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再次暈車。當時我們駛過一塊帶著彈孔的標牌,上面寫著「開伯爾隘口歡迎你」,我的嘴裡開始冒水,胃裡有些東西翻滾絞動。司機法里德冷冷看了我一眼,眼裡毫無同情。


  「我們可以把車窗搖下來嗎?」我問。


  他一隻手抓著方向盤,另外一隻手僅有的兩根手指夾著點燃的香煙。他黑色的眼睛仍望著前方,彎下腰,拿起放在腳邊的螺絲刀,遞給我。我把它插進車門的一個小洞裡面,那裡原先有個搖柄,把我這邊的車窗搖下來。


  法里德又鄙夷地看著我,眼中的嫌惡不加掩飾,然後收回目光,繼續抽煙。自從我們離開雅姆魯德堡壘以來,他跟我說的,只有寥寥數語。


  「謝謝。」我低聲說,把頭伸出車窗,讓午後的寒風獵獵吹過我的臉龐。馬路穿過開伯爾隘口的部落領地,蜿蜒在頁岩和石灰岩的懸崖峭壁間,一如我記得的那樣——1974年,爸爸和我曾駕車駛過這片崎嶇的地帶。那些貧瘠而壯麗的山脈坐擁深溝大壑,峰巒高高聳起。峭壁之上,有座座泥牆砌成的堡壘,年久失修,崩塌傾頹。我試圖讓眼光盯牢在北方興都庫什山脈[1]Hindu Kush Mountains,東起帕米爾高原南緣,向西南經巴基斯坦延伸至阿富汗境內。山勢雄偉,有「阿富汗的脊樑」之稱。[1]白雪皚皚的峰頂,但每次我的胃稍微平息一些,卡車便來個轉彎,讓我又是一陣噁心。


  「吃個檸檬試試。」


  「什麼?」


  「檸檬。對暈車很有效。」法里德說,「每次開這條路我都會帶一個。」


  「不用,謝謝你。」我說。光是想到要我吃下酸的東西,就夠我反胃的了。法里德冷冷一笑,「它不像美國藥丸那樣靈妙,我知道,不過是我媽媽告訴我的古老藥方罷了。」


  我後悔白白放過這個和他套近乎的機會,「要是那樣的話,也許你可以給我一些。」


  他從後座抓起一個紙袋,拿出半個檸檬。我咬一口,等上幾分鐘。「你說得對,我感覺好多了。」我說謊。身為阿富汗人,我深知寧可遭罪也不可失禮,我擠出孱弱的微笑。


  「古老的土方,用不上玄妙的藥丸。」他說,語氣不再乖戾。他彈去煙灰,自我感覺良好地從觀後鏡看著自己。他是塔吉克人,皮膚黝黑,高高瘦瘦,滿臉風霜;他肩膀不寬,脖子細長,轉頭的時候,人們可以窺見那長長的鬍子後面突起的喉結。他穿得跟我一樣多,但我想附近的人應該不是這樣的:他穿著一件背心和灰色的棉袍,外面還罩著粗毛線織成的羊毛毯。他頭戴棕色的氈帽,稍微斜向一旁,好像塔吉克的英雄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塔吉克人稱之為「潘傑希爾[1]Panjsher,阿富汗中部峽谷。[1]雄獅」。


  在白沙瓦,拉辛汗介紹我認識法里德。他告訴我,法里德二十九歲,不過他那機警的臉滿是皺紋,看上去要老二十歲。他生於馬扎里沙里夫,在那兒生活,直到十歲那年,他父親舉家搬到賈拉拉巴特。十四歲,他和他父親加入了人民聖戰者組織,抗擊俄國佬。他們在潘傑希爾峽谷抗戰了兩年,直到直升機的炮火將他父親炸成碎片。法里德娶了兩個妻子,有五個小孩。「他過去有七個小孩。」拉辛汗眼露悲哀地說,但在早幾年,就在賈拉拉巴特城外,地雷爆炸奪走了他兩個最小的女兒;那次爆炸還要去了他的腳趾以及他左手的三個手指。在那之後,他帶著妻子和小孩搬到白沙瓦。


  「關卡。」法里德不滿地說。我稍稍癱在座位上,雙臂抱胸,暫時忘卻了眩暈的感覺。但我不用擔心,兩個阿富汗民兵朝我們這輛破舊的陸地巡洋艦走來,匆匆看了一眼車內,揮手讓我們走。


  在拉辛汗為我準備的清單中,法里德是第一項,清單還包括把美元換成卡爾達[2]Kaldar,巴基斯坦貨幣名稱。[2]和阿富汗尼鈔票,我的長袍和氈帽——諷刺的是,真正在阿富汗生活的那些年,這兩件東西我統統沒穿過——哈桑和索拉博的寶麗萊合影,最後,也許是最重要的是:一副黑色假鬍子,長及胸膛。表示對伊斯蘭教——至少是塔利班眼中的伊斯蘭教——的友好。拉辛汗認得白沙瓦幾個精於此道的傢伙,有時他們替那些前來報道戰爭的西方記者服務。


  拉辛汗曾要求我多陪著他幾天,計劃得更詳盡些。但我知道自己得儘快啟程。我害怕自己會改變主意。我害怕自己會猶豫不決,瞻前顧後,寢食難安,尋找理由,說服自己不要前去。我害怕來自美國生活的誘惑會將我拉回去,而我再也不會趟進這條大河,讓自己遺忘,讓這幾天得知的一切沉在水底。我害怕河水將我沖走,將我沖離那些當仁不讓的責任,沖離哈桑,沖離那正在召喚我的往事,沖離最後一次贖罪的機會。所以我在這一切都還來不及發生之前就出發了。至於索拉雅,我沒有告訴她我回阿富汗並非明智之舉。如果我那麼做,她會給自己訂票,坐上下一班飛往阿富汗的客機。


  我們已經越過國境,觸目皆是貧窮的跡象。在路的兩旁,我看見村落一座連一座,如同被丟棄的玩具般,散落在岩石間;而那些殘破的泥屋和茅舍,無非是四根木柱,加上屋頂的破布。我看見衣不蔽體的孩子在屋外追逐一個足球。再過幾里路,我看到有群男人弓身蹲坐,如同一群烏鴉,坐著的是被焚毀的破舊俄軍坦克,寒風吹起他們身邊毛毯的邊緣,獵獵作響。他們身後,有個穿著棕色長袍的女子,肩膀上扛著大陶罐,沿著車轍宛然的小徑,走向一排泥屋。


  「真奇怪。」我說。


  「什麼?」


  「我回到自己的國家,卻發現自己像個遊客。」我說。路邊有個牧人,領著幾隻乾瘦的山羊在趕路。


  法里德冷笑,扔掉煙蒂,「你還把這個地方當成國家?」


  「我想有一部分的我永遠會這麼認為。」我說,我的戒備之心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之後?」他說,打著方向盤,避開路上一個海灘球那麼大的洞。


  我點點頭:「我在阿富汗長大。」


  法里德又冷笑。


  「你為什麼這樣?」


  「沒什麼。」


  「不,我想知道。你幹嗎這樣?」


  借著他那邊的觀後鏡,我見到他眼裡有神色閃動。「你想知道?」他嗤之以鼻,「我來想像一下,老爺。你也許生活在一座兩層或者三層的樓房,有個漂亮的後院,你的園丁給它種滿花草和果樹。當然,門都鎖上了。你父親開美國車。你有僕人,估計是哈扎拉人。你的父母請來工人,裝潢他們舉辦宴會的房間,好讓他們的朋友前來飲酒喝茶,吹噓他們在美國和歐洲的遊歷。而我敢拿我大兒子的眼睛打賭,這是你第一次戴氈帽。」他朝我咧嘴而笑,露出一口過早蛀蝕的牙齒,「我說的沒錯吧?」


  「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呢?」我說。


  「因為你想知道,」他回嘴說。他指著一個衣裳襤褸的老人,背著裝滿柴草的麻袋,在泥土路上跋涉前進。「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人,老爺,那才是我認識的阿富汗人。你?在這裡,你一直無非是個過客而已,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


  拉辛汗警告過我,在阿富汗,別指望那些留下來戰鬥的人會給我好臉色看。「我為你父親感到難過,」我說,「我為你女兒感到難過,我為你的手感到難過。」


  「那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他搖搖頭說,「為什麼無論如何,你們總是要回到這裡呢?賣掉你們父親的土地?把錢放進口袋,跑回美國找你們的媽媽?」


  「我媽媽在生我的時候死了。」我說。


  他嘆氣,又點一根煙,一語不發。


  「停車。」


  「什麼?」


  「停車,該死。」我說,「我要吐了。」車還沒在路邊的沙礫上停穩,我就吐了出來。


  接近黃昏的時候,地形變了,從烈日灼烤的山峰和光禿禿的懸崖變成一派更翠綠的田園風光。大路從藍地科托下降,穿過新瓦里地區,直達藍地卡納。我們從托爾坎[1]藍地科托(Landi Kotal)、新瓦里(Shinwari)、藍地卡納(Landi Khana)和托爾坎(Torkham)均是開伯爾隘口沿途小鎮。[1]進入阿富汗。夾道相送的柏樹比我記憶中少多了,但在經歷開伯爾隘口那段乏味的旅途之後,再次看到樹木,還是神情一振。我們正在接近賈拉拉巴特,法里德有個兄弟在那兒,我們會在他家過夜。


  我們駛進賈拉拉巴特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山。這座城市是楠格哈爾省[2]Nangarhar,阿富汗省份。[2]的首府,過去以溫和的氣候和水果聞名。法里德駛過市中心的樓宇和石頭房子。那兒的棕櫚樹也沒記憶中多,而有些房子已經變成幾堵沒有屋頂的牆壁、幾堆雜亂的泥土。


  法里德駛上一條土路,將陸地巡洋艦停在乾涸的水溝旁邊。我從他的車上溜出來,伸展拳腳,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前,和風拂過賈拉拉巴特富饒的平原,農民種滿甘蔗,城裡的空氣瀰漫著甜蜜的香味。我閉上眼睛,搜索香味,可是沒有找到。


  「我們走吧。」法里德不耐煩地說。我們踏上那條土路,經過幾株光禿禿的白楊和一排殘破的泥牆。法里德將我領到一座破落的平房,敲敲木板門。


  有個用白色頭巾蒙住臉的少女探出頭來,露出海藍色的眼睛。她先看到我,身子一縮,然後看到法里德,眼睛亮起來。「你好,法里德叔叔。」


  「你好,親愛的瑪麗亞。」法里德回答說,給了她一種他整天都沒給我的東西:一個溫暖的微笑。他親了她的額頭。少女讓出路,有點緊張地看著我隨法里德走進那座小小的房子。


  泥磚屋頂很低,四面泥牆空空如也,賴以照明的是屋角兩盞提燈。草席蓋住地面,我們脫掉鞋子,踏上去。三個年輕的男孩盤膝坐在一堵牆下的墊子上,下面鋪著卷邊的毛毯。有個留著鬍子的高個子男人站起來迎接我們。法里德和他擁抱,親吻彼此的臉頰。法里德介紹說他叫瓦希德,是他哥哥。「他從美國來。」他對瓦希德說,翹起拇指指著我,然後丟下我們,自行去跟那些男孩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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