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淑妃遺骨 (1)
從一片被雜草覆蓋的洞口爬出,蘇挽月垂頭看自己,渾身髒得不成樣子,除了拽著別人衣袖的那隻手是乾淨的,一身的黃泥和碎草。再看看那個和尚,芒鞋灰袍依舊是整齊又乾淨的樣子,沒什麼表情看著蘇挽月手忙腳亂整理自己。
月色掩映在樹枝的縫隙中,搖搖晃晃著些許光線,這兒是法源寺的後山,地勢頗高,蘇挽月撿了個小山丘站在上面,望著下頭的火光衝天。她知道法源寺最大的一次破折,莫過於文革時期千佛殿被毀,但沒想到,在明代也有戒殿被焚燒的一幕,只是沒有記載下來罷了。腦中浮現漢白玉上的佛像,藻井裡的金龍,極盡美輪美奐的彩繪和雕刻,此刻只怕都已經毀於一旦。
「那是你生活的地方,你不傷心么?」蘇挽月回過頭,望著仍是一臉平靜的和尚,有些不解他的無動於衷。
「任何毀滅都是另一種重生,無需傷懷。因果循環,他們也會為今日所做之事付出代價。貧僧需要做的,無非是默默承受,而後坦然接受。」聽著蘇挽月的問,沉默了下,而後緩緩吐出了這麼一段話。
「在你心中,難道不會有恨么?」蘇挽月皺著眉頭沉吟了下,她沒有那樣的大度,也沒有那樣去的氣魄去包容和忍耐。
「憤怒和仇恨,只會讓你變成面目可憎的人。」和尚看著蘇挽月乖戾的表情,雲淡風輕笑了笑。
蘇挽月沒有再問了,眉峰輕輕蹙著,此刻她心裡的暴戾之情已經被點燃了。她討厭自己輕率舉止,也憎惡張菁菁演那麼一齣戲糊弄了自己。心裡煩躁到不行,看什麼都不順眼。憤怒和仇恨,真的會讓人變得面目全非。蘇挽月並不想如此,但已經無法控制內心的情緒。她一生追求隨心所欲,最無力也最不想的就是改變自己內心。
「貧僧帶施主你去看樣東西,可好?」蘇挽月仍在發獃的時候,和尚輕輕說了這麼句話,意興闌珊的味道,他不似一般出家人每日誦經念佛般的循規蹈矩,反倒有些隱士的洒脫和神秘。
蘇挽月回過頭望著他,一時沒有說話,不知道賣的什麼關子。
也沒管蘇挽月有沒有跟上來,自顧自轉身往樹林裡頭走了,芒鞋踩在枯黃掉落的樹葉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那習灰色的背影快要在視線里消失的時候,蘇挽月還是什麼都沒問,也跟著上去了。他要是想加害自己,並不會這麼大費周章從戒殿領著來後山。蘇挽月只是不知道前面究竟會有什麼等著自己,對於未知的東西,人性是會踟躕一二的。
和尚走得很慢,像是在回憶什麼記號,在每一棵桐樹下面都要停下來,仔細看個半晌。蘇挽月也沒說話,安靜待在旁邊。
「十一年前,萬貴妃來法源寺禮佛半年。那時年幼無知,總想著去看一眼那個寵冠六宮的娘娘是個什麼樣子。等到真正偷見了尊容的時候,卻詫異那張並不怎麼好看的臉,還有成天被她關在房裡的那個漂亮女子。」和尚很緩地說著話,像是回憶起了那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嘴角輕輕泛起了淺笑。只是那抹笑如同被微風吹皺的漣漪,瞬間回復了寧靜。
蘇挽月沒敢插嘴,靜靜聽著和尚說下去。
往西走了數十部,又停在一株桐樹前。桐樹又叫懸鈴木,樹葉如同倒掛的鈴鐺,這株數長得格外枝繁葉茂,像一把很大的傘,倔強撐開站在泥地里,從不低頭。和尚仔仔細細看了這株桐樹的樹榦,而後在樹皮上找到了個三角形的缺印,痕迹周邊流出的樹脂像是眼淚一樣,時過境遷,已經結成痂,永遠烙印在這個傷痕之上。
面向東邊站著,直直走了五步,而後蹲下身來,拂開地面沉積的厚厚一層落葉。蘇挽月不解,走到他旁邊,問,「你在幹什麼?」
「時候到了。」不像是在回答,反而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雙經過長長地道也是乾淨無比的手,兀自挖起了地上的泥土,原來他並不是不屑於弄髒了自己的手。
蘇挽月雖是不解,但也掏出了龍鱗,想要幫著和尚挖坑,但被一把推開了。和尚的眼裡有種不容觸碰的莊嚴之感,「不用人幫。」蘇挽月自知無趣,站了起身來,望了下四周,頗顯無聊。
月光下,那抹灰色的背影,跪在地上,十根手指已經被沙石磨破了,但不知疼痛,仍是一味重複的模樣。蘇挽月看得有些無趣,踢了踢腳邊的石子,問了句,「你說同萬貴妃來法源寺的,還有個漂亮女人,是誰啊?」
沒有抬頭,像是隨口答的一句,「是當今東宮的生母,紀淑妃。」
「淑妃不是暴斃在宮裡么?怎麼還會出現在這?」蘇挽月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一時覺得信息量有些大,接受不來。
「當年死在宮裡的,不過是個普通的宮女。真正的淑妃,被萬貴妃囚禁在法源寺。」越是分量重的話,越是被輕輕巧巧說出來,抬頭望了下蘇挽月目瞪口呆的表情,嘴角有些譏諷笑了下,「這樣你就吃驚了么?」
「你難道還有壓箱底的爆炸性新聞?」蘇挽月眼睛都放綠光了,蹲了下來,眼睛直勾勾盯著和尚。
被她那種表情弄的有些尷尬,和尚垂下頭去,接著手裡的動作。沉默了半晌,也就接著說了,「當時貧僧時常去淑妃房裡玩鬧,淑妃見貧僧年幼,也經常賞些瓜果。但淑妃終日以淚洗面,不到半年光景,就香消玉殞了。萬貴妃一度想焚屍滅跡,直接燒了淑妃的屋子,被師父以命相搏奪了未焚完的半具屍骸,葬在此處。貧僧當日被困在那間屋子,至此得下了滿身的燒傷。師父死後,貧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讓淑妃娘娘能重新遷葬,不再待在這個荒郊野嶺。」
原來他有過大火中被關在屋子裡的記憶,所以剛剛面對戒殿著火,顯得一點都不驚慌。蘇挽月一時沒說話,而後側頭,問著自己的不解,「你為什麼不去直接告訴太子?這樣你就不必等這麼多年了。」
「當年殿下尚年幼,羽翼未豐。後來法源寺也一直在萬貴妃的監視之下,沒有機會。」苦笑了下,世間所有的事,都是那樣簡單而想當然,就好了。
蘇挽月回想著那段無限凄涼而今再說起來,卻雲淡風輕的往事,也有些感慨萬分的意味。望著這個年輕和尚清雋的側影,若是當年他不曾跑到淑妃的房裡,可能一生都會改變,而不必如此多舛。但轉念一想,年少的挫折,可能成就他現在的淡然和洒脫。苦難有時候,會是另外一種恩賜。
才挖到半米來深的地方,很窄小的一個坑,蘇挽月實在看不下去那和尚這種行徑了,「你兩個手要到什麼時候?我回宮裡讓殿下叫人過來」
「他們快來了。」依舊沒有停下手裡動作,依舊是很清淡的那種語氣,隨口回了一句。
「你是算準了今晚?」蘇挽月有些驚訝,沒有想到還能真有料事如神的人。
搖搖頭,和尚知道蘇挽月只怕是想錯了,抬眼看了下她,「如今已經不是萬貴妃一手遮天的局勢,法源寺大火,此種消息,勢必會傳到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