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人間冥界

  離雪線還差一段距離的時候,無逸和雪罌走不動了,他們本就只剩半條命,而今體力耗費過多,又被崑崙的氣勢壓得邁不動腿。山有靈性,不太歡迎異類。


  「在這道別吧。」蘇挽月停下了腳步,她亦是不太好受的臉色。


  「主人……」兩人眼中難捨。


  「本意若是途中碰個擋道的,還需你倆動下手,但一路挺順利,也就不必你們出手了。」蘇挽月笑了笑,臉色青白,狹長的疤痕突兀又和諧,笑起來的時候,那疤痕都隱隱有了溫柔之感。


  「也好,我見了你們一趟。以後別再吵架了,歡喜度過人間歲月。」


  「我走後,你們陽壽幾何,都看自己造化。本就是偷來的陽壽,切記不可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話,不要回京城了,那裡是個是非之地,你們心術淺薄,難免被人利用。」


  想了一想,又囑咐了幾件事,卻見雪罌忽然低低哭了起來,蘇挽月伸手去抹了她臉上眼淚,「哭什麼呢?你這孩子……」


  雪罌情緒似乎崩潰了樣,一把抱著蘇挽月,「主人,你不要死。」她隱約之間,已經感覺到了什麼。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我不願那樣生活下去了。」蘇挽月皺皺眉頭,拉開了雪罌,低低喝了一聲,「不準哭!」


  轉身走的時候,仍然聽著雪罌的哭泣聲,隱忍又傷心,哭得蘇挽月都有些傷感了。


  抬頭看天,白雲如蒼狗。


  蘇挽月從來不覺自己是個懦弱的人,她決定了的事情,很難去心甘情願改變。若是下一世不能遇見你,她情願元神俱毀,消亡於六道之中。每一世都在錯過,每一世都在傷心,游魚飛鳥尚且能成雙成對,她卻生生世世形單影隻。


  昆崙山巔,其實是一望無際的冰川,蘇挽月凍得渾身麻木,她現在的手段,近乎於斜瞥天下,但終究奈何不了山河大川。


  取了脖子上的玻璃珠下來,緩緩倒在了手心,極為羸弱卻又閃耀無比的光芒。這是她犯下大逆之罪也要做的事情,那是朱佑樘心臟練成的精氣,那人早已如輪迴,魂魄皆不在,蘇挽月存在的空間之中,她掌心裡的東西,是朱佑樘最後一絲氣息。


  「希望我能去有你的那個輪迴。」小心翼翼捧起了那點魂火,蘇挽月近乎虔誠親了親手掌。


  「若是天帝不許,我再活幾百世也是虛度。」掌心魂火,在昆崙山巔極寒的氣溫下,變得越來越渺小,幾乎微不可見。


  蘇挽月跪在那,眼神決絕,「昆崙山聖,以吾攝魂使之名,望開冥界之路。」


  她噬盡世間孤魂,引過多少生魂,身上背負幽冥萬丈,卻從未見過地府模樣。腳下冰川沒動,蘇挽月閉了閉眼睛,把掌心籠回了胸口,小心翼翼捧著。


  地上黑霧翻騰,隱隱似有哭聲,萬鬼哭泣,糾纏不息。再睜眼時,於冰川之下,陡然望見了奔騰的血色河水。那是忘川河的河水,終年血黃,裡頭淹沒著不能轉世的孤魂野鬼,腥臭無比。


  她依舊跪在那,懸空看著下頭景象。鬼哭的聲音驟然尖利,蘇挽月嘔出了一口鮮血,瘴氣翻滾,她仍然沒有起身。


  忘川河邊有座三生石,上頭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蘇挽月的目光,急急尋著那座靈石,捧著手心裡的魂火,妄想照出那人的下世。走過奈何橋,途徑望鄉台,逼迫身上的陰魂接著往下走,但那些殘缺不全的魂魄,好像極其痛苦一般,每走一步,蘇挽月都要耗費大量心血。


  吐血不已,最終跪倒在地,勉強撐起了上半身。卻見白無常寡淡的一張臉,「攝魂使,你好大的膽子!」


  蘇挽月趴在冰雪上,昆崙山的大氣容納了她,這裡是世間至純之處。天地的盡頭,亦是生死陰陽,離得最近的地方。


  「你能奈我何?」蘇挽月笑得一嘴的血,身上背負的孤魂散盡,一時間昆崙山巔,陰氣衝天。騰起的黑霧,幾乎要將她包圍,沒入地底,卻又似乎被吸了進去。起起伏伏之間,她流出的血,越來越多。


  蘇挽月一掌震碎了面前的積雪,碎裂的痕迹中,白無常在下頭的那張臉,像是也裂開了。


  「反了反了!」亂作一團,沒見過這麼大膽的凡人。


  厲鬼同哭,忘川河水翻騰不休。她前世就是個不消停的主兒,優曇尊者被關在昆崙山,她曾引過東海之水,發過誓要讓將崑崙淹沒為海底。後來人界下了整整三個月的雨,屍橫遍野,淹沒過所有繁華和平凡。天帝大怒,將龍族水無憂貶為凡人。


  那些都已經過去,這一世的蘇挽月,依舊讓天帝和地府傷透了腦筋。


  「此人魂火,下降於何世?」蘇挽月厲聲一問,血已經從她鼻孔里流了出來,眼睛通紅。


  牛頭馬面擋了三生石,小鬼上串下跳,纏住了蘇挽月的那些魂魄分身。人總不能同鬼斗得,凡人再厲害,也不能夠拆了冥界。


  白無常看著蘇挽月掌心裡的東西,神色大駭,吐出的長舌頭,似乎還要再咬斷一次。


  陰陽兩隔,就這麼僵持著。蘇挽月精神越來越迷茫,她知道自己快要魂飛魄散了。


  眼前陡然一襲白衣,蘇挽月倒在地上,看著那身影,以為是朱佑樘,眼角留下來血淚,嘴角已經無力去勾勒。她看不到三生石,就不知道投生於哪一世,若是稍微出了偏差,就是永生永世不得相見。


  「挽月……」那白衣身影跪在了跟前,聽著聲音,才明白不是朱佑樘。


  蘇挽月哭得更厲害了,眼睛鼻孔,不停流著血,而後耳朵也冒血了。視力模糊間,她看不清眼前的人,但只是把掌心的氣息越加貼近胸口處。


  「我是雪若芊。」在她眼前晃了下手,卻沒有反應,雪若芊一怔,才明白蘇挽月已經瞎了。


  蘇挽月已經說不出話來,漂亮的杏眼看著雪若芊的方向,有一種凄美的感覺。


  「別擔心,我是來幫你的。」雪若芊輕聲說了句,接過蘇挽月掌心裡的東西,冰川下頭的鬼魅無不悚然。


  抬了下手,從她指尖幻化出無數紅蓮,地上冥界的景象更為寬廣。手指一動,撥開了三生石前的牛頭馬面,魂火跳躍了幾下,刻畫出了那人的前生和來世。前世是天界的優曇尊者,下一世……


  「雪若芊,紅蓮行者將法力傳給你,並不是讓你胡作非為的!」黑無常拽著鐵鏈,要去鎖雪若芊的手,但卻被紅蓮燒斷。那是佛祖座前的紅蓮聖火,能燒盡三界污濁。區區一個冥界鬼差,奈何不了她。


  「我的事,輪不到你們管。」雪若芊冷笑一聲,待看清了三生石上景象,手臂一揮,就要關上冰川下冥界景象。


  「雪若芊,他日孽鏡台前論功過,你要多受百年刑罰!」黑無常憤恨不平,只要是人,就要有來地府報到的一天。平生的所有事情,在孽鏡台前都會看得清清楚楚,雪若芊一直兢兢業業,這次卻犯下這樣的事情。


  「那麼他日再說。」滿不在乎,一揮袖,眾鬼影像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萬年不化的冰雪。


  「你不該來的……」沒了冥界的氣息,蘇挽月緩緩能說句話了,但眼睛是不可能再看見的。


  「我不來你就白死了。」險境已過,雪若芊像是責怪蘇挽月一意孤行一樣。


  「你這輩子修行那麼久,本可以功德圓滿,做個小仙之類的……」


  「天上規矩那麼多,還是做人來得痛快。成親生子,百般聊賴,就是一生。」雪若芊不以為意,半抱起蘇挽月,想要扶她起來,但蘇挽月已經站不起身。


  七竅流血,油盡燈枯,就算沒有魂飛魄散,蘇挽月也活不了多久了。


  「挽月,我見到了先帝下一世的影像。」雪若芊只要扶她平躺在雪地上,語速很快,生怕沒有交代清楚,「憑你殘存的力氣,你或許還追的上。」


  「嗯,什麼時間?」蘇挽月閉著眼睛,感覺到地上的寒冰之氣,逐漸吞噬了自己的體溫。


  「便是你十七歲前存在的那個空間,你若是能回得去以前,就能再見到先帝。」


  「很好……」還能回得去以前,蘇挽月疲憊笑了下。


  「只是因你剛剛擅闖地府,閻王肯定增減了你的功德,你重入輪迴,可能是顛沛流離,萬分辛苦的一生。」雪若芊盡量平靜而清楚複述,想在蘇挽月意識渙散之前,把所有問題講清楚。


  「會比之前……還慘么?」蘇挽月有些好笑,笑了下,但被血嗆住了,猛烈咳嗽了幾下。


  「會。」雪若芊只答了一個字。


  「那也要見,終有一世,我和他會的圓滿。」這句話,蘇挽月說得萬分篤定又堅決。


  生生世世以後,只要心意仍在,總會有美滿的那一天。就是這種渺小的理論,讓蘇挽月絕對萬劫不復,也不會後悔。


  「我引你入輪迴,接下來的事情,要看你自己了。」雪若芊長長嘆了口氣,抓著蘇挽月的手,搭著她手腕上的脈搏。


  「謝謝你。」已經看不見東西的眼睛,望向了雪若芊,輕聲說了句。


  「你騙我這件事,下輩子再同你算賬吧。」雪若芊忽然有些想哭。


  「好啊,我等你。」


  「挽月,還有一事,我要問你一句。」


  「你說……」


  「楊將軍知你死訊,連夜趕回京城。我能否問一句,這麼多年,你對他到底是和情感,可有話要帶給他?」


  蘇挽月忽然顯現出了痛苦的神情,「你不該……讓我在將死之時,愧疚再多一些……我的確愛過他,若是先愛上的是他……我就沒那麼矛盾,沒那麼固執……會很單純……」


  「也許是有緣無分,也許是我無福消受……他給過我快樂的回憶……我也將永遠記得他……」


  「人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人……但我們往往,在該珍惜時……選擇了退卻……在該爭取時,選擇了將就……」


  雪若芊越來越聽不清蘇挽月說什麼,直到擱在她腿上的手,頹然垂下。


  「挽月,今生的事都同你無關了。委屈也好,遺憾也好,下一世,希望你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雪若芊對著天空說,指尖紅蓮,化作一道彩虹。佛祖座前的紅蓮聖火,開出了血色的道路,指引著亡者的路途。


  雪若芊不得而知蘇挽月死後的事情,只是看著紅蓮盛開殆盡,亦不知道她到底去沒去到那個輪迴。


  垂下頭來看著面前那具軀體,遍體鱗傷,幾乎認不出她本來的模樣。


  也好,終究解脫了。


  雪若芊笑了笑,卻笑出了眼淚。


  挽月,記得我曾經說過,我所知道的未來,便是你所知道的過去。


  這一世,我們緣盡於此。


  但來世,你,我,他,還有他們……我們依然會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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