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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七日一晃而過,五月二十五,夜,月明星稀,我、君瑋、小黃兩人一虎從四方城星夜出奔。


  迄今為止,我做過的生意不過兩樁,還沒有總結資格,但已經忍不住想總結一句,今後的販夢生涯,估計再不能遇到比鄭國這趟更加輕鬆的差事,只需彈個琴送個信就把一切搞定,還可以白白賺上一命。當然這是好的一面。


  不好的一面是身為主顧的月夫人因信仰問題長年吃素。這也無可無不可,關鍵是她不僅自己吃,還喜歡發動大家一起吃,作為客人,我們尤其不能倖免,令君瑋和小黃備受摧殘。


  他們本想溜出王宮到城中酒樓打個牙祭,但王宮這種政府機構其實和妓院賭場沒什麼區別,都是進來要給錢出去要給更多的錢,我們雖然曾經是有錢人,可遭遇了幾次政府罰款,已經赤貧,這也是大晁眾多有錢人的共同煩惱。


  出於對肉的嚮往,當了結了月夫人夜奔出鄭王官后,大家都很高興。為了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被餓得面黃肌瘦的小黃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結果滾得太厲害,半天爬不起來。


  我拍了拍君瑋的肩膀:「去把你兒子扶起來。」君瑋怒道:「誰生的誰扶。」我說:「不是你和百里瑨生的么?」君瑋轉頭深深地看我:「你去死吧。」


  月上中天,我和君瑋商定兵分兩路,他帶著小黃向東逃,我向西逃,最後大家在北方相會。


  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將逃跑路線制定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最後在它的垂直平分線上會和,君瑋數學學得不好,我已經可以想象這個計劃必定要以失敗終結,最後他不幸迷路,然後被人販子賣去勾欄院,終身以色侍人,運氣好的話被當地縣令贖回去做個妾什麼的。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深深感到把小黃交給他帶果然是明智之舉。


  假設遇到危機,至少還有小黃可以奮力保護他,不然真是不能令人放心。雖然制定這個逃跑方案的初衷只是覺得小黃太引人注目,鄭平侯追蹤我們時必定要以它為坐標,簡直是跟誰誰倒霉……


  我們推斷鄭平侯容潯必定要來追拿我們,根據在於半個時辰前,我們結果了王宮中他最寵愛的一位夫人――傳說中的十三月,月夫人。更要命的是,我們在逃跑前還順走了這位夫人髮鬢上簪著的一整套黃金打的首飾。


  我從前看過一本書,書中寫一個女子靠算命為生,會一種奇特的幻術,世上見過她的人若干,卻無一人記得她的容貌。而在鄭王宮中見到的月夫人十三月,就像是從那本書中走出的女子,讓人轉身就遺忘。


  我們曾經很專業地研究了一番,覺得她一定不會秘術,那這個特質就只能跟長相有關了。並不是說她長得不美不扎眼,只是眉眼太淡,像水墨畫里寥寥勾出的幾筆,沒什麼存在感。


  十三月是個奇怪的女子,飲了我的血,讓我看到她的華胥調,卻並不告訴我她要什麼,只將一封信放在我手中,輕聲道:「君師父說你能做出重現過去的幻境,圓我的夢。只是那幻境里我將再記不得現實中事,那勞煩君姑娘為我織出過往,再將此信交給過往中的我。」連語聲都是淡淡的。


  我掂量手裡輕飄飄的信封,問她:「不用我再幫你做點兒旁的什麼?你知道這樁生意,你須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么?」


  她抬起眼睛:「那個代價,我求之不得。」


  一切如她所願,三日後,我奏起華胥調,將那則封得嚴嚴實實的書信交到幻境里十三月手中,因不曾聽過她的故事,去往她的幻境就很難搞清何夕何年,只是看幻境中的她依舊愁眉深鎖,判斷此時重現的這段過往,其實並不十分過往因這樁生意里裡外外都透著古怪,而且當事人好像故意把它搞得很神秘,很容易就激發起我一顆探索之心,信送到之後也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趴在十三月屋中的房樑上執意等待一個結局,想看看她要圓的到底是個什麼夢。這樣做的好處是表明我儘管是個死人,也有一顆好奇心,並沒有無欲無求,依然很有追求。不好處是看起來很像變態分子。


  在房樑上趴了兩天,終於等到激動人心的一幕。


  正是晨光微現,窗外雪風吹落白梨瓣,在院子里鋪上薄薄的一層。黑髮紫衣的男子帶著一身寒意踏進十三月的寢居,男子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


  我屏住呼吸,生怕被發現,屏了半天,才想起我本來就沒有呼吸,又穿得一身漆黑,極易與房梁這些死物融為一體,根本不用擔心。


  而在我愣神的當口,男子已坐到鏡前,銅鏡映出他一頭漆黑髮絲,端整面容藏了笑意:「方才不當心被院子里的梨樹掛了發巾,月娘,過來重新幫我綁一綁。」


  十三月緩緩踱步過去,從我的角度,能看到她手中握了把半長不短的匕首,臉上表情支離破碎,身子在微微發抖。男子並未注意,對著銅鏡伸手自顧自取下了與衣袍同色的發巾。但即便男子完全沒有警惕,在我想象中按照十三月這個水準,要刺殺他也是難以成功,更有可能是在刀子出手時抖啊抖的就被他發現並握住,男子說:「你想殺我?」十三月搖頭不語,豆大的淚珠滑下眼角,然後他倆抱頭痛哭。我正想得出神,驀然聽到男子輕哼一聲,定晴一看,刀子竟然已經順利扎了下去,且正對住心臟,從背後一穿而過,真是又准又狠。


  我猜中了結果,沒猜中開頭。十三月果然在流淚,卻邊流淚邊握著匕首更深地扎進男子的背心。


  男子低頭看穿胸而過的長匕首,緩緩抬起頭,銅鏡中映出他沒有表情的側臉,殷紅的血絲順著唇角淌下,他偏頭問她:為什麼?」


  那個角度看不到她流淚的眼。


  而她順著高大的檀木椅滑下去,像那一刺用盡渾身力氣。


  她將頭埋進手臂,哭出聲來:「姐姐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不,還有我,她是被我們一起害死的,明明我該恨你,可為什麼,為什麼……」她握住他的袖子,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容潯,為什麼你要讓我愛上你呢?」


  我嚇得差點兒從房樑上摔下來。容潯,鄭國的王,鄭平侯。


  這才回想起男子舉手投足,果然是曾經見慣的王室中人派頭。


  鏤花的窗欞吹入一陣冷風,掀起桌案上鋪開的幾張熟宣,容潯似乎支撐不住,整個身子都靠進寬大的座椅,卻在閉上眼時輕喚道:「錦雀。」


  十三月瘦削的肩膀顫了顫,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容潯,我們對不起她,對不起十三月……」說完顫著手一把抽出刺入他心臟的匕首。反刺進自己心口,淡淡的眉眼之間滿是淚痕,緊抿的嘴唇卻鬆開來。微微嘆了口氣。


  血色漫過重重白衣,我捂住雙眼。


  著實沒有想到十三月所求的圓滿夢境會是這樣。


  雖沒有看過她交給我的那封信,但已可以想見信中內容,她明白一切,寫下已知的一切交給幻境中不明真相的自己,這封信是她下給自己的一道暗殺令。


  這說明她本來就想自殺,卻又不想一了百了,死前也想拉個墊背的,但又不是真正想讓他墊背,於是千里迢迢將我召過去,在想象中拉了容潯一同殉情。


  她終歸還是愛她,想要殺他,卻不捨得殺他,只得在想象中殺他一回過把癮。


  這樣的行為真是匪夷所思。


  直到走出十三月的幻境,我仍在沉思她選擇這樣毀滅的原因。思考良久,得出三個可能,其一是她姐姐愛容潯,她也愛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她,於是自殺,她覺得對不起姐姐,就邀請容潯一同自殺;其二是她姐姐愛的其實是她,但她卻愛上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容潯,於是自殺,她還是覺得對不起姐姐,結局同上;其三是小時候她娘教導她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結果她一不小心聽岔聽成了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所以最後就對自己狠了一點。


  我把這三個推斷說給君瑋聽,他表示我的邏輯推理能力有了很大長進,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為什麼每一種推斷里容潯都顯得那樣無辜。我都懶得回答他,宮鬥文本來就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這種背景里的男人其實就是個道具,為了節省篇幅,我們一般不多做描繪。


  此後便是逃亡。


  別離君瑋和小黃,一個人逃起來有點寂寞。


  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君瑋臨走時忘記把順的那副黃金首飾分我一半,搞得我身無分文,手中唯一值錢的是慕言抵押給我的玉扳指。我將它用紅線穿起來掛在最貼近胸口的地方,也許此生不能再見,而這是他唯一給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好好珍藏,就算有人拿刀打算對我進行分屍我也不會拿去典當。


  我很想他。


  可又有什麼辦法。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將扳指寶貝地放進領口,用手拍一拍,想,又有什麼辦法呢。


  按照等腰三角形的既定路線一路逃亡,十日後,來到陳國邊境。其實最初並不知道這是回家路線,最後依舊回到璧山,可見是冥冥中的註定。一個多月前,我在這裡重逢慕言。


  十四歲那年被蛇咬了之後,師父曾苦口婆心教導我野外生存法則,就是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因沒錢住店,夜裡出門實屬不可避免,逃亡的這十天,每夜我都找一棵高大的樹蹲著,好歹躲過一些殺傷性野生動物的視線。


  但今夜我想趕路,想去看看璧山上重逢慕言的那片花海,其實這件事也可以明天再來完成,只是萌發這個念頭,便一刻也等不得了,彷彿要去見的就是慕言本人。轉念一想,覺得萬一他真的就在那裡等著呢,馬上很開心,再轉念一想,萬一他等的是其他姑娘呢,馬上很悲憤,真不知他是在那裡等著好還是不等著好。


  我一路糾結這個問題,一時喜一時憂,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外部環境是多麼險惡,猛然聽到背後「嗷」的一聲,還被嚇了一跳。正要轉頭去觀察是個什麼狀況,卻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倒,我想完了身上這套白裙子又得洗了,腰卻在此時被一隻手穩穩攬住。


  背部撞上某種堅硬物什,不能感受它的溫度,但我知道,那是一方寬闊胸膛。


  我愣了一下,喉嚨發緊。


  額頭上響起熟悉的戲謔:「半夜走山路,不會小心點么?」


  我張了好幾次口,都說不出話來,慕言,明明這個名字在心中念了千遍萬遍。我急得要哭出來,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能隨心所願的悲涼。我想說出一句好聽話,讓他印象深刻,卻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鬆開攬著我的手,將我放得端正,從上到下打量我,眼底有笑意:「一月未見,君姑娘竟不認得在下了?」那笑容淡淡的,要划傷我眼睛,我覺得開心,想讓這開心更長久一些,卻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道:「二十五天。」又道,「阿拂。」


  月光下,他眉目依舊,一身玄青衣衫,手裡握一把軟劍,劍尖染了兩滴嫣紅,腰間佩戴的玉飾在夜色下泛出溫軟藍光。


  我看著他,這個風姿翩翩的佳公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前一刻想著要見他,后一刻就真的見到他,我很高興,但一低頭看到糊滿黑泥的繡鞋和滿是塵土的裙裾,立刻想裝成不認識他的陌生人。


  他挑起眉毛:「二十五天?阿拂?」


  我將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回答他:「我是說,我們這麼熟了,你就不用姑娘來姑娘去了,叫我阿拂就行,還有,我們沒有分開一個月,只分開了二十五天。」半晌無人答話,我悄悄抬頭瞟他一眼,沒見他有什麼特殊表情,猜測他多半是不相信,想了想,掰著手指同他細算:「你是五月初十走的,今天六月初五,你看,果然是二十五天……」


  他卻打斷我的話:「阿拂。」


  我說:「什麼?」


  他笑道:「你不是讓我叫你這個名字?」


  山間萬籟俱寂,只有他說話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夏蟲啾鳴,都被我自行忽略。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幸好有面具擋著。但轉念一想覺得這個想法不對,倘若沒有面具,說不定就能讓他猜出我的心思。雖說註定不能有什麼結果,可如果能有這樣的機緣讓他知道,說不定也好呢。


  他低頭看我,彷彿是等待我的回答,我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往後瞟一眼,正想說「嗯」。但這一瞟嚇得我差點癱軟在地。


  一望無垠的黑色山道上,一具狼屍斜躺在我身後,綠幽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已毫無光彩,脖頸處正冒出汩汩鮮血。


  看我表情,慕言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


  我點頭表示確實沒發現,並且腿腳打顫,僅憑一人之力完全無法自行移動。他將我拉開狼屍一點:「那你也沒聽見我一劍刺過去時它在你耳邊嗷地叫喚了一聲?」


  我想象有一頭狼竟然流著口水跟隨我許久,如果沒有慕言此時自己已入狼腹,瞬間就崩潰掉,眼圈都紅了,后怕道:「那麼大一聲我肯定聽到了啊,我就是想回頭去看看是什麼在叫……」


  他拍拍我的背:「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么,你在怕什麼?」拍完皺起眉頭,「說來君兄弟和你養的那頭老虎呢?怎麼沒跟著你,叫你一個小姑娘這麼晚了還在這山裡晃蕩?」


  我抹了抹眼睛:「他們私奔了。」


  慕言:「……」


  我就這樣和慕言相見,雖然心中充滿各種浪漫感想,但其實也明白他在這個難以理解的時刻出現在這個難以理解的地點,絕不是一件可以用類似有緣千里來相會這種美好理由解釋的事情。


  我有許多話想要問他,趁他俯身查看狼屍時在心中打好腹稿,正要開口,前方林子卻突然驚起兩三隻夜鳥。


  七名黑衣人驀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就像從地底鑽出的一般。


  我想這可真是歷史重演,敢情又是來追殺慕言的,正要不動聲色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再再退後一步。還沒等我成功退到慕言身後,面前的黑衣人卻齊刷刷以劍抵地,單膝跪在我們跟前:「屬下來遲了……」聲音整齊劃一,彷彿這句台詞已歷經多次演練,而與此相輔相成的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羞愧欲死的表情。


  我收拾起驚訝,轉頭看慕言,他已收好手中軟劍,容色淡淡的,沒理那些黑衣人,反而問我:「還走得動?」


  我茫然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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