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情為何物

  蘇挽月下了山,從千佛殿穿過牡丹院,遠遠望了下火勢不減的戒殿。心裡惋惜著那些泥塑金身的戒神佛像只怕已經是面目全非了。一路仍是有零星的打鬥,看得出來局勢已經被朱佑樘的人控制住了,但云天仍是很擔憂蘇挽月安危的樣子,手裡的綉春刀一直捏在手裡,護在身側,也催促她快點離開這裡。


  出了山門殿,雲天過去牽了綁在樹上的馬過來,兩人很有默契,一路也並未再開口說話。蘇挽月勒緊著韁繩,跟在雲天后頭,只怕是他們來的路上就中了埋伏,路上躺倒了一些人。


  蘇挽月回了宮裡的時候,天都要亮了,折騰了半夜,隱隱有些困意,但是卻沒時間去睡。望著雲天把馬交給值夜的侍衛,而後朝自己走過來,眼皮子都要打架了。


  「挽月,你是怎麼自己溜去了法源寺的?」雖說一路沒問什麼,但現在回宮了稍微安全了,雲天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她一句。


  「這個說來就話長。」蘇挽月打了個哈哈,沒有說明白,隱隱是覺得跟雲天說是偷聽了張菁菁與侍女的談話有些不妥,畢竟還只是在自己猜測之中的事情,沒有確鑿證據。


  「那你長話短說。」雲天卻是明白蘇挽月在躲避一樣,咄咄逼人的氣勢再問了一遍。


  「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八婆?」蘇挽月翻了個白眼,還是顧左右而言他,沒正面回答。


  兩人經過神武門,雲天仍是在追問,蘇挽月正在苦惱拿什麼話搪塞過去,卻見了紅綃的身影。


  這裡是回毓慶宮的必經之路,她只怕是想要等人,又不想挨著毓慶宮惹別人閑話。蘇挽月心裡有些驚訝這個時辰她出現在這裡,趕忙上去。雲天卻是猶豫了下,待在原地沒有動。


  「紅綃,你在這站著幹什麼?」蘇挽月微微驚訝。


  「我在這等你們。」紅綃朝著蘇挽月笑了笑,她始終有股很淡然的味道。


  「你等這麼久,是不是有話同他說?」蘇挽月看著紅綃的眼神,卻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樣,也順著她眼神,回過頭看著那個長身而立的人。


  紅綃沒說話,微微頷首。蘇挽月立馬轉身走回去叫雲天,連拉帶拽扯了過來,雲天的神色很尷尬。


  「你們聊,我先回毓慶宮了。」蘇挽月擺擺手,隨意笑了下,轉身就要走。


  「不行,你在這等我一下。」雲天伸手扯了她胳膊,示意留在這。


  「你個大男人,還怕被吃了不成?」蘇挽月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但云天拽得死緊。


  「雲天哥,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是沒關係,我就幾句話,說完再也不會來煩你了。」紅綃開口了,綠裳飄飄,就算只是簡簡單單未施粉黛站在迴廊下頭,也是如詩如畫一般的女子。


  蘇挽月聽著,心裡一驚,想著紅綃好手段。這種示弱又倔強的話,最能抓著男人的心了。側頭一看,果然雲天那張板起的臉,皺了下眉,顯然心裡也是被觸動了下。仍是一張撲克臉,但也沒最開始那麼抵觸了,依舊拽著蘇挽月的胳膊,望著紅綃,示意可以說了。


  「從我出了京城,你就不願同我好好說一句話。對我,真的是無話可說了么?」紅綃苦笑了下,淡然望著雲天那張冷漠無情的臉。


  「還需要說什麼?」雲天面無表情。


  蘇挽月幽幽嘆了口氣,紅綃姐妹與雲天之前的糾葛,只有他們幾個人才最清楚。雲天喜歡紅綃的姐姐凝香,但是紅綃出宮之後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但是看紅綃這個情況,似乎也是愛上了雲天。


  「你十三歲那年進宮,我就認識你了。這麼多年,我見過最痛苦的你,也見過最幸福的你。而今看你有了歸宿,起初我心裡並不願接受,但你夫君對你尚好,我也就遠遠離開比較好。紅綃,你要珍惜陪伴在你身邊的人,你應該過普通女人的日子,不要再多做無謂的等候了。」幾人良久沉默后,雲天笑了笑,說了這麼段話。這個世界上,最懂紅綃的人,只怕就是雲天了。他知道她的心比天高,也知道這個不怎麼愛說話的女孩子陳府極深。


  「是么?那你說,我最幸福和最痛苦,都是什麼時候?」紅綃盯著雲天的眼,那種毫不掩飾的留念和依賴。


  「最痛苦是殿下成婚當日,最幸福應該是你十五歲,被召進毓慶宮服侍殿下。」雲天面無表情,冷冷說完,語氣平穩不起漣漪。但任由是誰,都能聽出這話里的無奈和悲涼。你陪伴了那麼多年的人,笑得最燦爛,哭得最痛,都不是因為你。何其悲哀。


  紅綃皺了皺眉,一張如水般清秀,又無比魅惑的那張臉顯得有些痛苦。如若你旁邊有人,一直靜靜陪伴著你,從不求結果,也從不開口哭泣。因果循環,你終有一天,也體會到了這種心碎。


  「我沉迷於權勢,被召進毓慶宮時,我以為可以爬的更高,所以我開心。只是後來,我逐漸沉迷於殿下,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是我痛苦的源泉。」就算蘇挽月在場,紅綃也不避諱,直接說了出來,坦坦蕩蕩的氣勢,臉上的淺笑顯得萬分滄桑。


  她剛進宮時,十三歲,被安排最苦最累的活,偶爾會有雲天在御花園裡偷折朵花過來看自己。記得有一次,被一個掌事的嬤嬤打了,在浣衣局罰跪,進進出出的宮女,無論地位高低,都要數落一句。跪了一天一夜,遭受的冷言冷語,只怕比一輩子還要多。


  那是紅綃特別難忘的一天,因為看清了人情冷暖,看清了這個宮裡不會有人同情弱者。至此,她不再去可以討好那些姐姐姑姑,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卻是審時度勢,手段極其厲害。未滿十四歲就調入銀作局,十五歲進毓慶宮。從此以後,年輕些的宮女都要行個跪禮說聲姑姑好,年長些的,也得退了幾步恭恭敬敬說聲紅綃姑娘好。


  「我很喜歡我十五歲的自己,有你的陪伴,有我那幼稚野心的滿足,不用同現在這般無奈。」紅綃依舊在笑,只是笑意僵硬在臉上,漂亮的眼睛垂落了晶瑩的眼淚,她哭的時候很惹人憐,雲天從來,都是最怕她哭的。


  「別哭了。」皺著眉頭,看著紅綃眼淚一顆一顆掉,沉吟半晌,卻說不出其他安慰的話。


  蘇挽月遞了手帕過去,看著紅綃也是很可憐。誰要是家庭安穩,又願意把自己孩子賣進宮呢。如今肯在這個地方哭,只怕已經壓抑了許久。幸福的人大抵都差不多,不幸的人卻又是各有各的不幸。


  「我很羨慕你,是真的羨慕。」紅綃止住了眼淚,看了看蘇挽月。


  微微愣了一下,蘇挽月指著雲天,「要是有哪個姑娘痴心不悔喜歡雲天,該也是很羨慕你呢!」


  雲天回手,作勢要揍蘇挽月,被躲了開去。


  「紅綃,你今晚等了這麼久,就是想說這些的么?」蘇挽月看了看紅綃,小心翼翼問了句。


  紅綃沉默了下,而後看著雲天,很認真很陳懇說了一句,「我其實一直想告訴你,有你陪伴的那個十五歲,是我一輩子最好的時光。我很感謝你的陪伴,還有你的深情。如若有來生,換我追著你跑。」緩緩說完,緩緩垂下頭去。


  她不是那種情懷深藏的人,付出了多少感情,會全數說出來,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只想原原本本告訴你知道。世間遺憾已經那麼多,已經不需要再作繭自縛了。


  「不必謝,那是我願意的。」雲天沒有過多的表情,淺淺淡淡回了一句。紅綃施了個萬福,走過蘇挽月和雲天旁邊,沒有再回頭了。


  雲天站在原地,站了很久,蘇挽月都以為要看到東方的魚肚白了,旁邊的人還是沒有任何舉動。有些人的感情,常像是一場報恩。他居然懂了自己,還願意善待、陪伴,一起見過好時光,於是,無原則地回報。如果對方要離去,頓覺恩情沒處釋放了,一邊忿恨一邊給予更大的好。每一段好緣分都是交錯時的光芒,不是灰霾,不是債務,不用一再退讓一再忍痛,過火了,緣分就焦傷,連當初那點好都蕩然無存了。


  「雲天,你沒事吧?」蘇挽月扯了扯他的袖子,有些欲言又止,「你要是還陷進去了,那就是真傻!」


  「我很想知道,你自己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是會很洒脫,還是很痛苦。」


  「可能都會,但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不會為了一個人痛苦折磨自己一輩子。」蘇挽月想了想,誠實作答。


  「也許事到臨頭,你就身不由己了。」雲天望著她篤定的眼神,笑了笑。


  「也許吧,人生要是什麼都可預知和控制,那豈不是太無聊了?」蘇挽月並不介意自己以後的身不由己,大大咧咧說著,拍了下雲天的背,捶得乒乓響,「小夥子,別傷心了,改明讓殿下送你一打漂亮宮女,我親自給你把關。」


  雲天看著蘇挽月流氓一樣的表情,很是無奈,「你今晚死裡逃生,不知道正經些么?」


  蘇挽月轉身往毓慶宮走,沒有回答,「我喜歡我今晚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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