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01年6月我把話筒放回座機,久久凝望著它。阿夫拉圖的吠聲嚇了我一跳,我這才意識到房間變得多麼安靜。索拉雅消掉了電視的聲音。


  「你臉色蒼白,阿米爾。」她說,坐在沙發上,就是她父母當成我們第一套房子的喬遷之禮的沙發。她躺在那兒,阿夫拉圖的頭靠在她胸前,她的腳伸在幾個破舊的枕頭下面。她一邊看著公共電視台關於明尼蘇達瀕危狼群的特別節目,一邊給暑期學校的學生改作文——六年來,她在同一所學校執教。她坐起來,阿夫拉圖從沙發跳下。給我們這隻長耳軟毛獵犬取名的是將軍,名字在法爾西語裡面的意思是柏拉圖,因為,他說,如果你長時間觀察那隻獵犬朦朧的黑眼睛,你一定會發現它在思索著哲理。


  索拉雅白皙的下巴稍微胖了些。逝去的十年使得她臀部的曲線變寬了一些,在她烏黑的秀髮滲進几絲灰白。然而她仍是個公主,臉龐圓潤,眉毛如同小鳥張開的翅膀,鼻子的曲線像某些古代阿拉伯書籍中的字母那樣優雅。


  「你臉色蒼白。」索拉雅重複說,將那疊紙放在桌子上。


  「我得去一趟巴基斯坦。」


  她當即站起來:「巴基斯坦?」


  「拉辛汗病得很厲害。」我說著這話的時候內心絞痛。


  「叔叔以前的合伙人嗎?」她從未見過拉辛汗,但我提及過他。我點點頭。


  「哦,」她說,「我很難過,阿米爾。」


  「過去我們很要好。」我說,「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他是第一個被我當成朋友的成年人。」我描述起來,說到他和爸爸在書房裡面喝茶,然後靠近窗戶吸煙,和風從花園帶來陣陣薔薇的香味,吹得兩根煙柱裊裊飄散。


  「我記得你提到過。」索拉雅說。她沉默了一會,「你會去多久?」


  「我不知道,他想看到我。」


  「那兒……」


  「是的,那兒很安全。我會沒事的,索拉雅。」她想問的是這個問題——十五年的琴瑟和鳴讓我們變得心有靈犀。「我想出去走走。」


  「要我陪著你嗎?」


  「不用,我想一個人。」


  我驅車前往金門公園,獨自沿著公園北邊的斯普瑞柯湖邊散步。那是個美麗的星期天下午,太陽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數十艘輕舟在舊金山清新的和風吹拂中漂行。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一個男人將橄欖球扔給他的兒子,告訴他不可橫臂投球,要舉過肩膀。我抬起頭,望見兩隻紅色的風箏,拖著藍色的長尾巴。它們越過公園西端的樹林,越過風車。


  我想起掛電話之前拉辛汗所說的一句話。他不經意間提起,卻宛如經過深思熟慮。我閉上眼,看見他在嘈雜的長途電話線那端,看見他歪著頭,嘴唇微微分合。再一次,他深邃莫測的黑色眼珠中,有些東西暗示著我們之間未經說出的秘密。但是此刻我知道他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懷疑是對的。他知道阿塞夫、風箏、錢,還有那個指針閃光的手錶的事情。他一直都知道。


  「來吧。這兒有再次成為好人的路。」拉辛汗在掛電話之前說了這句話。不經意間提起,卻宛如經過深思熟慮。


  再次成為好人的路。


  我回到家中,索拉雅在跟她媽媽打電話。「不會太久的,親愛的媽媽。一個星期吧,也許兩個……是的,你跟爸爸可以來陪我住……」


  兩年前,將軍摔斷了右邊髖骨。那時他的偏頭痛又剛剛發作過,他從房間里出來,眼睛模糊昏花,被地毯鬆脫的邊緣絆倒。聽到他的慘叫,雅米拉阿姨從廚房跑出來。「聽起來就像是一根掃把斷成兩半。」她總是喜歡那麼說,雖然大夫說她不太可能聽到那樣的聲音。將軍摔斷髖骨之後出現了諸多併發癥狀,有肺炎、敗血症,在療養院度過不少時日,雅米拉阿姨結束長期以來對自身健康狀況的自憐自艾,而開始對將軍的病況喋喋不休。她遇到人就說,大夫告訴他們,他的腎功能衰退了。「可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阿富汗人的腎,是吧?」她驕傲地說。至於將軍住院的那些日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雅米拉阿姨如何在將軍身邊輕輕哼唱,直到他入眠,在喀布爾的時候,那些歌謠也曾從爸爸那個嘶嘶作響的破舊變頻收音機里傳出來。


  將軍的病痛——還有時間——緩和了他和索拉雅之間的僵局。他們會一起散步,周六出去下館子,而且,將軍偶爾還會去聽她講課。他身穿那發亮的灰色舊西裝,膝蓋上橫擺著拐杖,微笑著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他有時甚至還做筆記。


  那天夜裡,索拉雅和我躺在床上,她的後背貼著我的胸膛,我的臉埋在她秀髮裡面。我記得過去,我們總是額頭抵額頭躺著,纏綿擁吻,低聲呻吟,直到我們的眼睛不知不覺間閉上,細說著她那纖細彎曲的腳趾、第一次微笑、第一次交談、第一次散步。如今我們偶爾也會這樣,不過低語的是關於學校、我的新書,也為某人在宴會穿了不得體的衣服咯咯發笑。我們的性生活依然很好,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很棒。但有的夜晚,做完愛之後,我的全部感覺只是如釋重負:終於做完了,終於可以放任思緒飄散了,至少可以有那麼一時半會兒,忘記我們適才所做的竟然是徒勞無功。雖然她從沒提起,但我知道有時索拉雅也有這樣的感覺。在那些夜晚,我們會各自蜷縮在床的兩邊,讓我們的恩人來解救我們。索拉雅的恩人是睡眠,我的永遠是一本書。


  拉辛汗打電話來那晚,我躺在黑暗中,眼望月光刺穿黑暗、在牆壁上投射出來的銀光。也許快到黎明的某一刻,我昏昏睡去。夢見哈桑在雪地奔跑,綠色長袍的后擺拖在他身後,黑色的橡膠靴子踩得積雪吱吱響。他舉臂揮舞:為你,千千萬萬遍!

  一周之後,我上了巴基斯坦國際航空公司的飛機,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兩個地勤人員把擋住機輪的東西搬開。飛機滑行,離開航站樓,很快,我們騰空而上,刺穿雲層。我將頭靠在窗子上,徒勞地等著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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