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那天晚上,我睡床,法里德睡地板,我額外付了錢,讓老闆取來一條毛毯,給法里德裹上。除了月色從破窗傾瀉進來,再無其他光線。法里德說老闆告訴過他,喀布爾停電兩天了,而他的發電機需要修理。我們談了一會。他告訴我他在馬扎里沙里夫長大的故事,在賈拉拉巴特的故事。他告訴我說,在他和他爸爸加入聖戰者組織,在潘傑希爾峽谷抗擊俄國佬之後不久,他們糧草告罄,只好吃蝗蟲充饑。他跟我說起那天直升機的炮火打死了他父親,說起那天地雷索走他兩個女兒的命。他問我美國的情況。我告訴他,在美國,你可以走進雜貨店,隨意選購十五或者二十種不同的麥片。羔羊肉永遠是新鮮的,牛奶永遠是冰凍的,有大量的水果,自來水很乾凈。每個家庭都有電視,每個電視都有遙控器,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安裝衛星接收器,能看到超過五百個電視台。
「五百個?」法里德驚嘆。
「五百個。」
我們沉默了一會。我剛以為他睡著,法里德笑起來。「老爺,你聽過納斯魯丁毛拉的故事嗎?他女兒回家,抱怨丈夫打了她,你知道納斯魯丁怎麼做嗎?」我能感到他在黑暗中臉帶微笑,而我臉上也泛起笑容。關於那個裝腔作勢的毛拉有很多笑話,世界各地的每個阿富汗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他怎麼說?」
「他也揍了她,然後讓她回家告訴她丈夫,說毛拉可不是蠢貨:如果哪個混蛋膽敢揍他的女兒,毛拉會揍他的妻子以示報復。」
我大笑。部分是因為這個笑話,部分是由於阿富汗人的幽默從不改變。戰爭發動了,網際網路發明了,機器人在火星的表面上行走,而在阿富汗,我們仍說著納斯魯丁毛拉的笑話。「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嗎?有一次毛拉騎著他的驢子,肩膀上扛著一個重重的袋子。」我說。
「沒有。」
「有個路人問,你為什麼不把袋子放在驢背上呢?他說:『那太殘忍了,我已經壓得這可憐的東西不堪重負。』」
我們輪流說著納斯魯丁毛拉的笑話,全都講完之後,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阿米爾老爺?」法里德說,驚醒睡意蒙的我。
「怎麼?」
「你為什麼到這裡來呢?我是說,你為什麼真的到這裡來呢?」
「我告訴過你。」
「為了那個男孩?」
「為了那個男孩。」
法里德在地上翻身,「真叫人難以相信。」
「有時候,我也無法相信自己竟然來到這裡。」
「不……我想問的是,為什麼是那個男孩?你從美國漂洋過海,就為了……一個什葉派信徒?」
這句話讓我再也笑不出來,睡意全消。「我累了。」我說,「我們睡覺吧。」
法里德的鼾聲很快在空蕩蕩的房間響起。我睡不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透過那扇破窗,望著星光閃閃的夜空,想起人們對阿富汗的評論,也許那是對的。也許它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
我們走進伽茲體育館入口通道的時候,喧嘩的人群正在紛紛入座。階梯狀的水泥看台上擠滿了幾千人。兒童在過道嬉鬧,上下追逐。空氣中散發著辣醬鷹嘴豆的味道,還有動物糞便和汗水的臭味。法里德和我走過那些兜售香煙、松子和餅乾的小販。
有個骨瘦如柴的男孩身穿斜紋呢夾克,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邊低語。他問我要不要買些「性感的圖片」。
「非常誘人,老爺。」他說,機警的眼睛四下掃視——讓我想起一個女孩,早幾年的時候,在舊金山田德龍區街頭,她竭力勸我買毒品。那男孩拉開夾克的一邊,讓我匆匆看一眼他的性感圖片:印度電影的明信片,上面是媚眼如絲的女演員,穿著全套衣服,躺在男人懷裡。「多麼性感。」他重複說。
「不了,謝謝。」我說,把他推開,繼續走。
「他要是被抓住,他們會用鞭子打得他父親從墳里醒過來。」法里德低聲說。
當然,票上沒有座位號碼,沒有人禮貌地指引我們到哪一區、哪一排就座。從來就是這樣,即使在舊時君主制的那些歲月。我們找到一個視線很好的位置坐下,就在中場左邊,不過法里德那邊有點擠,推推搡搡的。
我記得在1970年代,爸爸常帶我到這裡看足球賽,那時球場上的草多麼綠啊。現在則是一團糟。到處都是洞和彈坑,特別引人注意的是,南邊球門門柱後面,地上有兩個很深的洞,球場根本沒有草,只有泥土。等到兩支隊伍各自入場——雖然天氣很熱,所有人都穿著長褲——開始比賽,球員踢起陣陣塵霧,很難看到球在哪裡。年輕的塔利班揮舞著鞭子,在過道來回巡視,鞭打那些喊得太大聲的觀眾。
中場的哨聲吹響之後,他們將球員清走。一對紅色的皮卡開進來,跟我來這城市之後到處都看見的一樣,它們從大門駛進體育館。一個婦女穿著藍色的蒙頭長袍,坐在一輛皮卡的后鬥上。另外一輛上面有個蒙住眼睛的男子。皮卡慢慢繞著場邊的跑道開動,似乎想讓觀眾看得清楚些。它收到了想要的效果:人們伸長脖子,指指點點,踮著腳站起。在我身旁,法里德低聲禱告,喉結上下蠕動。
紅色卡車並排駛進球場,捲起兩道塵霧,陽光在它們的輪轂上反射出來。在球場末端,它們和第三輛車相遇。這一輛的車斗載著的東西,讓我突然明白了球門後面那兩個洞究竟起何作用。他們將第三輛卡車上的東西卸下來。意料之中,人群竊竊私語。
「你想看下去嗎?」法里德悲哀地說。
「不。」我說,有生以來,我從未有過如此強烈地想離開一個地方的渴望,「但我們必須留下來。」
兩個塔利班肩頭扛著俄制步槍,將第一輛車上蒙著眼的男子揪下來,另外兩個去揪穿著長袍的婦女。那個女人雙膝一軟,跌倒在地。士兵將她拉起來,她又跌倒。他們試圖抬起她,她又叫又踢。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永遠不會忘記那聲慘叫。那是跌進陷阱的動物試圖把被夾住的腳掙脫出來的慘叫。又來兩個塔利班,幫著將她塞進深沒胸口的洞。另外一邊,蒙著眼的男子安靜地讓他們將他放進那個為他而掘的洞里。現在,地面上只有那對被指控的軀體突出來。
有個矮胖的男人站在球門附近,他鬍子花白,穿著灰色教袍,對著麥克風清清喉嚨。他身後那個埋在洞里的女人仍不停慘叫。他背誦了《可蘭經》上某段長長的經文,體育館裡面的人群突然鴉雀無聲,只有他鼻音甚重的聲音抑揚頓挫。我記得很久以前,爸爸對我說過一段話:那些自以為是的猴子,應該在他們的鬍子上撒尿。除了用拇指數念珠,背誦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經書,他們什麼也不會。要是阿富汗落在他們手裡,我們全部人就得求真主保佑了。
當禱告結束,教士清清喉嚨。「各位兄弟姐妹!」他用法爾西語說,聲音響徹整個體育館,「今天,我們在這裡執行伊斯蘭教法。今天,我們在這裡秉持正義。今天,我們在這裡,是出於安拉的意願,也是因為先知穆罕默德的指示,願他安息,在阿富汗,我們深愛的家園,依然存在,得到弘揚。我們傾聽真主的意旨,我們服從他,因為我們什麼也不是,在偉大的真主面前,我們只是卑微的、無力的造物。而真主說過什麼?我問你們!真主說過什麼?真主說,對每種罪行,都應量刑,給予恰如其分的懲罰。這不是我說的,也不是我的兄弟說的。這是真主說的!」他那空出來的手指向天空。我腦里嗡嗡響,覺得陽光太過毒辣了。
「對每種罪行,都應量刑,給予恰如其分的懲罰!」教士對著麥克風,放低聲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緊張地重複了一遍。「各位兄弟姐妹,對於通姦,應該處以什麼樣的刑罰?對於這些褻瀆了婚姻的神聖的人,我們應該怎麼處置?我們該怎麼對待這些朝真主吐口水的人?若有人朝真主房間的窗丟石頭,我們應該有什麼反應?我們應該把石頭丟回去!」他關掉麥克風。低沉的議論聲在人群中迅速傳開。
我身邊的法里德搖搖頭,「他們也配稱穆斯林。」他低聲說。
接著,有個肩膀寬大的高個子男人從皮卡車走出來。他的出現在圍觀人群中引起了幾聲歡呼。這一次,沒有人會用鞭子抽打喊得太大聲的人。高個子男人穿著光鮮的白色服裝,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襯衣露在外面,下擺在和風中飄動。他像耶穌那樣張開雙臂,慢慢轉身一圈,向人群致意。他的臉轉向我們這邊時,我看見他戴著黑色的太陽鏡,很像約翰·列儂戴的那副。
「他一定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法里德說。
戴墨鏡的高個子塔利班走過幾堆石頭,那是他們適才從第三輛車上卸載的。他舉起一塊石頭,給人群看。喧鬧聲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陣陣嗡嗡聲,在體育館起伏。我看看身邊的人,大家都嘖嘖有聲。那個塔利班,很荒唐的,看上去像個站在球板上的棒球投手,把石頭扔向埋在洞里那個蒙著眼的男子,擊中了那人的頭部,那個婦女又尖叫起來。人群發出一聲「啊!」的怵叫。我閉上眼,用手掩著臉。每塊投出的石頭都伴隨著人群的驚呼,持續了好一會。他們住口不喊了,我問法里德是不是結束了,法里德說還沒。我猜想人們叫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掩著臉坐了多久,我只知道,當我聽到身邊人們問「死了嗎?死了嗎?」,這才重新睜開眼睛。
洞里那個男子變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和破布。他的頭垂在前面,下巴抵在胸前。戴著約翰·列儂墨鏡的塔利班看著蹲在洞邊的另一個男子,手裡一上一下拋擲石頭。蹲下那個男子耳朵掛著聽診器,將另外一端壓在洞里男子的胸前。他把聽診器摘離耳朵,朝戴墨鏡的塔利班搖搖頭。人群哀嘆。
「約翰·列儂」走回投球板。
一切都結束之後,血肉淋漓的屍體各自被草草丟到紅色皮卡車的後面,數個男人用鏟子匆匆把洞填好。其中有個踢起塵土,蓋在血跡上,勉強將其掩住。不消幾分鐘,球隊回到場上。下半場開始了。
我們的會見被安排在下午三點鐘。這麼快就得到接見,實在出乎我意料。我原以為會拖一段時間,至少盤問一番,也許還要檢查我們的證件。但這提醒我,在阿富汗,直到今天,官方的事情仍是如此不正式:法里德所做的,不過是告訴一個手執鞭子的塔利班,說我們有些私人事情要跟那個穿白色衣服的男子談談。法里德和他說了幾句。帶鞭子那人點點頭,用普什圖語朝球場上某個年輕人大喊,那人跑到南邊球門,戴太陽鏡的塔利班在那兒跟剛才發言的教士聊天。他們三個交談。我看見戴太陽鏡那個傢伙抬起頭。他點點頭,在傳訊人耳邊說話。那個年輕人把消息帶給我們。
就這麼敲定。三點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