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神山崑崙
事實上,雪若芊直到第五日,才發現異樣。
她那樣的人,本不該如此粗心,但奈何這件事對她打擊極大,整整兩天兩夜沒合眼,再又兩天如行屍走肉。直到第五日,方才回過些許魂魄。
當發現那具屍體不是蘇挽月時,雪若芊拽著蒙屍的白布,回過身來沖著殯殿的下人低喝,「全部都出去。」她平日里不凶,如此語氣時,就是心情非常不悅了。
眾人呈鳥獸散,唯獨牟斌站在那。也難怪,他同雪若芊的關係,沒必要言聽計從。
「你不要問我她去了哪裡,問了我也不會說。」牟斌知道雪若芊惱怒,語氣有些怯怯,但仍是沒得商量的語氣。
雪若芊拽著白布的手,青筋凸顯,看樣子氣得不輕。咬牙切齒瞪著牟斌,雪若芊以前再出塵脫俗,這些年也被折騰到了柴米油鹽。猛然踹翻了前頭的供桌,香爐蠟燭撒了一地,雪若芊背過身去,全身都在顫抖。
「對不起。」牟斌走過去,從背後抱了她。
雪若芊咬唇不語,肺都要氣炸了。過了好一陣,才嘆了口氣,有些無奈,「為什麼要騙我?」
「我唯獨騙過你這一件事。」牟斌不會說好話討饒,要他花言巧語哄人,是絕對做學不會的,但這話里意思,已經是在示弱了,「挽月求我幫忙,我總不可能一口回絕。」
「她便是吃准了你。」雪若芊憤恨難平,背靠著牟斌寬廣的背,努力平息自己騰然而起的怒火。自己的丈夫幫著外人騙自己,她實在難以去想象,十年的相處,到底還抵不抵得上別人的以前。
「我們做我們該做的吧,是時候要面對了。你打算何時昭告皇帝駕崩的事情?」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世。
「命里如此……命里如此……大明氣數將盡……」雪若芊沉吟良久,漫無目的嘮叨著。
「什麼意思?」牟斌自然聽不懂。
雪若芊推開了牟斌的手臂,兀自轉過身去朝著殿外走,夜雪紛飛,她像是苦行於世的修行者一樣,孤獨而來,寂寥而去。
「你知不知道多年前,我為何要輔佐先帝?為什麼要助挽月坐上那個位子?」雪若芊長長嘆了一聲,「先帝對挽月恩寵無比,他有他的考量,而我只是遵照師父的囑託。」
牟斌站在離她三尺的地方,等著她說下去。
「明朝到先帝為止,經歷九代。而從第十代皇帝開始,上位者昏庸無比,我不願大明由盛轉衰,不願民不聊生,起碼在我有生之年,我不願意見到。」
「你的意思,太子繼位后……成了昏君?」牟斌想了一想,仍說了這個大逆不道的話。
「太子尚且年幼,實則張皇后掌政,你預感會變成怎樣?」雪若芊不答反問。
「張氏不敢造次。」
「敢或不敢,日後才說得清楚。現在最要緊的不是擔心那些。」雪若芊頓了頓,憂心忡忡的樣子,「你陪我去趟法源寺。」
「現在去那幹什麼?」
「我要確認一件事情。」雪若芊沒有明說,眼神灼灼。
法源寺後山,擯退所有外人。了因和牟斌親自掘開了那座孤墳,掩映在竹林中已有十年。
這兒曾經藏過紀妃,現如今葬著同那女子血脈相連的人。
月色下,雪若芊一臉蒼白,似乎對於即將知道的答案,惴惴不安。
拖出了那座棺木,三人跪在地上,先行三跪九叩之禮,而後焚香燒紙。雪若芊低低念著符咒,同山間的孤魂野鬼一一打過招呼,再走到棺木前。水晶棺下,那人的面目一點未變,滿頭的白髮,閉目之間仍有未曾褪去的威嚴。
「先帝恕罪,雪若芊今日多有得罪,還望先帝海涵。」雙手合十,再行過三拜之禮,雪若芊便讓了因去推開棺蓋。
手伸進去觸碰那具百死猶存的身體,讓另外兩人詫異的是,雪若芊的手直直穿過他的左胸,白衣下的胸膛,好像是被挖空了。朱佑樘那張宛若神邸的臉,依舊完美無缺,但讓人想不到的事,他的身體已經被人挖到殘缺,那麼到底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這是怎麼回事?」牟斌震驚無比。
雪若芊收了手回來,臉上沒什麼表情,看著了因,「師兄,今晚你就派人去宮裡,稟報皇帝駕崩的事。」這麼多年,對外都是宣稱皇帝幽居於法源寺,真真假假,也有不少人信了。
了因沉重點了下頭,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你要去哪裡?」牟斌見雪若芊轉身即走,拉了她胳膊,問了句。
「你立即回宮處理相關事宜。」雪若芊回頭看了眼牟斌,語氣凝重,「就說挽月一死,皇帝悲傷不已,五天之內,跟著一起去了,也替他們傳下一段佳話。」面對越緊急的情況,雪若芊越是冷靜,沉著到可怕。
「那你要去哪裡?」牟斌堅持著重複問了遍。
「去挽月去的地方。」
牟斌頓時陰沉了下眼睛,以為雪若芊仍要去與她為難。
「你別誤會,我是去幫她。」雪若芊看著牟斌的眼神,笑了笑,有些苦澀,輕巧解釋了句。
「到底怎麼一回事……」牟斌徹底糊塗了,「挽月走時,說你若知道她要去的地方,一定會再三阻攔。」
「是,在我看來,她已經瘋了。」
「那是哪裡?」
「若是貧僧沒猜錯,應是去了崑崙。」了因雙手合十,寂寂然說了句,「傳說之中世界的盡頭,可以選擇輪迴的地方。挽月大人挖了先帝的心,敢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應是希冀在昆崙山巔,他們能陰陽相逢,重墜輪迴時,能再相遇。但那只是個傳說,很有可能,會魂飛魄散,六道輪迴之中,再無此人。」
牟斌聽完,半晌沒說話,靜靜看著雪若芊,說了句,「是這樣么?」
願意去承擔魂飛魄散的後果,也要殊死一搏,這的確符合蘇挽月的行事作風。
「是的,她很久以前便同我說起過,但那次我威脅了她,至此再沒提過。」雪若芊重重嘆了口氣,怪自己的疏忽,也怪蘇挽月的執拗。但再小心謹慎的人,也防不住蘇挽月的心計吧,她想做的事,鮮少有做不成的。
「你不用自責了。」牟斌聽出了雪若芊話里的愧疚和失落。
「我說她若敢去崑崙,我便燒了先帝屍骨,我真是一身罪孽……挽月如今,只怕知道自己陽壽將盡,想要拚死一搏。這樣的話,下一世輪迴,他們一定會再重逢。」雪若芊苦笑不已,很是佩服蘇挽月的膽識。
牟斌和了因皆是沉默不語,要怎麼樣的情愫,才會願意做這樣的賭注?
下山的時候,雪若芊囑咐牟斌,「你回宮后,處理相關後事。若是先帝屍身未腐,暫時可以不必下葬……先帝的身體是和挽月的魂魄連在一起的,挽月未死,也就屍身不腐。」
「你不用我陪你去昆崙山?」牟斌詫異無比,他沒想到雪若芊打發自己先回宮。
「我們兩個不能都走,再說,方術之事,你也插不上手。」雪若芊搖搖頭,婉轉又固執。
四喜撒丫子跑過來,要斷氣了的樣子,一把撲倒在山門殿前,手裡頭舉著封信,氣喘吁吁道,「欽天監……你快來看……」
雪若芊莫名其妙,走過去接了過來。看過一遍后就遞給了牟斌,「看來,你鐵定要坐鎮京城了。」
「怎麼?」牟斌雖是在看,但先問了句。
「鎮國將軍知道挽月的死訊,正從西北趕來,你若不在京城,他隨隨便便一揮軍,就可橫掃中原。」雪若芊冷笑一聲,「那個人果然只給挽月面子,或者,他以為我們逼死了挽月。」
生命無數次充滿挑戰,而唯有那些能掌控的挑戰,才不會讓我們心生恐懼。
蘇挽月在山腳下,極力抬頭,望著這座盤古開天地就有的神山。山頂上終年積雪覆蓋,此刻正值冬季,山腳下也是白雪皚皚,一片銀裝素裹的景色。
無逸和雪罌從地里冒出來的時候,蘇挽月剛喝完暖壺裡最後滴熱茶,看著他倆,樂呵呵笑了句,「喲,你倆和好了啊……」
「誰要同他好。」雪罌板著臉往旁邊一站,撇清了關係。無逸摸著腦袋,一臉窘迫。
蘇挽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在看小孩子鬧彆扭一樣。
「主人,我們上山吧。」無逸等蘇挽月笑完,上前了半步。
「好。」裹緊了衣服,風仍然能從各個角度灌進來,蘇挽月已經被凍得渾身僵硬了,說起話來上牙碰下牙。天色如此,也耍不出什麼威風來。
「主人上山是要做什麼?」雪罌好奇問了句,走在蘇挽月右側。
回過頭笑了笑,腳下生風,深深淺淺塌在積雪上,「上山看風景啊。」
雪罌眨了眨眼睛,覺得哪裡有些奇怪,但沒有想過主人是在信口雌黃,「全是石頭,有什麼好看的呢?」
蘇挽月想了一想,「崑崙一直被封為神山,被稱為世界的盡頭,你們不想來看看么?」
「從來沒想過。」雪罌老老實實搖了搖頭,「沒有人趕去山頂。」
「對我們而言,崑崙太高了,我是說它在我們心裡。」無逸補充了句。
「那我帶你們上去次,算做臨別的禮物。」蘇挽月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脖子上帶著的東西。她不好首飾,興緻來時帶過幾個金步搖,耳環髮釵,堆到像小山一樣也不記得戴。脖子上掛著的東西,像玻璃珠子一樣,瞧不清楚材質,裡頭亮光閃閃,同那些金銀飾品完全不同。
崑崙,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萬里。又有弱水周迴繞匝。山東南接積石圃,西北接北戶之室。東北臨大活之井,西南至承淵之谷。理九天而調陰陽,品物群生,稀奇特出,皆在於此。
「主人,為什麼要說是臨別呢,您要去哪了?」雪罌不解問了句,越往上走,低矮的灌木也越來越稀少,偶爾有氂牛跑過,速度極快,眨眼就消失在雪地里。
「你們會捨不得我么?」看著雪罌那張懵懂的小臉,蘇挽月哂笑了下,沒有正面回答。
「當然!」
「肯定!」
雪罌和無逸同時回答,這樣的默契,讓倆人相視而笑。但雪罌好像想起來她仍在發脾氣,回過神來,立馬把頭扭到一邊。無逸百般無奈看向蘇挽月,求助一般的眼神。
「雪罌,別耍脾氣了。你可知道,這個男人已經為你死過一次?」蘇挽月淡然勸了句,無逸曾經為保護雪罌,死在韃靼的鐵騎下。但人變是那般矛盾,明明知道不應該,該生氣時,還是忍不住。
不說這事還好,一提起,雪罌瞬間就紅了眼眶,她回魂之後,越加多愁善感了。無逸牽了她的手,眼巴巴盯著她的臉,生怕她哭出來。
蘇挽月笑笑看著他們兩人的反應,回過身快步走了。或許,捨得花時間同你發脾氣的人,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
灌木帶往上,便是荒漠,常年降水稀少,變成了高山荒漠。遙遙一望,荒涼而雄渾,昆崙山的氣魄,淡淡然。看得到雪線,雪線以上,是終年不化的冰川,而這裡冰川的融水,是幾條鼎鼎大名河流的發源——長江,黃河,怒江,瀾滄江,塔里木河……
握著胸口上的墜子,蘇挽月不禁在想,山川河流的氣魄,讓人不得不臣服。
人之一世,不過須臾百年,而隨便一座山,便是百萬年的歷練。昆陵神山,自是風吹雨打已過千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