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溫潤君子
走回將軍府還需要一段路程,大概十里地,要穿過一片樹林。
靴子踩在雪地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蕭瑟,蘇挽月腳程很快,徐徐寒風中,灌了她一身的冷意。
前頭忽而有兩個烏衣人擋住,雙雙跪在了前頭。蘇挽月一愣,單手扯了斗篷裹緊了些。
「找到了么?」蘇挽月垂眸問了句。
「山海關外二十里亭,已經在來京的路上。」
「那查到了么?」輕微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
「……屬下無能。」後頭的這件事好像有些棘手。
蘇挽月揮了揮手,「罷了,再去辦。」
「是。」兩人異口同聲答應了句,一瞬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幾句話里來去無影,若不是當事人,根本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蘇挽月立在原處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心裡的思索卻似乎已經過了萬年。再邁步的時候略微放寬了下心,還好是找到人了,只是如此一來,形勢好像更加複雜。
到將軍府的時候,見楊寧清著單衣在府前等人,他的身影,像門口的鎮宅獅子一樣寂寥。
「楊將軍等誰啊?」站在台階下頭,蘇挽月笑了笑抬頭望,脖子上有道礙事的血痕,還需要一些日子才能長好。
「自然是等你。」楊寧清負手而立,直直望了過去。
旁邊的守衛目不斜視,好像全然沒聽到。
蘇挽月垂了垂頭,把下巴埋進寬大的斗篷里,認真看腳下的台階,走到楊寧清身側時,拽著他胳膊,「我累了,回去休息吧。」輕描淡寫對於今晚的去向,一筆帶過。
楊寧清看了看她,長嘆一聲。
「將軍有什麼打算么?西北戰事,需要去處理么?」走到院子里,蘇挽月挑了個話題。
「若是火篩不反攻,沒什麼大事了。」
「若是他反撲呢?延邊九鎮,只怕會失守三個,後果好像很嚴重啊。」蘇挽月笑了笑,饒有興緻看天井下頭的月光,雪被反襯得很白,有點刺眼。
「那時主帥亦不是我,與我何干?就算那時,皇上全權委派,我也無力回天。」楊寧清頗為不在意,也不知道他這話里真假。
蘇挽月咬了咬唇,心想這句話簡直就是廢話,劉大夏收拾收拾殘局還可以,但真對上了大場面,怎麼會是火篩的對手。就算連楊寧清鎮守邊關十多年,也只是兩相對峙,誰都沒贏過誰,劉大夏帶兵的本事,自然不及楊寧清。何況臨時上任,軍中威望,一比就是自然懸殊。
「楊將軍就打算在這耗著,等到皇上鬆口答應我倆的事了,再回去?」蘇挽月笑嘻嘻問了句,有點像開玩笑。
有兩種可能,在這之前皇帝已經把楊寧清的羽翼拔乾淨了,另外一種,就是賀蘭山下被火篩攪得雞飛狗跳,後來的人手段不夠高明,制服不了那個馬背民族。本想剪了楊寧清的爪子,半途發現不太恰當,反倒幫他磨利了。怎麼說,這都是一場博弈。
「不然你覺得怎麼處理好?要我戰場上賣命,就不該私底下盤算太多,何況我求的,根本不多。」
「我怎麼越聽越覺的,將軍你是在堵著口氣呢?三月橫掃蒙郭勒津,這是在做夢,若不是這個要求,您今天可能也不會要求賜婚,只是要個僵持不下的局面,是不是?」到了房門口,蘇挽月站定,側過身來,臉上仍是掛著笑,但眼神冷了再冷。
楊寧清平視過去,看不出眼中情緒,沉默良久,忽而開口,「你就這麼,看待我一片真心?」
蘇挽月推了房門進去,耳邊縈繞著楊寧清的話,「對不起,我語意過重了。」
楊寧清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只是將軍,我已經不是十七歲了,不會再全無防備了,不再是吃顆粽子糖就高興半天的那個我了。我們生活的環境,能活到現在,能站到現在的位子,無一不是險象環生。你在我心中依然是那個威風凜凜的少年將軍,只是我心態已經老了,有些情誼,我已經拿不起來。」
楊寧清聽著蘇挽月說完,抬了抬眉毛,而後跨過門檻,攔腰抱著蘇挽月一把吻住。
蘇挽月愣了下,反應過來時牙齒已經被撬開了,嘴中闖入一個溫熱的物體。她太久沒接過吻了,一時間壓根沒反應過來,待回過神來,已經被壓在門上狠狠親了片刻,嘴裡和鼻腔全是那個人的氣息,整個人都有種斷線的感覺。
「那日我去榆林接你,你一定要同我睡一起,想沒有想過我也有忍不住的時候?」鼻尖對鼻尖,楊寧清兩手撐在蘇挽月身側,一扇的房門還開著,這簡直就是世風日下。
蘇挽月瞪著他,好像第一次見那張稜角分明又剛正的臉。
「你這人在感情處理上極為自私,想要溫暖時,根本不管別人會不會誤會,一心往人懷裡鑽。等你緩過勁來了,翻臉比翻書還要快。」楊寧清劈頭蓋臉一頓抱怨,兩指嵌著蘇挽月下巴,「今日你在車裡親我,是什麼意思?」
蘇挽月眨眨眼,仍是有些震驚的表情,她沒見過楊寧清這般樣子。她習慣牟斌的隱忍,朱佑樘的冷漠,或者就算是冷霜遲的輕佻,也已經見慣不怪了,這麼說起來,蘇挽月承認自己把感情處理得一團糟。
「沒什麼意思啊……」蘇挽月吞了吞口水,唇上還有著楊寧清的味道。
楊寧清一時有些氣結,再捉著她下巴吻下去。這次蘇挽月已經有了準備,伸手就是一掌,但她不願真下狠手,被楊寧清輕易拆了這招,手被抓著抵在門上,他另一隻手繞過蘇挽月的後腦勺,有些蠻橫拉近了距離吻住。
蘇挽月掙扎了幾下,幾乎都要跌出門檻了,但深入在口腔里的濃密親吻已變得熾熱了,除了無措地發出一些無意識的聲音,就只能大腦空白,任由楊寧清在自己嘴裡翻攪舔舐。
楊寧清吮吸著她的舌尖,牢牢纏住不放,嘴唇相互磨蹭。蘇挽月直被親得腳下發軟,幾乎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你竟敢強迫我!」稍微喘過氣來,蘇挽月臉色鐵青,一巴掌扇過去,被躲了開來。
「要等到你想明白,還不知道猴年馬月了,不如我替你做決定。」楊寧清理所當然。
蘇挽月一腳踹過去,把人踹出了房門,她的確沒想到楊寧清有這麼無賴的時候。兩人在門口吵著,卻恍然見梅樹下的有個影子晃過,蘇挽月一愣,拔腿就要去追。楊寧清不明所以,以為她是生氣了,反手就扯了她胳膊。
「嘶……」蘇挽月那隻老大難的右臂實在經不起這個折騰,本來好得差不多了,打了一架又有些錯位,要重新拿木頭固定。先前一嘴的血止住,也沒看大夫,本以為能瞞得過去。
楊寧清見她異樣,不由分說要來扯她衣服,「你先前受傷了?」
蘇挽月本還急著追人,被這麼一耽擱,回頭時梅花樹下已經什麼都沒有,「剛剛院子里有人?」退了幾步,捂著自己被扯開的衣領,瞪著楊寧清。
楊寧清顯得沒心思管那些,看了看蘇挽月,又望了望牆頭,「我還是對你的傷比較感興趣。」
「還是你本來就知道有人?」兩人都像是在自說自話,交流完全不在一個頻率上。
楊寧清沒有說話,夜色中那對眼睛有些陰鬱。
蘇挽月不再言語,從他身邊走過去,而後重重關上了房門,在門后愣了半晌,推開門見著楊寧清還站在那,蘇挽月破口大罵,「你們男人都是白眼狼!」
楊寧清被罵得愣了愣,身體有些僵硬,而後聳聳肩,好像不怎麼在意,「本來不知道,中途發現,也覺得沒什麼。誰都知道我喜歡你,被人看見了又怎樣?」
離著幾尺距離,蘇挽月一時半會噎得說不出什麼話來,她以前壓根沒想到楊寧清還有這樣蠻不講理的一面,現在看來,溫潤君子也不過披著羊皮的白眼狼。半天沒有說話,直到楊寧清再走過來,蘇挽月急忙出聲制止,「你別過來了,我真要翻臉了。」
「你剛剛並沒有拒絕我。」楊寧清站在那,本來嚴肅冷酷的臉,難得笑得有些狡黠。
「你只是太過沉浸在過去難以自拔,我替你做決定就好了。」
「忘了那個男人,未來幾十年我會陪你。」
蘇挽月已經幾百年沒聽到這麼直白而且篤定的表白了,雖說楊寧清處事相當爽快,也從不藏著掖著,但明擺著被那樣的言語砸過來的時候,蘇挽月頭都有些暈了。她所做的反應,就是毫不猶豫把那張臉關在門外。
時至今日,她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好像就喜歡過朱佑樘一個人,唯有那個人,是讓她曾經捧著真心去面對的。
前世姻緣,跨越六百年過來相遇,這些東西,難免都影響了她的決定。
只是那種感覺太過奇怪,你接近一個人的時候,那人會給你快樂和傷心的雙重感受,沒有辦法,一挨近就非常難過,但又像飛蛾撲火的感覺。
迷迷糊糊中身體里有東西在躁動不安,蘇挽月去了銅鏡前,就著昏暗的月光看著自己的臉。前後七八年的時間,這張臉是冷霜遲給的,是時候要還給他了。小時候對於容貌有過度的執著,總被一夜之間變成醜八怪傷心欲絕,現在越來越覺得,也就那麼一張皮。
但凡事皆是前因後果聯繫起來,若不是當年的飛蠱,她也不知道巫蠱的好處,也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早上起床,又跟酒鬼一樣喝了幾口虎骨酒,洗漱完畢,推開窗,今天天氣不錯,難得出了太陽。
她今天戴了個金步搖的髮飾,不似她以往利落的樣子,溫溫婉婉披了頭髮下來,換了身月牙白的襖子,再破天荒抿了口脂。臉色不是太好,但蒼白又愁苦的樣子,好像也不錯,至少很惹人憐愛,讓人看著沒有攻擊力。
蘇挽月出現在楊寧清面前時,那人差點把手裡的小米粥給潑了。
「幹嘛?」蘇挽月在他對面停下來,大大咧咧咬了個饅頭,抬眼瞅著還沒回過神來的人,杏眼往上瞟的時候,有股子妖氣,但又不經意,更加讓人心癢。
「你今天不太一樣。」楊寧清咽了咽卡在嗓子里的粥水。
「自然,要去見不太一樣的人。」蘇挽月含混吞了半個饅頭,咬在嘴裡,塞得滿滿的,再灌了半碗豆漿才噎下去。她打扮變了,動作舉止卻一點沒收斂,在軍中久了,早就沒了宮裡頭那些規矩。
「見誰?」陽光很好,楊寧清心情不錯。
「謝遷,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當上兵部尚書?」一隻手肘撐著桌子,蘇挽月吃的沒什麼家教。
楊寧清皺了皺眉,似在思考,半晌后開口,心裡已經是千帆過盡的深思熟慮,「怎麼?兵部不是馬老頭的地盤么?」
「你說說嘛……」蘇挽月笑得像個小狐狸,略顯病態的臉也顯得有些蕩漾,「我聽到消息,王恕已經請辭,吏部的位置空下來,十有八九是馬文升頂上去。」
「你覺得兵部就會由謝遷補上?」楊寧清明白了蘇挽月那句問話的意義。
蘇挽月老老實實點點頭。
「誰同你說的?」
「昨天皇后同我敘了箇舊。」把最後一小塊饅頭塞到嘴裡,蘇挽月終於細嚼慢咽起來。
楊寧清看著她沒出聲。
「怎麼,不信?」蘇挽月一挑眉毛,舔了舔嘴唇,「我可是什麼都沒隱瞞啊。」
楊寧清還是不說話。
「你能讓謝遷當上兵部尚書是不是,不然皇后也不會來我這說一遭。」蘇挽月笑了笑,眼神有些陰冷,「拐彎抹角到這個地步,我不成全他們,豈不是沒好戲看了。」
「你的意思呢?」楊寧清手指敲著桌子,等著蘇挽月說話。
「我先看看謝遷是什麼人啊,看眼緣咯。」
「成化十一年的狀元,能言善辯,為人仗義,名聲不錯。」楊寧清簡短又面無表情說明。
「就算十八歲中狀元,現在也快四十了,難怪有些急了。不然下一任位置坐穩了,不知道幾十年後再換血。」蘇挽月撐著下巴想了想,頗有些認真,女人要是下定決心操心政事的話,會發現有種天然的得心應手,因為她們本來心機城府,就比一般男人深沉。
「也不算是,那人並不急功近利,可能皇后想安插自己人手,張家作為外戚,野心有點大了。」楊寧清搖搖頭,站了起身,他喜歡仗義的人,一般不願把那類人想得過於庸俗。
「若是謝遷算個能人,你應該可以弄到六部九卿的聯名上書吧?」蘇挽月扯了楊寧清的袖子,迫得他停下來看著自己。
「你要同張皇后聯手?」楊寧清語氣中沒有驚訝,「扳倒獨孤十二有那麼難么,值得這麼大動干戈?」他有些不明白女人間的戰爭。
蘇挽月嗤之以鼻,「那個小丫頭哪裡值得我去對付,她已經被人賣了,還能囂張幾天。」
楊寧清看著她,有一瞬間覺得看不懂。
「你今天沒事?」蘇挽月抬眼瞧著楊寧清,而後甩了個小瓶子過去,「治骨傷的虎骨酒你知道吧?要十味葯的那種,你幫我去配。」抬了抬自己右邊胳膊,一臉無辜,牲畜無害。
楊寧清長嘆一聲,覺得蘇挽月剝離了那層客客氣氣的皮,是個十分不好相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