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亡者之魂
天氣漸漸暖和了,蘇挽月的心情卻彷彿仍在深冬。
外頭的迎春都開艷了,她一直沒時間去看一眼,埋首在書案後頭,壘得跟小山一樣的摺子,這些東西佔盡了她一天中大部分時間。
也好,沒精力去想其他的。
「雪罌。」曲起一指,在桌上敲了敲,門口晃進來一個烏衣人。
「主人。」望著蘇挽月的那雙眼睛,比以前多了三分生氣。
「這個摺子你去遞給兵部謝遷,讓他儘快去辦。」手支著下巴,蘇挽月眯了眯眼睛看雪罌的臉,「你最近好些了么?聞得到外頭花香么?」
雪罌做了個抽鼻子的動作,而後搖搖頭。
「什麼時候聞得到花香了,來同我說。到那時你和無逸便可走了。」蘇挽月擺擺手,又垂頭去看摺子。
「主人,你不要我們了?!」雪罌那張臉瞬間就急得扭曲了,瞪大著眼睛,像受驚了的布娃娃。
蘇挽月笑了笑,又抬起頭來,「你們能活到如今已是奇迹,若可重新有自己生活,豈不是更好?但還魂需要緣分,我不太能保證,只是事在人為,還是值得期待的。」
「還魂……」這個詞對雪罌來說,要理解有些困難。
「到那時再跟你解釋吧。」蘇挽月皺了皺眉頭,顯得有些苦惱,只是在囑咐了句,「記得,聞到花香的時候告訴我。」
雪罌點了點頭,兩手拿著那封批好的摺子,恭敬出去了。蘇挽月望著那習背影有點出神,巫蠱續命,續的是陰壽,後果有些不好掌控,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她終究對兩全其美這種好事,不太敢懷期待。
若是雪罌和無逸皆可還魂,那對於另外個人,這樣的方式是不是也合適?
如果可以的話,蘇挽月會毫不猶豫折了自己陽壽,但事與願違,她無法去挽留住朱佑樘,又從何談起還魂?雖不願承認法源寺的那具身軀只是不腐而已,但事實上如此,人已經死了。
四喜慌慌張張跑進來的時候,蘇挽月仍在發獃,寬大的座椅里,顯得有些落寞。
「大人!大人!不好了!」四喜現在也是二十多歲了,但對比起以前,沒成熟多少。
蘇挽月側頭望了望,目光很平靜,手藏在袖子中,淡淡問了句,「什麼事?」
咽了咽口水,四喜盡量冷靜敘述清楚,側著身子指著門外,一臉驚慌失措,「劉清劉大人正帶人出城……要去法源寺……要去見皇上……牟統領正和人僵持著呢……」
「劉清……兵馬指揮使……」皺皺眉,若有所思。
「您要不要去看看?」四喜火燒火燎,急得眉毛快冒煙了。
蘇挽月慢悠悠站起身,「先去下坤寧宮。」
「大人,牟統領要和人打起來了?您不趕過去?」四喜愣住了,不怕死地再三勸說,但被蘇挽月瞪了一眼后,立馬噤聲。她凶起來的時候,已經今時不同往時。
皇帝在宮的時候,早午朝從不間斷,現在雖仍然延續這個傳統,但也只是收了摺子上去,太和殿上是不可能有人出現在御座上的。時間久了,不生疑就是傻子,但明知有蹊蹺還要捅破這層窗戶紙的,就是別有用心了。
朱佑樘早就安排好朝中權臣,但也告誡過蘇挽月,有些人必須要除。劉清在那些人當中,如今自己送上門來,蘇挽月不會心慈手軟。
繞過後宮苑,東西六宮裡雖沒住滿人,但朱佑樘也納過幾個妃子。在此之前,蘇挽月從來沒見過,但望著花園裡那個嬌小的身影時,心裡難免有些漣漪。她真是有點難堪自己的處境,不三不四,不倫不類。
那女子一見蘇挽月,嚇得不行,趕緊跪了下來。蘇挽月側目望了下四喜,「她是誰?」
「回大人,她是弘治六年封的桃妃。」
「桃妃?」好像因為她進宮時是三月,桃花正開,美不勝收。
那女子略微一抬眼,露出一張清麗的臉,果然也對得起這個封號。可能是看到蘇挽月嚇到了,再看到她臉上的疤,遲遲沒有收斂起驚訝駭人的神情,一時緊盯著蘇挽月的右臉。
「放肆!」連四喜也覺得太沒有規矩了,厲聲訓斥了一句。
本來就是空有其名的妃子,被奴才這麼訓了一句,臉皮子薄,當場就哭了出來,垂垂落淚的樣子也確實惹人憐愛。她就像被養在深閨的名貴花朵,傾國之姿,倒不如道邊的野花開的肆意瀟洒。
「這是怎麼又惹你不高興了?」後頭有個聲音傳來,溫潤婉轉,是張菁菁。
「參見皇後娘娘。」四喜跪了下去。
「見著別人哭,就以為是我在發火罵人么?」蘇挽月略微側了下身,望著走過來的張菁菁。
兩人四目相對時,有種針鋒相對的感覺。但蘇挽月贏了,贏在她現在斗都懶得斗。
「桃妃,你是犯了什麼事?」張菁菁問著地上瑟瑟發抖的人。
「什麼事都沒犯,但我今天就要她滾。」蘇挽月打斷了問話,盯著張菁菁的眼睛,「後宮的妃子,在我回來之前,都要滾個乾乾淨淨。當然除了你,皇後娘娘,你替我弄乾凈了那些胭脂粉黛,再留下來坐鎮坤寧宮。」
張菁菁一抬眉毛,周圍是萬分緊張的氣氛,頓了半天,冷冷吐了一句,「你憑什麼?」
蘇挽月笑了笑,半面羅剎的那張臉,顯得陰晴不定,「我現下要出宮去操辦劉清的事情,你願不願意照著我的話去做,不妨先看看劉清的下場,再去考慮。」她就是要殺雞儆猴,要肅清這紫荊城裡的風氣,竟然未來幾年都要被困在這裡,沒有理由不弄乾凈一些。
「劉清的事,與我何干?」
「我就不信區區一個兵馬指揮使,沒有背後授意,敢明目張胆同我作對。」
「蘇挽月,你以為你可以隻手遮天么!」張菁菁徹底被激怒了的表情,眼神狠厲。
蘇挽月走進半步,離張菁菁的臉只有一寸,冷冷一笑,成年累月的那道舊疤,顯得她冷酷無比,「賀蘭山一仗,因為探旗營失誤,損兵五萬,幸好楊寧清沒有事,我就不同你追究了。皇后,你好自為之,不要以為你所作所為我都拿你沒辦法。」
「你有本事殺了我啊……」張菁菁擺明了蘇挽月不敢動她的立場。
「殺你有何難?」蘇挽月抬了下下巴,形狀姣好,卻有些冷冽的弧度,「為你兒子想想,為你家族想想,不要自取滅亡了。」
她像是有些厭倦一般,手起刀落彷彿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不是心軟,只是疲憊而麻木了。要是可以選擇,蘇挽月不太願意讓雙方都走上絕路。
張菁菁半眯著眼睛沒有說話,蘇挽月指著地上的桃妃,「記得我剛剛說的話,我回來前,你讓後宮的妃嬪都滾出去。」張菁菁畢竟是皇后,她去處理的話,要容易很多。
「你同你兩個弟弟,都要收斂些。否則,今日劉清的下場,就是你們的預演。」語氣很平淡,但說不出來的詭異和冷酷,雖然她現在什麼都沒有做,卻讓人感覺劉清已經死得很慘。
拂袖離去前,漠然看了眼周圍的人,她已經不需要用容顏去驚艷任何人了,冷冷一眼掃過去,世上任何一個女子都不會有的王者氣魄。權利會麻痹一個人的思維,任何人可能都要沉迷於那樣至高無上的東西,蘇挽月也不例外。高處不勝寒的寂寥之外,她仍然獲得了許多。
策馬來到城門前時,那裡果然僵持了兩方人馬。
牟斌依舊冷臉,關了城門就是不讓出去。劉清也是帶兵的,帶著自己嫡系僵持在下頭,兵戎相見的意味。但畢竟是在京城,堂而皇之打起來的話,同造反無異。六部之中也有官員加入到對峙的場面之中,看樣子倒真像要造反了。
蘇挽月下馬,什麼廢話也沒有,直接去了前頭。牟斌低頭同她交代了下主要經過。
「開城門,讓他出去。」蘇挽月一抬手,說了句讓在場人無比驚訝的話。
「你莫要反悔。」劉清一愣,穿戎裝的人看上去有些拚命的架勢。
「我說,你可以走,其他願意跟著去法源寺的人也隨便。只是皇上願不願意見你們,就不關我的事了。」笑了笑,語氣頗為客氣和柔和。蘇挽月唯一個不同,便是仍然把自己當個女人看,沒有褪變為一個高高在上的怪物。
滿腹狐疑中,望著牟斌讓人把城門開了,而後守兵也退到了兩旁,讓出了道路。
「諸位,請。」依舊笑著,曼長臉,尖下巴,神色柔和中,卻看得人觸目驚心。
「真打算讓他們去法源寺?」牟斌低聲問了蘇挽月一句,皺眉看著浩浩蕩蕩的軍列。
「我已讓無逸和雪罌跟上去了,你大概一個時辰后,去路上收屍。」蘇挽月抱著雙臂,收斂起笑容,神情很是冷漠,「而後把劉清的屍身,掛在城門上。」
牟斌眼神陰鬱,但也沒說什麼。
「到那時候,可能只剩下一副人皮,你不要被嚇著了。」蘇挽月又提醒了一句。
「什麼?」
蘇挽月微微眯了眼睛,抬手撫過眉毛,那一低頭的神情,顯得很溫柔,「很久前,萬通問過我,有什麼辦法是讓人死的最痛苦的……凌遲?五馬分屍?都不是。」
抬頭對上了牟斌疑惑的眼神,蘇挽月回憶了下,接著說到,「在人活著的時候,在天靈蓋上開道口子,血液流動時灌上水銀,人肉就會從那道口子里剝離出來,一滴眼淚也來不及流,會有一副完好無損的人皮。」
縱然牟斌見多識廣,也不由打了個寒顫。
「這樣一來,沒人敢再鬧了吧……」蘇挽月若有所思。
「你確信無逸和雪罌能擺的平劉清?他畢竟那麼多人跟著。」吸了口氣,回復了下正常,牟斌平靜問了句。
「他們就是我的左右手,同我本人去操辦,沒什麼兩樣。」蘇挽月抬了下手,在袖口中露出了一小段手指,上頭黑霧繚繞,隱隱之中指甲也是黑色的。牟斌愣了下,待再要看清楚,蘇挽月卻像發現了什麼似的,收攏了手在袖子中。
「你……」牟斌欲言又止。
「雪若芊來了。」蘇挽月笑了笑,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
「你怎麼過來了?」牟斌望了過去,神色有些擔憂,「這裡不安全。」
雪若芊沒有回答牟斌,而是直直望著蘇挽月,「冷霜遲醒了。」
對視一眼,什麼話也沒問,蘇挽月腳下生風就走了。裹在黑衣中的身影看上去無堅不摧,她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極具侵犯力的同時,又與世無爭。
「冷霜遲醒了?」牟斌問了句,語氣之中有些緊張。
法源寺一仗,蘇挽月和冷霜遲算是兩敗俱傷,但前者險勝,冷霜遲受重傷昏迷不醒,性命無大礙后被關押在地牢。蘇挽月沒有去殺冷霜遲的原因,沒有人去問,她本就勝得極為艱難,卻沒有乘勝追擊剷除了那個禍害,也著實讓人詫異。
「是的,剛醒就扯斷三根鐵鏈,兵器坊的黑鋼鏈子三日後才能出來。」雪若芊扁扁嘴,極為苦惱的樣子。
「你去地牢看了?沒傷了你?」
「我哪敢進去,在外頭瞟了眼。」
「那就好。」牟斌鬆了口氣。
雪若芊似笑非笑看著他,看得牟斌都有些臉紅了。
「劉清又帶人鬧什麼?」雪若芊側目望了望已經走出城的軍列,平淡問了句。
「他要去法源寺找皇上。」牟斌扶額,被這些事炸的頭疼,「挽月讓我一個時辰後去收屍。」
雪若芊輕蔑一笑,沒放在心上。
「挽月的手,我不確定……」牟斌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皺著眉頭,又是一副擔憂不已的神色,「為什麼她指甲都黑了?」
「不止指甲,她手指應該都發青了。」雪若芊淡淡說了一句,即便沒看到那雙最近時常籠絡在袖子里的手,也能大概想象得到蘇挽月身體慢慢發生的變化。
「籠罩在她手上的,是黑瘴,那是忘川河裡騰升出的死氣。」
「她修的是魂術,是同死人打交道的。生者和亡魂,永遠是在兩個極端,她正在一點一點被吸去生氣。若要修魂術,這是無可避免的階段。」
「最後會是如何?」牟斌眉頭皺的越緊了,他習武多年,也沒聽過這般駭人的武藝。
「最後么……」雪若芊頓了頓,「遊離於陰陽兩界之外,攝魂,你聽過么?攝亡者之魂,安生者之心。『攝』的意思等同於『噬』,攝魂就是噬魂。」
那兩個字用得太重了,量牟斌對陰陽這類靈術沒什麼研究,也明白這是極為嚴重的事。
「為什麼會這樣呢?」
「沒有為什麼,上天選中的是她。」
「為什麼你全部都知道?」牟斌疑慮一問,神色很沉重。
雪若芊笑了笑,臉上表情很複雜,但卻並不拘泥,「因為是我師父交會她魂術,我重回觀星樓,就是為了幫她成為攝魂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