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二個俄國軍官頭髮灰白,身材魁梧,用一口破法爾西語對我們說話。他為他手下的所作所為道歉,「俄國送他們來這裡戰鬥,」他說,「但他們只是孩子,一來到這裡,他們就迷上了毒品。」他恨恨地望著那個年輕的士兵,如同嚴父被兒子的行為不端激怒。「這個傢伙現在藥性發作。我會試試阻止他……」他揮手讓我們離開。
頃刻之後,我們的車開走了。我聽到一聲大笑,跟著傳來第一個士兵的聲音,含混而走調地唱著那古老的婚禮歌謠。
我們在路上默默行進了十五分鐘,那年輕婦女的丈夫突然站起來,做了一件在他之前我曾見到很多人做過的事情:他親了爸爸的手。
圖爾的霉運。在瑪希帕那邊,我不是從短暫的交談中聽到過這句話嗎?
大約在太陽上山之前一個鐘頭,我們駛進了賈拉拉巴特。卡林匆匆將我們從卡車領進一座房子。那是單層的平房,位於兩條土路的交叉處,路的兩邊是平房,還有沒開門的商店,種著合歡樹。我們拖著行李走進屋子裡頭,我拉起衣領,以抵禦嚴寒。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有蘿蔔的味道。
我們剛進入那間昏暗且一無所有的房間,卡林就把前門鎖上,拉上那代替窗帘的破布。跟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我們壞消息。他的兄弟圖爾沒法送我們去白沙瓦。上個星期,他那卡車的發動機壞了,圖爾還在等零件。
「上星期?」有人叫道,「要是你知道這事情,為什麼還把我們帶到這裡來?」
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陣急遽的動作。隨後有個模糊的身影穿過房間,接下來我看到的事情是,卡林猛然撞在牆上,爸爸的雙手掐住他的脖子。
「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麼,」爸爸憤怒地說,「因為他要賺這一程的車費,他只在乎這個。」卡林發出哽咽的聲音,唾液從嘴角流出來。
「把他放下來,老爺,你會殺了他的。」有個乘客說。
「我正要這麼做。」爸爸說。這個屋子裡面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是,爸爸並非在開玩笑。卡林臉色漲紅,雙腳亂踢。爸爸仍掐著他,直到那個年輕的媽媽,被俄國兵看中的那個,求他放手。
爸爸終於放手,卡林癱倒在地板上,翻滾喘氣,房間安靜下來。不到兩個鐘頭之前,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的清白,爸爸甘願吃一顆子彈。而如今,若非同一個女人的求情,他會毫不猶豫地將一個漢子掐死。
隔壁傳來一陣敲打的聲音。不,不是隔壁,是地下。
「那是什麼?」有人問。
「其他人,」卡林呼吸艱難地喘息著,「在地下室。」
「他們等多久了?」爸爸說,眼睛盯著卡林。
「兩個星期。」
「我記得你說過那輛卡車是上星期壞的。」
卡林揉揉脖子,「應該是再上一個星期的事情。」
「多久?」
「什麼?」
「要過多久零件才會到?」爸爸咆哮了。卡林身子一縮,但啞口無言。我很高興身邊漆黑一片,我可不想看到爸爸殺氣騰騰的兇相。
卡林打開門,門后是通往地下室的破樓梯,一股像黴菌的潮濕臭味撲鼻而來。我們一個個下去,樓梯被爸爸壓得吱嘎作響。站在寒冷的地下室裡面,我感到黑暗中有很多雙一眨一眨的眼睛在看著我們。我看見房間到處有人蜷縮著,兩盞昏暗的煤油燈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牆上。地下室的人竊竊私語,除此之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滴水的聲音,還有刮擦聲。
爸爸在我身後嘆了口氣,把行李包扔下。
卡林告訴我們,應該再過幾天,卡車就可以修好了。那時我們便可前往白沙瓦,奔上那通往自由和安全的旅途。
接下來那個星期,地下室就是我們的家;到了第三晚,我發現了刮擦聲的來源:老鼠。
待得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數出地下室裡面約莫有三十個難民。我們肩挨著肩,倚牆而坐,吃著餅乾、麵包,配以椰棗和蘋果。第一天夜裡,所有的男人在一起禱告,當中有個問爸爸為什麼不加入,「真主會拯救我們所有人,你怎麼不向他禱告呢?」
爸爸重重哼了一聲,伸伸他的雙腿。「能夠救我們的是八個氣缸和一個好的化油器。」這句話讓其他人說不出話來,再也不提真主的事。
第一天夜裡稍晚的時候,我發現卡莫和他父親藏身在我們這群人之間。看到卡莫坐在地下室裡面,距我只有數尺之遙,這太讓我吃驚了。但當他和他的父親走到我們這邊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卡莫的臉,真的看見了……
他枯萎了——顯然沒有其他詞可以代替這個。他雙眼空洞地看著我,絲毫沒有認出我。他耷拉著肩膀,臉頰凹陷,似乎已經厭倦了附在下面的骨頭上。他的父親在喀布爾有座電影院,正在跟爸爸訴苦,三個月前,他的妻子在廟裡,被一顆流彈擊中,當場斃命。然後他跟爸爸說起卡莫,我零星聽到一點:不該讓他一個人去的……你知道,他那麼俊美……他們有四個人……他試圖反抗……真主……血從那兒流下來……他的褲子……不再說話……目光痴獃……
我們在地下室與老鼠做伴一個星期之後,卡林說沒有卡車了,卡車沒法修。
「還有另外的選擇,」卡林說,在一片哀嘆之中,他提高了聲音。他的堂兄有輛油罐車,曾經用它偷運過幾次旅客。他就在這裡,在賈拉拉巴特,也許可以裝下我們所有人。
除了一對老年夫妻,其他人都決定上路。
那晚我們離開,爸爸和我,卡莫和他的父親,還有其他人。卡林和他的堂兄阿吉茲,一個方臉禿頂的漢子,幫助我們進入油罐。汽車發動了,停在那裡,我們挨個爬上油罐車的后踏板,爬上後面那條梯子,滑進油罐。我記得爸爸爬到一半,從梯子一躍而下,從口袋裡掏出煙盒。他把盒子清空,從土路中央抓起一把灰泥。他親吻泥土,把它放進盒子,把盒子放進胸前的口袋,貼著他的心。
驚惶。
你張開嘴巴,張得大大的,連齶骨都咯咯作響。你下令自己的肺吸進空氣,如今,你需要空氣,現在就需要。但是你肺里的氣道不聽使喚,它們坍塌,收緊,壓縮,突然之間,你只能用一根吸管呼吸。你的嘴巴閉上,嘴唇抿緊,你所能做的,只是發出一陣窒息的咳嗽。你雙手抽搐,晃動。身體里似乎某個地方有座水壩決堤,冰冷的汗水洶湧而出,浸濕你的身體。你想哭喊。如果你能,一定喊出聲來。可是你必須吸氣才能哭喊。
驚惶。
地下室已經夠暗了,油罐更是不見天日。我右看,左看,上看,下看,伸手在眼前揮動,可是什麼也見不到。我眨眼,再眨眼,不見五指。空氣不對勁,它太厚重了,幾乎是固態的。空氣不應該是固態的。我很想伸出手,把空氣捏成碎片,把它們塞進我的氣管。還有汽油的味道,油氣刺痛我的眼睛,好像有人拉開我的眼皮,拿個檸檬在上面摩擦。每次呼吸都讓我的鼻子火辣辣的。我會死在這樣的地方,我想。尖叫就要來了,來了,來了……
接著出現了小小的神跡。爸爸捲起我的衣袖,有個東西在黑暗中發出綠光。光芒!爸爸送的手錶。我的眼睛盯著那螢綠的指針。我害怕會失去它們,我不敢眨眼。
慢慢地,我對周邊的景況有所知覺。我聽到呻吟聲,還有禱告聲。我聽到一個嬰兒哭喊,母親在低聲安撫。有人作嘔,有人咒罵俄國佬。卡車左右搖晃,上下顛簸。大家的頭撞上金屬板。
「想著一些美好的事情,」爸爸在我耳邊說,「快樂的事情。」
美好的事情,快樂的事情。我放任自己思緒翻飛,浮現出來的是:
星期五下午,在帕格曼。一片開闊的草地,上面有繁花滿枝頭的桑椹樹。哈桑和我坐在淺及腳踝的野草上,我拉著線,捲軸在哈桑長滿老繭的手裡滾動,我們的眼睛望著天空中的風箏。我們默默無聲,但並非因為我們無話可說,而是因為我們之間無需交談——那些自出世就認識、喝著同樣奶水長大的人就是這樣。和風拂過草叢,哈桑放著線。風箏旋轉,降下,又穩定了。我們的影子雙雙,在波動的草叢上跳舞。草地那端,越過那低矮的磚牆,某個地方傳來談話聲、笑聲,和泉水的潺潺聲。還有音樂,古老而熟悉的曲調,我想那是雷巴布琴【Rubab,阿富汗民族樂器】演奏的《莫拉曲》。牆那邊有人喊我們的名字,說到時間喝茶吃點心了。
我不記得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只知道記憶與我同在,將美好的往事完美地濃縮起來,如同一筆濃墨重彩,塗抹在我們那已經變得灰白單調的生活畫布上。
剩下的路程只在腦海里留下零零碎碎、時隱時現的記憶,多數跟聲音和味道有關:米格戰鬥機在頭頂轟鳴;斷斷續續的槍聲;旁邊有驢子昂昂叫;一陣鈴鐺的聲音和羊群的咩咩叫;車輪壓上沙礫的響聲;黑暗中嬰孩的哭嚎;汽油、嘔吐物和糞便的臭味。
接下來我還記得的,是爬出油罐之後清早耀眼的光線。我記得自己抬臉向天,眯著眼睛,大口呼吸,彷彿世間的空氣即將用完。我躺在泥土路一邊,下面是怪石嶙峋的坑壕,我望著清晨灰濛濛的天空,為空氣感恩,為光芒感恩,為仍活著感恩。
「我們在巴基斯坦,阿米爾。」爸爸說,他站在我身邊,「卡林說他會喚來巴士,把我們送到白沙瓦。」
我翻過身,仍趴在冰冷的泥土上,看到爸爸腳下兩邊放著我們的行李箱。從他雙腿間的三角形望去,我看到油罐車停在路邊,其他逃難的人正從後面的梯子下來。更遠處,大地在灰濛的天空下宛如鉛板,土路伸延而去,消失在一排碗狀的山丘之後。有座小小的村落沿著馬路,懸挂在向陽的山坡上。
我把眼光轉回我們的行李箱,它們讓我替爸爸感到難過。在他打造、謀划、奮鬥、煩惱、夢想了一切之後,他的生命只剩下這麼點東西: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和兩個手提箱。
有人在哭喊。不,不是哭喊,是哀嚎。我看到旅客圍成一團,聽到他們焦急的聲音。有人說了一個字:「油氣。」有人也說了。哀嚎變成撕心裂肺的慘叫。
爸爸跟我匆忙走到那堆圍觀者身邊,推開他們,走上前去。卡莫的父親盤腿坐在圍觀的人群中間,身體前後搖晃,親吻著他兒子死灰的臉。
「他沒氣了!我的兒子沒氣了!」他哭喊著。卡莫毫無生氣的身體躺在他父親的膝蓋上,他的右手軟軟垂著,隨著他父親的哭泣來回抖動。「我的孩子!他沒氣了!安拉,幫幫他,讓他活過來!」
爸爸在他身邊跪下,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但卡莫的父親把他推開,沖向跟他堂兄站在旁邊的卡林。接著發生的事情太快、太短,甚至不能稱之為扭打。卡林吃驚地大叫,朝後退去。我看見一隻手揮舞,一隻腳踢出。過了一會兒,卡莫的父親手裡拿著卡林的手槍站著。
「別殺我!」卡林哭喊。
但我們所有人還來不及說什麼或者做什麼,卡莫的父親將槍口伸進自己的嘴裡。我永遠不會忘記那聲回蕩的槍響,不會忘記那一道閃光和濺出的血紅。
我又彎下腰,在路邊乾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