回家的路。當她走到教工宿舍樓下時,聽到了從二樓自家窗口傳出的一陣陣痴笑聲,這聲音是那個她曾叫做媽媽的女人發出的。文潔默默地轉身走去,任雙腳將她帶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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