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宮中詭事
月色濃郁,天上薄薄起了一層霧,惹得月亮暈出了曖昧的光。水和月,永遠是各自的寵兒。婉轉的流水繞過水中小汀,銀色的月暈下,花草都似乎睡過去了,一大片的杜鵑花海,像似雪的綢緞,顯得靜謐又生機勃勃。空氣中瀰漫著馥郁,流水承載起落花,凄美之外別有一番風情。今夜的月色,讓一切顯得朦朧又精緻。
門上垂下的珠簾,遮住了裡頭垂淚的人,卻遮不住瀰漫在四周的傷感。
太子妃張菁菁垂著眸子,眼淚大顆大顆的已經掉了半個時辰了,精細的繡花開襟衫,依舊是她最喜歡的鵝黃顏色。她反絞著雙手坐在椅子上,本來就皮膚白,哭得臉上都似失水了一般。琪兒站在旁邊,一直在旁邊重複著那些話語勸著。
「娘娘,你要當心身體……」
「娘娘……要為小皇子著想……」
「傷心也是沒有用的,太子殿下又不知道……還是自個難受……」
最終那些斷斷續續的柔聲勸阻,都變成了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
皇宮是個大染缸,曾經再單純的姑娘,到了紫禁城裡,也會被渲染得悲春傷秋。這是生存之道,也是適者生存的不變真理。
人是回來了,但是這座皇宮裡的一切,都那樣陌生。
此刻,百無聊賴的蘇挽月,身穿一身黑色夜行衣像貓一樣趴在撫仙閣的屋頂上,半眯著眼睛望著瓦縫裡頭的情景。
她默默地低頭觀察著屋子裡的動靜也有一些時候了,看著張菁菁在哭,不知道為何,心裡頭也莫名有些傷感,傷感之餘也有些煩躁。
她不喜歡或者不欣賞太脆弱的女子,雖然自己有時候也忍不住哭鼻子,但從不曾凄凄切切自怨自艾。可是望著別人如此傷懷的時候,似乎能感受到她悲傷的氣息。
張菁菁抬起頭來,眼睛哭成了核桃,腫的有些過分。她看了看琪兒,又抽噎了幾聲,「你說……他如今這樣對我,是不是就算那個蘇挽月不在了,殿下也不會真心望我一眼?既然如此,當初何必娶我?」
「娘娘,您不能這麼說。」對著自家娘娘有些負氣的話,她的侍女卻是出奇的清醒,「您不能跟殿下慪氣,也不要埋怨殿下。那個姓蘇的,我們必須要趕走她,要不然等她懷了殿下的孩子,娘娘您就更沒有勝算了!」
張菁菁不傻,朱佑樘現在不過是看在她幾個月身孕的份上,才對她勉強敷衍一下,態度始終不冷不熱。若是真等蘇挽月也懷上了朱佑樘的血脈,保不齊就什麼都完了。她從小在張府後宅長大,那裡雖比不上宮裡的驚心動魄,但幾個姨娘間的勾心鬥角,這麼多年,她看都看會了。只是以前不愛學,現在,為了自己,為了孩子的地位和前途,自然不能有一點馬虎的。
蘇挽月在上頭聽得很清楚,皺著眉頭有些無奈。
她沒想過同張菁菁爭,那些醋意或者不能笑臉相迎,是無意識的表現,她裝不出來熱心,也不屑於那樣表面的和睦。蘇挽月只想要自己的愛情,卻從來都不會為了愛情去害人。現在宮中局勢依然險惡,雖然朱佑樘已經不怕憲宗皇帝,看似太子方面佔了上風,但她畢竟是孤軍奮戰,暗中陷害她的人比比皆是。甚至有些事,她不能同朱佑樘商量,只能為後頭的事情多做一些謀划,也給自己多一些保護自己的勝算。
蘇挽月若有所思地凝神聽她們說話,下面張菁菁和琪兒二人似乎渾然不知,依舊在那毫無遮掩說著。
「娘娘,您這次答應了萬通,可千萬不要被殿下發現了。殿下那種脾氣,發起火來不堪設想。」琪兒在旁邊的銅盆里擰了帕子過來,給張菁菁擦了擦臉,忽然囑咐了一句。
蘇挽月耳朵都豎起來了,萬通?他和張菁菁之間有什麼關係?
張菁菁被溫熱的帕子捂過眼睛,脹痛的感覺也沒那麼厲害了,有時候眼睛模糊了,心卻明朗了。她起初沒說話,嗓子都哭啞了,再開口鼻音很重,但帶著哭腔的聲音卻說著很無情的話,「誰說我答應了那個老賊的條件?我會告訴殿下,萬通當年把紀淑妃的棺木藏在了法源寺。到時候誰都以為,我不過是受人脅迫,也沒鑄成什麼大錯,倒是蘇挽月,被萬通授意想圖謀打掉我的孩子,自然會被殿下趕出宮去。」
「可是娘娘,為什麼奴婢覺得蘇挽月不一定會按著萬通的吩咐呢?」琪兒有些不解,疑惑問了句。
「我不信。她早已沒有選擇,以她的性格,她不會不管那些她在乎的人的死活。我同她是敵非友,又沒有什麼交情,她自然會千方百計只求救牟斌一命,怎麼會顧我的死活?」張菁菁語氣忽然陰了陰,這類溫柔如水的女子,陰毒起來的時候,寒氣逼人。
「若是……蘇挽月真的成功了呢……」猶猶豫豫,琪兒有些擔憂說了一句。她有些不懂這些人私底下的交易,也不懂她們可能要失去的,和即將得到的,哪個更值得去賭一把。
「那豈不是更好?」張菁菁冷笑一聲,摸了下圓圓的肚子,「那樣,殿下就永遠不會原諒她。」
蘇挽月吸了口冷氣,虎毒不食子這種事,她沒有想到柔柔弱弱的張菁菁竟然肯去做。但是,她心裡有那麼種感覺,有些佩服張菁菁看人的本事。蘇挽月的確不是善意之徒,她也真不會去管無關的人死活,一個人的世界只能有那麼大,你只能去關注身邊的人喜悲傷痛,無暇顧及其他。但有一點錯了,蘇挽月不會願意去做傷天害理的事,因果輪迴,你此刻犧牲別人躲過一劫,日後會有更慘痛的代價。她不禁暗自在心中疑問,若是真弄掉了張菁菁的孩子,朱佑樘會原諒自己么?蘇挽月卻被這個問難住了。要是自己已經變成了面無全非的另一個人,就不必再去希冀別人的垂青和愛憐了。
「娘娘,你不要這樣。」琪兒看著沉浸在自己幻境中,有些無法自拔的張菁菁,輕聲勸了一句,臉上的神色很是擔憂。她雖然平日里,見著蘇挽月總是要觸別人霉頭,但私底下,卻沒了白日里的潑辣和蠻橫,她也怕報復或者報應。
「一個孩子而已,有什麼關係?我一定要漂漂亮亮贏她一次!」張菁菁帶著淚容的那張臉,忽然溫柔笑了開來,彷彿先前那個懦弱無助,只知道哭泣的女子不是她一樣。
蘇挽月望了幾眼,又見琪兒扶著張菁菁回房了,仍是沒急著起身。心裡默默回憶著剛剛張菁菁的話,「法源寺」三個字像是濃墨重彩出現了一樣。蘇挽月對這個寺廟沒什麼印象,只知道遼代高僧法均和尚在此隱居,廣度四眾。後來元代出了個月泉長老,明代則是很受英宗器重的鳳頭和尚知幻。若要講起明代皇家同法源寺的淵源,似乎也可以扯很遠,細細琢磨了下,蘇挽月不知道張菁菁的話有幾分可信,但仍是願意走一遭的。
蘇挽月獨自一人騎馬快行在京城的夜色中,周圍的風掠過臉面。
她扯緊了臉上的黑色蒙紗,行得越來越急,兩旁的樹木像是追兵一樣排山倒海壓過來,黑壓壓一片,只在月色疏離間透著幾許光線。沒有萬家燈火,沒有車水馬龍,蘇挽月有些恍惚,這個六百年前神秘又濃厚的地方,怎麼會變成六百年後那個喧鬧而略顯浮躁的北京。
法源寺離京城的城區有三十五公里,就算是處在成化年間的明朝,法源寺仍是距今有八百來年的歷史。歲月沉澱出一種濃墨重彩的底蘊,離那塊地方越近,感覺就越明顯。
坐西朝東,建於山麓緩坡上,主要殿堂沿兩條東西向軸線建築而成。大雄寶殿一組居於南側靠前,由低處逐步升高。戒殿一組居於北側靠後,全部建於高台之上。殿堂四周分佈著許多庭院,各院內有精美的疊山石,蔥鬱的古松古柏,加上古塔古碑,山花流泉,顯得格外清幽。
蘇挽月踩在山門殿的琉璃瓦上,望著東西兩邊不同的建築,猶豫了下,法源寺佔地很廣,庭院繁多,若是一一去查找,一是希望渺茫,二是耗時太多。咬了下牙,左選還是右選,猶疑不決,最後決定還是直接往戒殿走,畢竟這兒是法源寺的中心,或許根本沒有理由,蘇挽月只是隨著自己想法罷了。
踩著各殿的房瓦,蘇挽月一直往西北方向直奔,但又暗自記下了每個殿的守衛情況和布局。以防自己溜出來的時候,撞到槍口上。那種少林功夫美名揚的程度,讓蘇挽月對一切寺廟的武僧都欽佩有佳。
西北院內正中大殿即「戒壇殿」,殿頂的上下檐之間有風廊環繞,兩層檐角均掛有風鈴,上圓下方。戒壇是正方形的三層漢白玉台座,每層石台外圍均雕有鑲著數百戒神。石龕外還有數十尊身高一米的戒神,環列戒台四周,蘇挽月數了一數,正好是二十四尊。
戒台殿頂中央,有一藻井,幾條金雕卧龍盤於井壁,藻井最深處一條龍頭向下,象徵蛟龍灌浴。戒台最上層中央是釋迦牟尼佛像。佛像前置雕花沉香木椅十把,蘇挽月望了望這個架勢,自然知道上首三把為授戒律師座,而左邊三把,再右邊四把,是受戒證人座。這就是被稱為「三師七證大師座」。而往往戒師開壇必須有皇帝敕命。佛教徒受戒,行儀十分隆重。
蘇挽月站在戒殿中央,望著最上層的釋迦牟尼佛像,望了好一會兒,終究莫名跪了雙膝下來,恭恭敬敬磕了個頭。抬頭望著佛像,在青燈下顯得莊嚴又肅穆,靜靜俯視著殿中的人。
她側頭瞟過紅牆上懸挂著的「六道輪迴圖」,昏暗而安寧的燭光中,望著畫里的巨大怪物坐在地上,卻沒有一絲害怕的意思。怪物捧在身上一個大車輪形的圓圈,周圍彩繪著各種任務和姦、殺、搶劫、欺詐、偷、盜、吃、喝、嫖、賭等惡行劣跡。幾股氣流將圓輪分成六道。第一道內五色雲端中宮闕巍峨,宛若仙境。第二道內市井社會,平民百姓,稱「人道」。第三道內硝煙四起,有水、火、旱、澇,稱「阿修羅道」。第四道內男女鬼怪,囗內生煙,骨瘦如柴,正受嚴刑拷打,稱「餓鬼道」。第五道內豬狗牛馬、魚介昆蟲,稱「畜生道」。第六道內刀山冰谷,火海煉獄,鬼怪在受煎熬,稱「地獄道」。六道輪迴,機會均等。世世代代的人處於不停的車輪般的迴旋之中。人死了以後,來世有六種「出路」:或為天神,或為人或為阿修羅,或為畜生,或為餓鬼,或下地獄。而人在來世的歸宿,是看現世的表現的,如積善德,下等種姓,下世可成為上等種姓;如劣跡不堪,上等種姓下世也會成為下等種姓,甚至淪為地獄,這一切就是佛教所說的「輪迴」。
蘇挽月直直跪在戒台前,思緒有些恍惚,望著畫里的怪物,彷彿很久以前,也曾久久跪在佛祖面前一樣。
她抬頭看著殿頂的藻井,繁雜細緻的雕花和彩繪,幾條金龍盤旋於井壁上,周邊蓮花飛升,有種舉首空曠遼闊的感覺,最中心一條金龍探下,她遙遙望著那條蛟龍,忽而看到了殿頂的異樣。
她眼前出現了一片夢魘,似乎是夢魘,又似乎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