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女帝禪位
半年後,仲夏,熱到整個紫禁城都要燒起來了一樣。
蘇挽月一直難以理解古人的衣著,夏天活生生要悶出痱子來。敞著衣襟斜倚在廊柱上,左手搖著扇子,右手端著本書。敞開的衣領露出雪白的脖子,再往下一截形狀姣好的鎖骨,仍是嫌熱一般,光著腳踩在光滑的地板上。
她手上的扇子,上頭有楊寧清當初寫的兩句詩——梧桐相待老,與子共扶桑。
「大人,欽天監求見。」四喜跪在殿外,不敢進去,也不敢抬頭。
「不見。」蘇挽月一搖扇子,想都沒想便回答。
這半年隔三差五就會上演的戲碼,蘇挽月是鐵了心不打算再見,一切必須要商量的事宜,也是通過書信來往,但雪若芊好像不急不惱,也沒有狗急跳牆。
四喜退下去了,過了片刻又跪到了殿外。
「這次又怎麼了?」蘇挽月遙遙問了句,語氣倦倦,她還是嫌熱。
「大人,牟統領求見。」
蘇挽月翻了個白眼,他們倆誰求見都不是一樣的道理么,一揮衣袖,「不見不見!別來煩我!」
四喜見蘇挽月發怒了,連連答應著退下了。
等到一個人都不剩時,蘇挽月思緒卻難以再回到書上了。天氣轉好,西北戰況亦是一路好轉,劉大夏已經回京敘職了,韃靼鐵騎退回漠北,十餘年內應該不會再南侵。這場仗果然是贏了,但接下來的事情卻讓蘇挽月不知如何去應對。
楊寧清三日後回京,念及此處,蘇挽月就覺得頭大如斗,想了幾個處理方式,最終越想越煩躁,也越來越熱。
謝遷走進來時,蘇挽月正扯開著衣領,拚命往胸口扇風,一副市井流民的樣子。
「抱歉。」謝遷背過身去,蘇挽月的形象,在他理解中已經接近於衣衫不整了。
「沒關係,這天氣太熱了。」蘇挽月倒是很大方,整理好斜開的衣襟,系好腰上的衣帶,只是頭髮上綁著的銀色絲帶有些鬆了,頭髮鬆散著,襯著她有些懶散的眼神,怎麼看都不像手掌生殺大權的人。
謝遷估摸著蘇挽月整理好了,便回過身去,「大人,心靜自然涼。」
「這句話簡直是廢話。」蘇挽月搖搖頭,一點都不相信,側身往書房的方向走,「你找我有事么?去那邊說。」
謝遷跟在她後頭,看她光腳踩在白玉磚上,青灰色的長袍拂過地面,若隱若現一雙玉足。她現在的容顏不是最好的時候,謝遷看過她最美不勝收的樣子,但好像現在更加吸引人,有種歲月沉澱的美好。
坐在書案後頭,抬頭望了過來,眼角下的疤很明顯,但放在她臉上,卻並不覺很突兀。
謝遷看著她的臉,覺得她真正做到了獨一無二。
「你還要看多久?」蘇挽月側目問了句,笑了笑,露了尖牙出來,眼神極為懶散。
「您以前同在下提過,希望蘇雅可以同她姊妹重聚,三日後蘇柔隨同楊將軍回京,不知您有何打算?」
蘇挽月帶著笑意的眼神瞬間就冷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看著謝遷泰然處之的神色,也不好發作。謝遷是個聰明人,他不可能什麼事都不知道,但偏偏裝作不知道這麼來問,肯定有他的目的。
「你覺得呢?」蘇挽月都聽得到自己磨牙的聲音。
「在下不知道大人的心意,究竟是如何?」謝遷站在那兒,溫潤端方的樣子。
蘇挽月扶額,有些無奈,心情有些不好,「蘇柔有八個月身孕了,楊寧清應會娶她。你若是捨得蘇雅,把她送回將軍府中,讓她們姐妹重聚。」
「聽大人吩咐,待楊將軍回京,在下便帶蘇雅前去拜訪。」謝遷順水推舟。
「還有事么?沒有便下去吧。」蘇挽月下了逐客令,腦袋隱隱作痛。
謝遷站在那並未走,一襲白衣,在朝官之中,有些與眾不同的意味,三十多歲的那張臉,早就褪去了青澀和輕狂,七分穩重,三分心計。
「大人,可會成全楊將軍和蘇柔?」
蘇挽月一時沒說話,抬眼望過去,面無表情。坐在書案後頭,隔著些距離,但也能到驟冷的氣息。
「謝遷,你一直是個人才,但有些七拐八彎的關係,還是不要去琢磨。」蘇挽月知道謝遷在盤算什麼,蘇柔和蘇雅是同胞姐妹,若是蘇柔嫁了個鎮國大將軍,以他對蘇雅的知遇之恩,似錦前途更是多敞開了一道門。若是此事會惹惱蘇挽月,他也需要早作打算。
面對蘇挽月不悅的職責,謝遷仍是淡然的樣子,好像一切反映都在他料想之中。
「那您會成全么?」謝遷不怕死地再問一句。
「放肆!」蘇挽月一拍書桌,硯台被她震碎了,她發起怒來很恐怖,狂風暴雨般的破壞力。
謝遷直勾勾望著蘇挽月,沒有退半步。
「你為什麼要替他們爭取?」吸了口氣,蘇挽月盡量平靜問了句。
「若是大人不想,蘇柔便不能活著回到京城。」謝遷笑了笑,意味深長,他那張溫潤俊秀的臉,好像不適合說出這種話。
蘇挽月眯了眯眼睛,「你當我傻的么,蘇柔懷了身孕死於意外,天下人都會懷疑我。」當然楊寧清也肯定會,蘇挽月拿捏不準兩個人現在的關係,她想過要好好重新開始一段感情,但顛沛流離,破綻百出。
「所以在下動手的話,沒有人會懷疑大人。」仍是笑了笑,不動聲色。
蘇挽月沉默了,重重嘆了口氣,許久吐出幾個字,「算了吧……」
她好像很累了,累到動一動指頭,想一想壞心思就喘不過氣來。經歷到了現在的地步,已經沒什麼讓她痛徹心扉了,最多是難過,「難過」這個詞很有意思,再難過去的波折,終究都會過去。人遠比自己想象得,要堅強。
謝遷望著在書案後頭的女子,青灰色的長袍顯得很老成,比傷疤更滄桑得,是她的眼神。但很奇怪,卻有生生不息的精力一般,好像有種無堅不摧的力量。
毋庸置疑,謝遷見過最強悍的女子,便是眼前的這個。
說來也奇怪,這段時間本來是驕陽似火的天色,今日忽然狂風大作,陰雲罩頂。
鎮國將軍楊寧清凱旋迴京,除去官方的排場,老百姓自發迎接的隊伍快要出城十里了。
蘇挽月沒去湊那個熱鬧,準確的說,她躲起來了。謝遷三日前問過自己,會如何處理,直到前一個時辰,她才想好到底如何去做,便是避而不見。
法源寺的牡丹園久負盛名,以黑牡丹最為奇特。半年前大火后,重新修葺了一遍,四五月份時牡丹盛開,美不勝收。現在已經過了花期了,園裡難免有些寂寥。
從牡丹園走過戒台殿,再往山上走,後頭有座偏殿,常年被鎖著,乍一看沒什麼奇特,細看起來卻是暗藏玄機。竹林掩映之中,四周環翠,但土地上隱隱騰起著黑霧,後山一般不會來外人,就算來了,也不會靠近。
「主人,你要進去么?」每一次,傀儡都會問這麼一句話。他們奉命守在這兒,日夜不離半步。
「不用。」而每一次,蘇挽月都只會答這麼一句。
她習慣在外頭靜靜看一陣,便也知足了。不敢奢望去裡頭看水晶棺里那人面貌,沒有辦法讓他醒來,就會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他已經死去。蘇挽月到現在為止,還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每一次想起便心如刀絞。
其實不可否認雪若芊是正確的,朱佑樘的魂魄已經轉入輪迴,這一世留下的,只有軀殼了。
「主人,有人上山了。」無逸輕聲說了句。
雪罌微微側過身,眼神循著山間的小道望下去,「要殺么?」
「你們兩個先退下吧,接著幫我守著偏殿去。」蘇挽月沉默了會,而後皺著眉頭說了句。
無逸和雪罌兩人轉身走了,幾步之後,化作黑瘴沒入地下,和地上若隱若現翻騰的黑氣融為一體。
蘇挽月站在原處半晌,遙遙望著竹林里隱現的一角殿頂,清風吹過,還聽得到銅鈴作響。她忽然有種錯覺,覺得朱佑樘一直住在那裡,從不曾離去。
「易地而處,換做是你的話,會怎麼辦么?」蘇挽月問了句,像是自言自語。
最終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轉身離開。山裡氣溫比較低,沒把她熱成平日里的狼狽樣,風吹起她的頭髮,青灰色的長袍拂過石板堆起來的台階,一步一步往下,她藏在寬袖裡的手,已經攥成了拳。
沿著台階上來的那人,依舊高大,窄窄的石道上只容得下他一個人。因是爬久了,身上穿著的戎裝又有些厚重,那人額上微微滲著汗,但依舊嚴謹又英氣的模樣。
蘇挽月站在那兒,離他大概五個台階的地方停住了,「好久不見。」
楊寧清愣了下,高度的差異讓他需要微微仰視,對峙良久,眼中千鍾情緒變換,最後也只是百感交集喚了她一聲,「挽月……」
蘇挽月笑了笑,煞白的一張臉看上去不怎麼輕鬆,指了指旁邊,「那頭有個亭子,我們去那說吧。」
半山腰的地方有座涼亭,很簡陋,但風景不錯,站在那能望得到整座法源寺的景色,甚至更遠。蘇挽月站在前頭,望了眼遠處山門殿前,人頭攢動,應該來了不少人,再回身看了下楊寧清,「你手下都在寺外等你吧?」
「我本想一個人來的,但剛回京脫不開身。了因說你在山上,我急著見你……」楊寧清忙著解釋,他怕蘇挽月喜歡清靜,這麼多人掃了她的興。
「熱不熱?」蘇挽月像是沒在意一般,順口撿了其他話題。在楊寧清不解中,她掏了懷裡的扇子出來,「夏天真是沒辦法活了,這個給你用吧。」遞了過去,但那人怔怔,沒有接,蘇挽月也不管,塞在了他手裡。
「你走之前留給我的東西,現在還給你了。夏天終究會過去,就像冬天的嚴寒,再惡劣的天氣,也是折騰不死人的。」
「挽月……我不知如何解釋……」楊寧清峻挺的一張臉,顯出痛苦的神色,他瘦多了,五官顯得更深邃。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本應是久別重逢的喜悅,但莫名其妙發生的一些事,讓兩人不再純粹了。
「不必解釋,剛知道時,為了這事我氣得差點把獨孤十二凌遲了。」笑了笑,她想緩和下氣氛,但卻越來越尷尬,最終只剩下苦笑,「我就問一句,你會娶她么?」
以蘇挽月現在的地位和權勢,她本無需徵求任何人的地位,但好像那些東西都不再有意義,唯有楊寧清的回答,是她處理的唯一標準。
「蘇柔有好多次想過自殺。」楊寧清頓了頓,盯著蘇挽月的眼睛,「這件事她沒有錯。」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依舊在笑,曼長臉,尖下巴,眼裡有些閃爍不已的神色,「娶,還是不娶?」
楊寧清忽然一把抱住她,「挽月,你知道我心裡只有你。」
「那又如何呢?你終究會成為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蘇挽月皺眉,沒反抗,被鎖在懷裡越抱越緊,有點要勒死她的架勢。
易地而處,你會怎麼做?蘇挽月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現在忽然想明白了。朱佑樘的作法就真是讓人拍案叫絕,會成全別人,給別人比想要的還要多的東西。而後讓人活在無端愧疚里,永遠記得自己。
「人生總是有很多種可能,我當年沒有想過會愛上你,也沒想到你會辜負我。」
楊寧清有些痛苦得低吼了一聲,他征戰沙場,卻從未有現在讓他如此痛苦的時刻。他的責任,讓他不可能拋棄蘇柔,他的內心,也讓他放不下蘇挽月。
「可不可以,你也嫁我?挽月,我是真心待你。」一字一頓,像是灌注了極大勇氣。
「我何嘗不是真心?」蘇挽月推開了他,瞪著他眼睛,「她同你上過床,你便要娶她,那我呢?」這種粗俗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沒有低賤,卻有種卑微的感覺,讓人聽得心裡發憷。
「你們所有人都以為我無堅不摧,刀槍不入。蘇柔本就愛哭,沒有你她會死,那我呢……」好像是真的,沒有人想過蘇挽月的感受。每個人都防她,算計她,但忘了她也是女子。
「我沒有不要你!」楊寧清急了,緊緊抓著蘇挽月的手,卻被她一把甩開。
「照顧蘇柔是我應付的責任,而同你在一起,才是我本心。」楊寧清見蘇挽月怒極的樣子,也不想刺激她,站在原處,聲音不大,但卻異常堅定。
「你的意思,兩個都要?」蘇挽月斜眼問了句。
楊寧清皺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