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峰迴路轉(1)
蘇挽月仍然跪在雪地中,已經凍得麻木。
臉上的傷已經詭異的癒合了,留下淡淡的血痂,顏色比之前更深,開在她臉上,有種破敗頹廢的美感。
「申時到了么?」前頭晃過一個身影時,蘇挽月漠然問了句,沒有抬頭。
那雙靴子停在面前,上頭綉了枚小巧的綠葉,再抬眼,是那張很年輕的臉,她眉梢飛揚跋扈的樣子,讓蘇挽月覺得像以前的自己。
「皇上說,你可以走了。」獨孤十二居高臨下說了句,語氣很活潑。
「申時到了么?」蘇挽月彷彿沒聽到她說話一樣,淡然再問了句。
「你看你真是奇怪,能打能殺又怎麼樣,失了寵仍是落到現在地步。」蹲了下來,視線和蘇挽月齊平了,年輕而漂亮的一張臉,總有資本去驕傲。
獨孤十二伸手去摸了摸蘇挽月的臉,手指拂過她的下巴,像是在拿捏一樣很好玩的東西,蘇挽月沒動,眼皮子都沒眨一樣。她臉上的血跡已經乾涸,縱橫之間,仍看得出先前的慘烈,但畢竟是冷掉了的血,不能夠讓獨孤十二去害怕。
「你究竟是什麼來歷?」蘇挽月冷不防問了句,那時候獨孤十二的手剛好滑到她脖頸上。
「你猜呢?」手中袖箭抵著她纖細的脖頸,只要用力扎進去,神仙都難救,「其實你懷疑的,皇上也會去懷疑,但他依然喜歡我。」獨孤十二似乎知道怎麼樣擊垮蘇挽月,輕輕鬆鬆說句「喜歡」,就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蘇挽月皺了皺眉,猛然抬手抓著獨孤十二手腕,「有種就動手啊。」
她眼神很狠,類似於獸類捕食時的兇猛,瞪得獨孤十二退了半寸,恍惚間以為佔上風的人不是自己。
「你以為我不敢么!」年紀小,就是沉不住氣,袖箭扎進去一些,瞬間在蘇挽月脖子上劃出血來,只要再捅進去,穿過蘇挽月的咽喉,這個人就再不能說話,但獨孤十二的確不敢了。
蘇挽月似乎看出了獨孤十二眼裡的猶豫,哈哈大笑起來,像是在看一個笑話一樣。
獨孤十二惱怒,揚手要去捅了蘇挽月的肩膀,不敢讓她死,那避開要害,也想要她疼上一疼。但手腕揚起來,卻被緊緊抓住。緊接著整個人被往後一拎,甩在了後頭。
「十二姑娘,還請您收斂些好。」楊寧清面色不善,彎腰扶了蘇挽月起來。他臉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乾淨,額上一道新鮮的口子,襯得整個人都不怎麼友善。
蘇挽月扶著膝蓋緩了一會,肩上被披上了斗篷,她凍得已經全身麻木了,嘴唇薄得跟張紙一樣,「是可以走了么?」抬眼望了楊寧清一眼,眼神之中很平靜。
「可以了。」楊寧清半摟著她腰身,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你還能走么?」
「能啊。」蘇挽月滿不在乎回了句,但楊寧清好像不怎麼相信,把人裹了兩層,再打橫抱起來,轉身大步朝外頭走去。蘇挽月暈乎乎的,已經沒精力去抵抗了,再嚴重的傷勢也不能打倒她,但最普遍的傷風感冒,卻能讓她蔫過去。
「楊將軍,這樣一來,整個京城都知道我們倆的事了,你要是不娶我,我可能真就嫁不出去了。」對著一路上那些詫異的目光,蘇挽月有些畏縮,但畢竟年紀大了臉皮厚了,被行了幾個注目禮,忽然坦然起來。
楊寧清把已經裹成粽子一樣的人,再摟緊了些,肩膀寬闊,在他懷裡無比安心,「別說那些無聊的,你冷不冷?」看她烏青的臉色,好像是著涼了。
蘇挽月有些恍惚,覺得如果不是眼下繁雜的局勢,清清閑閑起來,她倒願意同楊寧清重新開始。其實人生,可以有很多種可能,衣不如新人不如舊,也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出午門早有馬車在那候著,蘇挽月往旁邊瞅了瞅,沒見著雲天和牟斌。
「你要找的人,領了任務被派往通州去了,半個時辰前已經動身。」車夫掀開了車簾,楊寧清抱著蘇挽月進去,好像知道她剛剛目光里尋找的是什麼。
車內溫度頗高,蘇挽月歪在一側,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這麼急,怕他倆在這,再賣我人情不成?」
「可能接下來要調我回固原了,但我不可能放你一人在京城。」楊寧清正襟危坐,伸了伸腿,馬車平穩行駛起來,他面色有些凝重。
「我還真不知道這一齣戲唱的什麼,容我好好想想。」蘇挽月微微愣了下,手撐著額頭,一副困苦不已的模樣,再睜眼時,卻見楊寧清直勾勾盯著自己,蘇挽月輕輕嘆了口氣,頭靠在車壁上,「你打算如何?」
「這句話我也同樣想問你,你打算做什麼?」
蘇挽月笑了笑,垂了眼眸,太過疲憊,讓她眼瞼下折了幾條細紋出來,而雙眼皮也被折成了三段,整個人都顯得很憔悴,「說實話,我寧願走得很遠,讓你們一個都找不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走到那裡?」楊寧清的話很是殘忍。
蘇挽月閉了閉眼睛,慢悠悠問了句,「西北現在如何了?」
「火篩退軍五十里紮營,如你所算,他果真要走了楊柳。」
「才五十里,退得不算遠。」蘇挽月像是在自言自語,皆說衝冠一怒為紅顏,但很多時候,女人只是附屬品,是遠遠比不上前程和地位的。男人要是位高權重,他就足以選擇許多東西,包括女人。應該說,陰陽有別,存在即是真理。
「你的事,我也不過問,但希望你知深淺,不要誤入歧途。」沉吟良久,楊寧清凜然說著,有一絲嚴肅的氣氛。
蘇挽月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麼,笑了笑,起了身跌過去,楊寧清連忙扶住,蘇挽月兀自堵住了他的唇,蜻蜓點水的肌膚之親,卻讓楊寧清整個人都顫了下。「你不會見死不救的。」蘇挽月舔了舔嘴唇,笑得像狡猾的蛇,楊寧清有些恍惚,立場不明。
月夜,漆黑無風。
蘇挽月披著那件白狐裘衣出現的時候,其實在黑暗中的環境中很打眼。但她一點都不在意,長發飄飄,別在腰上的古樸刀具,顯得整個人都冷冽了幾分。渾身都散發著一種寒冰之氣,以前的她即便沉默寡言,也不會給人無端的壓迫感。
果然人隨心變,物隨境遷。變化才是永恆的真理。
「你叫我過來有什麼事?」蘇挽月開門見山,微微一瞥眼神,迅速掃了周圍一圈。確定沒人後,才正過眼來看著張菁菁。
那眼神之中很是生疏,但卻生疏得極為自然。蘇挽月的心,似乎也像她的眼一樣,既冷漠又不再屑任何溫情。斜著一雙眼睛看人,隱隱之中,三分孤傲,七分戾氣。
「你莫要同獨孤十二鬥了,贏了也是輸,何必讓別人看笑話。」許久,張菁菁輕啟了稜角分明的唇瓣,語氣萬分陳懇說了一句,但臉上的神色,有種無動於衷的感覺。那像是她的畫皮,早已經刻在了她的臉上。
「這樣的道理我會不知道么?」冷冷笑了一聲,眼角的扶桑花,在夜色中極為妖艷,她微翹的唇形很恰當表現了主人漫不經心的心意,話鋒一轉,「可是,今日你也在場,那樣的情形,我忍得下去就跟你姓。」
「……要是你不肯,沒有人能逼你。獨孤十二就是逼你動手的,她年紀小,所有人都以為她單純任性,其實不然。」張菁菁微微怔了半晌,而後開口。
「我不爭不搶,但也不會任人欺辱。」搖了搖頭,很堅決般。蘇挽月很倔,一直就是個死腦筋,看著張菁菁的眼神,蘇挽月似乎從那張淡漠的皮下看到了擔憂,「不必替我操心了,路是我選的,走到今時今日,我也只能認栽。」也是難得,現在還知道要來提醒自己。
「你後悔過么?」忽然問了一句,夜風把他的話送到蘇挽月耳里,這「後悔」兩字,卻像寒冰一樣浸到心裡。
「你讓莫殤約我出來,其實是想敘舊吧?」蘇挽月哈哈大笑,紅唇映血,「怎麼,這兩年過得挺無聊?新納的妃子不夠分量讓你動手?」
蘇挽月也是直到最近,才明白歷史就是張紙。寫的東西還不容易造假?沒有什麼是完全真實的,唯有活在當下的感覺,才是明明白白。她以前掐著時間算,哪一年先帝駕崩,哪一年太子登基,哪一年大水,哪一年大旱,又是哪一年會戰亂,但算來算去,一點意思都沒有。而且在朱佑樘身上,和史學上記載的那個勤懇專情勞模型的皇帝,氣質完全不一樣。
「我也覺得,爭來爭去沒什麼意思。」張菁菁很大方笑了,她天生有種大家閨秀的氣質,端莊又漂亮,這樣的女子畢竟會嫁個好人家,一生衣食無憂,「人心最難猜透,還不如去把握可以把握的。」
「那你把握了什麼?」
張菁菁忽然不言不語了。
「忽然十年便過去,方知歲月冷似水。」蘇挽月輕不可聞的一聲嘆息,揉進了夜幕中。愁緒本事摸不到看不著的,但此刻,你卻彷彿看到她臉上長滿了這種東西,不是皺紋的冗雜,而是會讓人瞬間老去幾十歲的東西。再回神,已經滄海桑田。
對任何事,你若耗費了太多精力,必然無法斷臂止血。因為那已經是你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