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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但公儀斐終歸是不能打動她。我曾經覺得鶯哥心冷,只是我沒有見識,比起卿酒酒來,說鶯歌富有一顆廣博的愛心都有點對不起她,必須是大愛無疆。


  這是個執著的姑娘,沒有誰能阻擋她的決定。我早說過,愛恨若成信仰,便失去本身意義。信仰令人入魔,當心中開出黑色的花,那些糾結的花盞遮擋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這樣的人會毀掉自己。最後的最後,她終歸是毀掉了自己。


  當瞄到畫未按照卿酒酒的吩咐私下準備的迷藥時,我覺得有點不忍心看下去,想了半天,覺得自己應該堅強。


  上一刻公儀斐還對著她溫柔地笑,下一刻她便能將摻了迷藥的酒杯端給他,哄著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大約那些真心的溫柔笑意對她來說全無意義,只是復仇的工具,但我知道她會失去什麼。


  日漸黃昏,夕光回照,四角水霧飄零。公儀斐已伏在藤床睡熟,臉旁攤了本手抄的《雲州八記》。亭外水車上刮板一拍一合,消失半天的畫未繞過假山急步行來,徑自到得亭中,看了眼熟睡的公儀斐,砥著卿酒酒耳邊低聲道:「已模仿那幕仲的字跡在珊小姐房中留了條子,估摸再過半盞香,她便會來。」


  她點了點頭,伸手撿起那本《雲州八記》,手指不經意觸到他淡色的唇,書啪一聲掉在地上。


  畫未輕輕叫了聲:「小姐?」


  她愣愣看著自己的手,沉默著起身走出涼亭,半晌,淡淡道:「二老爺與三老爺家的兩位嬸嬸,邀的是她們幾時來此處飲茶賞月?」


  畫未抿了抿唇,輕聲道:「一切都按的小姐的意思。兩位夫人都接了帖子,小姐戌時初刻去垂月門等著她們便是。」


  檐上跌落的水星澆濕她半幅衣袖,她回頭隔著水幕望向藤床上一身白衣的公儀斐,終是閉了眼,良久,拋下一句話轉身而去:「這件事,一定要辦好。」


  畫未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把這件事辦得很好,很漂亮。


  當卿酒酒以飲茶賞月之名領著兩位嬸嬸踏進自雨亭時,四角垂下的帷帳里,隱約可見一對男女交頸相卧。


  畫未演技如同慕言親傳,七分疑惑三分驚訝地揭開帷帳,啊地驚叫一聲,像是真正發自肺腑。卿酒酒未挪動半寸,兩位嬸嬸已激動地小跑兩步上前觀瞻。


  撩起來的輕紗幔帳后,床上情景慘不忍睹,薄被下公儀珊鬢髮散亂,半身赤裸,牢牢貼在衣衫凌亂的公儀斐胸前,姿態暖昧如同剛剛一場歡好,兩人都緊緊閉著眼晴,看起來正在熟睡中。


  我覺得這應當只是做戲,看起來卻如此真實,可見畫未此前做了不少功課,否則一個黃花閨女,怎麼就知道兩人歡好是要脫衣服而不是穿更多的衣服?我死前就不知道這些,真是辛苦了這個女子。


  受到這樣的刺激,兩位老夫人站著已是困難,眼看馬上就要昏過去的那位應該是公儀珊的娘親。可能是看到斗室狹小,著實沒有多餘的丫鬟來扶自己才勉強堅持著沒有昏過去。


  公儀珊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悠悠醒轉,在我捂住耳朵之前毫無懸念地一聲尖叫,攬著薄被緊緊縮到床角,眼中俱是迷茫驚慌。


  公儀斐在這聲中氣十足的尖叫中微皺了眉頭,緩緩睜眼,捂著額角坐起身來。最後一絲夕光也從天邊斂去,他微微抬頭,目光掠過床角衣衫不整抱著被子發抖的公儀珊,掠過床前臉色鐵青的兩位嬸嬸,掠過居高臨下看著他的卿酒酒,曲膝做出思考的模樣,半晌,突兀一聲輕笑:「兩位嬸嬸先帶珊妹離開吧,今日之事,阿斐自會給你們一個交代。」話畢笑意冷在嘴角,漆黑眼睛定定望住一言不發的妻子,「讓我和酒酒,單獨說說話。」


  畫未在石桌上點起一支高燭,公儀珊胡亂裹衣,由三嬸摻著抽抽噎噎離開了自雨亭。她娘親臉色一直很難看,其實他們做夢都想女兒爬上公儀斐的床,這樣的手段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如今終於夢想成真,本來是件要載歌載舞的喜事,只是被這麼多人撞見,要多麼厚的臉皮才能覺得不丟臉啊?可見世人不是沒有廉恥心,只是發揮不穩定。


  燭光將這一方小亭暈成佛桑花的淡金色,公儀斐仍保持著曲膝閑坐的模樣,本是他將所有人都趕走,獨將她留下,卻托腮望著跳動的燭火,一副無話可說的模樣。


  亭外水車聲慢,檐頂細流淙淙,夜風拂過,吹開四角薄霧,卿酒酒在被吹開的薄霧裡坐下來,抬手給自己斟了杯冷茶。


  沉默半響的公儀斐突兀開口,目光甚至沒有轉到她臉上,像是懶得多看一眼:「我以為事到如今,你總不至於再算計我。我對你的那些好,你終歸是看到了的。」不等她答話,若有所思一笑,眼裡卻無一絲笑模樣,冷冷看著她,「可對於那些不在意的人,誰會去擔心他們究竟會怎麼樣呢。你從不害怕傷害我,對吧酒酒?」


  水車吱呀叫了一聲,她執杯的動作頓住,良久,緩步到藤床前,微微俯身看著他,語聲清冷至極:「你恨我傷了你的心?」


  細瓷般的右手從衣袖淺淺露出,撫上散開的衣襟,徑自貼住他赤裸胸膛,「沒有人告訴你么,阿斐,每個人的心,都是要靠自己來保護。」


  他不置可否,微微偏頭,兩人靜靜對視,誰也沒有退讓,就保持著那樣呼吸可聞的距離。他唇角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說得對,酒酒。」目光移到她雙哞,移到她貼在他胸前的手,「那麼這一次,你安排這樣的事,是想要我怎麼樣呢?」


  她鬆手垂眸:「我們不可能有子嗣,族老遲早都要你納妾,你需要一個孩子。」


  他瞭然點頭:「若我只有你一個妻子,一年之後你無所出,說不定族老們會逼我休了你,世人皆知公儀家對子嗣的看重,即便是卿家,你若是因這個原因而被休歸家,他們也無話可說。你是這麼想的,對吧?」


  他好笑似地嘆口氣:「到底是我需要一個孩子,還是你需要我有一個孩子?」


  她轉眼看向亭外,就像一座凝望湖堤的雕塑:「那又有什麼區別,要麼一開始就阻止我,要麼就離我遠遠的,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準備準備將公儀珊納入房中吧,即便她第一胎不是你的骨血,你若想要,自然會有自己的子嗣。」


  他唇邊那絲嘲諷笑意似潮水退去,神情冷得駭人,定定看她好一會兒:「你從來未曾明白過,你想要什麼,我總會答應你,不是你說服了我,只是我想讓你心滿意足。」


  他低頭整理衣冠,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雲州八記》,「縱然你的心是石頭做的,無論我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你的決定,可是愛這種東西,不是說給就給得出,說收就收得回。你想要什麼,我還是會答應你,但從此以後,酒酒,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端坐一旁的卿酒酒垂眸執杯,看上去一副鎮定模樣,水到唇邊時,卻不穩地灑下兩滴,茶漬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淚痕,但終究還是將一杯冷茶飲盡。走到這一步,兩個人終歸是完了。


  納妾真是男人永恆的問題,君瑋曾經做過一個假設,覺得很難想象後世若一個朝代以律法禁止納妾會出現什麼後果。我覺得這實在沒什麼好說,後果聖然是大家沒事兒都去逛青樓了。這其實是件好事,搞不好社會因此更加美好和諧,至少正房偏房爭家產或正房毒死偏房的兒子或偏房擠掉正房扶正這種事會少有發生。但公儀斐這個妾納得確實比較冤,可能他也是全大晁唯一一個吏正房逼著納妾的人,一邊覺得應該同情他一下一邊不知道怎麼回事又有點志慕。


  公儀珊畢竟是分家的小姐,即便是嫁人做妾也很有排場。新入府的姬妾按見矩需向主母敬茶,一身紅衣的公儀珊仰著薔薇花一般明麗的臉龐,微翹著嘴自看向花梨木椅上的卿酒酒:「姐姐,喝茶。」


  茶盞遞上去時不知怎地驀然打翻,啪一聲碎在地上,卿酒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從未在人前有過半分失態,此時卻愣愣看著自己的手指,什麼從容應寸似乎全拋諸腦際,一旁的公儀斐冷眼掃過碎成一灘的白瓷,伸手將公儀珊是起。


  我想象卿酒酒可否後悔,但這想象卻無法驗證,當我的意識循著她被封印在記憶越走越遠,眼看就要到公儀斐人生的第二次洞房,院子里卻突兀地傳來一陣哈哈大笑。


  以幻之瞳窺視魅的記憶,需要雙方都處在一個極平穩的精神狀態,也就是;邑不能受任何打擾,這哈哈的一陣笑卻把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喜堂上龍鳳高蟲瞬間破碎,似投入水中的影像被一粒石子打亂,徒留粼粼波紋。眼前景色散薛成點點光斑,看來公儀薰是要醒了,那些記憶也再不能被窺見。


  我睜開眼,看到平躺在軟榻上尚未醒來的白衣女子,氣急敗壞撩開碧紗櫥。


  F遠處哈哈笑著跑在前面的少年堪堪頓住腳步,而我看到立在院門口的頎長身夠,已衝到喉嚨口的罵人話哧溜一聲滑下肚。


  月光下白袍的青年身姿俊挺,就站在進門的紫薇花樹下,借著朦朧光暈,琶看到臉上怔忪表情。一株一株花樹虯枝盤旋,盛開在他頭項,他唇角蔓開笑黃,看著我伸出手:「阿拂。」


  許久不見,我張開手臂飛快地跑過去,跑過這一條長長的青石小徑,就像跑過這一段分別的漫長時光,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眼裡含淚地緊緊抱住他腳下的老虎。小黃將頭埋在我肩窩裡蹭了蹭,蹭得我不由得抬高脖子,看到表情複雜的君瑋,奇怪問他:「你張開手臂是要做什麼?」


  他頓了頓,嘴角有點抽搐:「沒什麼,酒席上空氣太悶,我出來擁抱一下大自然。」


  我想了想,指給他看一處綠色植物特別多的地方:「那你不如去那裡擁抱,那裡空氣比較好。」


  君瑋淡然地看我一眼,捂著胸口,默默地,慢慢地,轉身走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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