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困獸猶鬥

  天地仍是混沌一片,本來好好的天氣,一下子肆掠起來。


  蘇挽月站起來的時候,看著雪若芊和了因站在不遠處,她很詫異自己沒有哭,生離死別也許是這個世上最無奈的事情。那最深的悲傷,也不需要用眼淚去描述。


  了因持禪杖,上次的傷,讓他右手上吊著繃帶,所以只是頷首點頭,沒有單掌立胸。


  「牟斌雲天在山下等你,你要回宮么?」雪若芊輕聲說了句。


  蘇挽月抬了手起來,掌心是只五彩斑斕的蟲子,那是魂蟲,也是做傀儡的引子,「我最討厭就是『聽天由命』四個字,就算拼盡我性命,我也不會讓他獨自去冷冰冰的地下。」


  「就算變為傀儡,也活不過來,死了便是死了。」雪若芊無情打碎了蘇挽月的幻想。


  「我捨不得把他做傀儡,但起碼屍身不腐,死亡太可怕……」蘇挽月斜瞥一眼橫過去,掃了面前的兩人一眼,有些瘋狂的神情。掌心的蟲飛了起來,最後從朱佑樘頂心落下去,沒入了人的身體。


  蘇挽月無法接受人死如燈滅這個事實,她現在瘋狂得想,只要身體不腐,就當他睡著了就好。想著想著,就好像朱佑樘又重新活過來了一樣。


  但她也知這樣是自欺欺人,她的身體,也撐不了魂蟲多久。一年?兩年?但就是拿什麼去交換也不在乎。


  「你早就知道會這樣,是不是?早知我會走到今日的地步。」法源寺山門殿前,蘇挽月一襲黑衣站在那,望著下頭的錦衣衛,卻側頭看著旁邊的雪若芊說。


  雪若芊遙遙望著底下的牟斌,說得輕描淡寫,眼裡笑意閃過,「怎麼,你要同我翻臉?可以把我趕出京城啊……如今大明都是由你說了算呢……」


  蘇挽月臉上的疤痕很突兀,看得人觸目驚心,所以現在很少有人會看她的臉了。


  「我會讓他活過來的。」回頭望了眼法源寺,蘇挽月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挽月,你覺得你能么?」雪若芊站在那沒有動,望著蘇挽月走下台階,下頭是接她回宮的錦衣衛,青山之中一片肅穆威風,但又顯得有些凄涼。


  前頭那個背影沒有回答,雪若芊苦笑一聲,女人的肩膀太柔弱,但有些事,不得不扛。


  回到那座紫禁城,蘇挽月走過午門時右眼皮一直在跳。正北正南嚴格按著中軸線建造,宮殿的氣場太強大,只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才鎮得住。蘇挽月有些力不從心,她本身就最怕失去自由。


  像是一座死城,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她眼神掃過的地方,沒有人敢抬頭去對視。


  回頭望了牟斌一眼,還好,還有人能心平氣和看著自己,蘇挽月長長嘆了口氣,「我以後在毓慶宮住,若有什麼事,直接來那找我。」牟斌不語,但點了點頭,表情有些凝重。


  只剩牟斌和雪若芊並肩跟著蘇挽月走,越發顯得她孤家寡人一個。過了後宮苑,經過那棵連理樹時,蘇挽月停了腳步,想了一想,又回頭來看著牟斌,正色道,「對外,就說皇上病了,住在法源寺養身。」


  「皇上早就寫好傳位於你的詔書,你可以名正言順繼位。」


  「不荒唐么?我非皇族血脈,還是女子。」蘇挽月斷然拒絕,臉若寒霜。


  「古有武則天為先例,你也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韙。」雪若芊笑了笑,說得異常輕鬆,她倒是有蘇挽月以前沒心沒肺的樣子。


  蘇挽月翻了下白眼,一副交流不下去的神情,抬手摸了摸連理樹,「這兒風景好,適合你們談情說愛,我就不打擾了。」拂袖便走,望著牟斌微微紅了的臉,還有雪若芊似笑非笑的眼神,瞬間覺得人間還是有希望的,起碼還是有人得了幸福。


  才走幾步,手臂卻被人抓住,蘇挽月回頭,看著牟斌欲言又止的臉,「怎麼了?」


  牟斌仍是沒說話。蘇挽月望了望雪若芊,眼神詢問,但那人聳聳肩,好像看戲的神情。


  「挽月,我決定同雪若芊在一起了。」牟斌說任何話,都有種一諾千金的感覺。


  蘇挽月抬了抬眉毛,這段時間太忙,完全沒去操心他們兩個發生了什麼,所有回過神來才發現,事情在以光速發展,「我知道了,但你沒必要如此凝重同我說話吧?」笑了笑,半面羅剎的那張臉其實也並不駭人。


  牟斌像是詫異蘇挽月已經知道了一樣,瞪大了下眼睛,而後有絲忐忑,「對不起……」


  蘇挽月哈哈大笑起來,後頭的雪若芊也是滿臉無奈。


  「我這輩子得到過很多人的深情,但我鮮少有能抓住的。人生很長,沒必要吊死在一個人身上,你也不必為現在的情形跟我說抱歉,本來就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略微止住了笑,蘇挽月有些難以理解牟斌的想法,太看重感情,而後喜歡了別人就好像犯錯了一般,還真是思維迂腐。


  「……我也不知我為什麼要說抱歉……也許不止這事,我們都不該把你推到現在的處境……」牟斌皺皺眉在說,神情有些苦悶的寂寥。


  雪若芊眼神有些古怪,不知為何,蘇挽月覺得同她疏離了很多。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什麼不好的?」蘇挽月擺擺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表情。


  有什麼不好呢,手握生殺大權,但轉念一想,又有什麼好呢。誰人都看得到前頭是刀山火海,她一個人,就要這麼走下去。無人能陪伴的前程,這是朱佑樘親手把她推上去的高度,享盡世間榮華,也會成為眾矢之的。


  張皇后遙遙走了過來,身上的狐裘大衣顯得雍容華貴,後頭跟著兩個侍女,而莫殤,一如既往跨刀立在身側。


  「你們猜她來同我說什麼?」蘇挽月抬手摸了下右臉上的疤,眼神兀自冷了冷。


  「跟你宣戰吧,」雪若芊冷笑了下,立在那兒宛若冰雕,「或者求饒?」


  牟斌沒說話,雙臂環胸臉色是一貫的冷漠。


  三人對於張皇后都是敵對的態度,朝中勢力,唯有外戚張氏虎視眈眈仍有不服的噱頭。張氏自然不會拱手稱臣,就算朱佑樘在位時也是暗自擴張,而今明擺著換了當權者,張氏更加不會坐以待斃。


  「我本無意同她作對。」蘇挽月搖搖頭,她不想回宮第一天就鬧起來。


  蘇挽月的勢力,是憑藉別人給予的。有朱佑樘給她布置好的權臣謀將,有楊寧清給她守好的邊疆,有雪若芊和牟斌替她坐鎮好的京城。就算三頭六臂,蘇挽月一個人,沒有辦法應付張皇后這些年盤根錯節的關係。


  「張皇后,近來可好?」蘇挽月先打了個招呼,杏眼略帶笑意。


  張菁菁有些驚訝,愣了下,而後笑得很溫柔,「你從法源寺回來,不知皇上怎麼樣了?」


  除去最親近的幾人,誰都沒見過朱佑樘最後的樣子,所以外界揣測皇帝只是生了很重的病,沒敢往已經駕崩這方面想。


  「皇上很好。」皮笑肉不笑,連理樹開始發嫩芽了,她卻如同枯木一般,鮮明對比的生命力。


  「你臉上……」張菁菁欲言又止,誰都會詫異蘇挽月臉上那條有了年歲的老疤,但沒幾個人敢問。


  「再好的胭脂都會掉色,更何況本就破相了的臉。」蘇挽月笑笑,望著張菁菁的眼睛,「皇后,這道疤我還要謝謝你呢,拜你所賜,一生榮辱。」


  張菁菁沒搭腔,但周圍的氣氛冷了好幾度。


  「你答應我個事好么?」蘇挽月忽然笑開了,兩排整齊的牙,有些陰森。


  「什麼事?」


  「我看你不太順眼,以後勞煩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依舊在笑,但語氣很僵硬,蘇挽月挑了下眼角,眉眼之中,仍然有她獨有的風韻,那是拿時間和挫折沉澱下來的。


  莫殤在旁拔刀,眼神之中略有殺意。


  蘇挽月橫了一眼過去,抽了牟斌刀鞘里的東西,寒光一閃間,挽了個花利落乾淨削斷了近旁垂著的樹枝。這不算太厲害的功夫,但發芽的綠葉轉瞬間變成黑色的粉末,碾落成泥,卻也顯得她武藝有些詭常了。


  「莫殤,你要同我動手么?」蘇挽月冷冷一問。


  莫殤鐵青著臉沒動。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在毓慶宮當差的小姑娘了,殺伐果決,強悍宣示著自己的話語權。


  「退下。」張菁菁低聲訓斥了莫殤一句。


  蘇挽月看著莫殤的表情,忽然有一絲傷感,他們以前是同僚,現在卻站在了對立面。


  「你說什麼,我照做便是了,只要你高抬貴手,放過我皇兒。」張菁菁扯了唇角笑笑,看不出她眼裡情緒。


  蘇挽月一時有些不確信張菁菁聽到了什麼風聲,垂下手把刀還給了牟斌,又盯著那張端莊的臉。讓在場的人都詫異的是,張菁菁忽然雙膝跪了下去,她貴為皇后養尊處優,如今肯同蘇挽月行如此大禮,著實讓人大為震驚。


  「以後這宮裡,甚至是朝廷,我不會再同你作對。」


  「你以前一直在同我作對么?」蘇挽月吸了口氣,有些疲憊。


  張菁菁沒說話,氣氛尷尬又沉重,風水輪流轉,前後不過十年的時間。蘇挽月擺了下手,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表情,「你起來吧,沒必要這麼求我。」


  「你會放過我么?」張菁菁抬頭一問。


  蘇挽月望著遠處,目光有些虛無,過了許久,垂下眼眸來看著張菁菁,「你是還做了什麼事,暫時沒有被我發現么?」對方沒有回答,蘇挽月心裡有些發虛,側頭望著牟斌,吩咐道,「固原戰況,今日送過來了么?」


  牟斌望了望雪若芊,而後領命離去,蘇挽月拂袖往毓慶宮的方向走了。


  雪若芊看了看地上跪著的堂堂皇后,嘆了口氣,「你何必要這樣做呢?」


  「你什麼都知道?」張菁菁緩緩站了起身,面色平淡。


  「激怒挽月會死得很慘,你不應該挑戰她的耐性。」


  「我不是委曲求全的人。」


  「皇上唯一喜愛過的只有她,無論你承不承認,無論你替皇上生過幾個孩子,今日今日的下場,其實也是你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雪若芊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她沒有以前那麼冷漠了,笑起來有了些人氣,但永遠讓人親近不起來。


  「明裡暗裡,所有的人都喜歡她。我偏偏不信邪。」張菁菁冷笑看著雪若芊,後者漸漸收斂起了笑容,面無表情。


  「那你剛剛演那齣戲,又是為何?」雪若芊慵懶問了句,眼睛嫵媚生情。


  張菁菁翹了下嘴角,並未回答。


  「你孩子都那麼大了,別折騰些有的沒的,安分些吧。」雪若芊沒再說什麼了,白衣如雪,站在那卻忽然少了些出塵的味道。她也被這些瑣碎,磨光了仙氣,變得世俗起來。


  「皇上到底怎了!」雪若芊剛剛轉身要走,卻被張菁菁拽了胳膊,不知那女人哪裡來的力氣,抓得雪若芊手腕頓時青紅了一圈。


  「你幹什麼?」皺眉。


  莫殤提刀橫在了雪若芊脖頸上,那兩個侍女嚇得頭都不敢抬。


  「你好大的膽子!」雪若芊輕叱一聲,蘇挽月和牟斌皆已離開後宮苑,本是眼皮子底下的地方,卻沒想到立即被人擺了一道。


  「我逼走他們兩人,留你在這裡,也是無奈。」張菁菁眼裡忽而很鎮定,又很堅決,「還請欽天監告訴我,皇上到底是如何下落?回頭我再跟姑娘好好賠罪便是。」


  雪若芊冷笑,「你瘋了還是沒其他辦法了?」


  「姑娘是不說?」


  「你覺得我同你一樣瘋傻?」


  「…………」


  張菁菁也許是急得沒辦法了,所以出了個下下策,要雪若芊人頭落地容易,要從她嘴裡撬出點東西卻很困難。紫荊城裡裡外外已經換了守衛,張菁菁是不想再拖下去了。


  「刀劍無情,還是收好些。」莫殤的刀被挑開,牟斌一把拽了雪若芊到身後,右手上的刀橫在了身前,維護的意味很明顯。


  「牟統領。」張菁菁望著牟斌,眼神有懇切。


  「皇后,您這次真是莽撞了。」牟斌面無表情,把雪若芊從上到下看了三遍,確認她沒事才回了句話。


  張菁菁垂了垂眸子,不再言語。她已經深陷孤城,無法同外界聯繫,困在這宮裡坐以待斃。


  牟斌拉著雪若芊走了,後者一襲白衣,笑得慵懶肆意。


  「你怎麼回來了?挽月的吩咐不是最重要的么?」這話怎麼都有點醋意,但雪若芊卻不是在吃醋,她心眼沒那麼小,而是原原本本的調笑意味。


  牟斌瞪了她一眼,穿過神武門,眉頭仍不見松一分,「你以後不要同張皇后單獨相處,她困獸猶鬥,什麼事都做得出。」


  「你在關心我么?」雪若芊永遠聽不到重點一樣。


  「……」牟斌無言以對。


  「挽月接下來會怎麼做?慢慢抽掉其他人的勢力?這個攤子太大,江山的布局太廣。」雪若芊笑了笑,風吹過她臉上,微微上揚的眼角,有一絲淡淡的紋路,她也並不是能逃脫歲月的痕迹。


  「若是有一天能結束這一切,我們去隱居好不好?」牟斌忽然說,像最簡單的誓言。


  雪若芊愣了下,咬咬唇沒說話。


  「我記得你以前,說要開間『觀星樓』的酒館,秦淮河邊的那一間倒了么?」


  「那本就是牽制小寧王的一步棋,並不是我初衷。」雪若芊搖搖頭,而後想了想便說,「你的提議倒是不錯,可以考慮。」微微有些臉紅,但仍是一副孤傲到死的表情。


  牟斌望著她笑了下,拽著她手走過長長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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