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紅顏歸來

  蘇挽月再回到京城的時候,恍若有種故地重遊的感覺。


  六百年前的紫禁城似乎變得有些滿目滄桑,那種紅牆朱瓦的精緻雍容也無法完全掩蓋掉的蒼涼,似乎是擁抱了太多的故事,有太多的人在這道宮牆後頭徒然流淚。建築物是沒有感情的,但經年累月,似乎也被渲染出了血淚。


  宮門兩側蹲立著兩隻銅獅,模樣威風凜凜。左右各一個,左為雌,右為雄,分別象徵子嗣滿堂和一統江山。蘇挽月立在那看了許久,這兩個獅子很有名氣,據說一生只動過一次。便是幾百年後唐山大地震時,震波讓內金水河泛起白浪,獅子動了一下。從此,一切歸於平靜,而那兩隻獅子,便再也未動過。除卻宮門前的石獅,後宮里的獅子與宮門前的略有不同,眼睛被眼瞼遮去一半,耳朵半遮半露,意為:該看就看,不該看就一點也不看,該聽則聽,不該聽則不聽。每當看到這種模樣的石獅時,蘇挽月不得不佩服皇宮,不僅人人心口不一心機深似海不說,連雕塑都如此有深意。


  蘇挽月在進宮之前,抬頭望了一眼高高的宮牆,那高度,彷彿已經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她不願像別的入宮女子一樣,身不由己自己的命運,仗著太子的寵信,似乎也可以逃脫開來,但一切又像只是似乎,如同人要老去,容顏要衰敗一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莊子曰:人生在世,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青絲易白,彈指朱顏老。古代女子畢生的願望,不過是嫁一個平凡的人,一生過得如清茶一般,淡雅婉轉,清麗雋永,但是宮裡的女子再多,不過只有一個人,掌控著她們的情,掌控著她們的一生,此生早已註定。她們的容顏變得愈發不清楚了,好像馬上就要墜入光陰的盡頭,消失不見。


  後宮里只住女子,卻儘是令人悲哀的故事。住在皇宮,金銀富貴,珠光寶氣,好生得意。可是生在帝王家,可惜生在帝王家。一入宮門深似海,世人深諳此道理,故進去了的,再出來,就如登天之難。做皇帝身邊的人,意味著不能與尋常人一樣,過平淡的日子,後宮內的爾虞我詐,後宮里的女子就如這風中杜鵑,搖曳不斷,一旦風雨稍大,滿地儘是一片殘碎的殷紅。


  蘇挽月斂了那堆亂七八糟的思緒,走進了毓慶宮的大門。


  這兒只是飄蕩在宮裡不經意的一處,卻像是唯一能讓蘇挽月感覺到放寬心的地方。在這裡,可以靜觀宮內發生的一切,彷彿一生都不曾畢露鋒芒,就那麼不動聲色,若亂世之中開出的一朵扶桑花。


  薄暮將近,暮色為滄桑的紫禁城掩蓋上一層輕紗,像是遮住這座城的一世繁華。俱往,不論寧靜若水,或滔天巨浪。不管君王愛恨,深宮情仇,還是人間爾虞我詐,蘇挽月都知道,所有的情緒將會被塵封在這一座城裡。若是能得他稍些時日的垂簾,也算是足夠了。


  萬貴妃已死,宮裡的勢力格局在悄悄的發生變化,但最大的贏家,莫過於朱佑樘。除卻那個為了萬貴妃之死,終日鬱鬱寡歡的皇帝,沒有任何人能讓他行跪叩之禮了,他也因為少了那個恃寵而驕幾十年的貴妃娘娘,捎帶少了很多由此攀升的阻礙勢力。


  應門而出的是雲天,他是毓慶宮的首席侍衛長,第一眼看到了蘇挽月,立刻飛奔而來走到她面前。


  「你安然無恙便好。」雲天不苟言笑,千言萬語彙集成這一句,眼裡許多感慨。朋友就是朋友,即使多年不見,只要再一次碰面,就會將所有記憶重新拾起,一切都恍如昨日那麼清晰。


  「謝謝你們記掛我……」蘇挽月抬眸一笑。


  「雲天,你和誰在說話?」然而,一個軟軟的女聲打斷了蘇挽月的話,有些突兀,也帶著幾分蓄意。


  雲天扶著額頭,沒來得及拉著蘇挽月往別處走,現在就這麼撞到了。蘇挽月聽著有人叫雲天,茫然抬起頭,看到張菁菁和她的侍女緩緩走過來,莫殤在後頭跟著,他也是瞧見蘇挽月了,遠遠點頭客氣笑了下。張菁菁的肚子已經顯形了,蘇挽月看到的時候,腦子忽然之間有種被雷劈中的感覺,雖然她知道這是歷史,這是事實,但她內心裡還是不想要一遍一遍被人反覆提醒這個事實。


  「蘇姑娘,真的是你么?」張菁菁見到蘇挽月,有些高興又有些驚訝的樣子,她的臉圓潤了一些,顯得更加富態了,笑著問了一句,滿臉幸福的樣子。


  似乎愣了很久,蘇挽月想著這是自己第幾次見張菁菁了?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朱佑樘和她訂婚的時候,而今她已經快要為人母了,心想時光驚艷,真是讓人啞口無言。她仰頭,勉強擠了個笑:「太子妃,是我。」


  「宛岳,我們都知道你回京城了,我們奉命寸步不離保護太子妃,所以沒去接你,請不要見怪。」莫殤開口解釋了句。


  「不要緊不要緊!」蘇挽月連連擺手,示意根本沒事,而後側頭瞟了眼雲天,笑嘻嘻地說,「雲天他不是很閑嗎?他也沒去接我呀。」


  「因為我本來就沒這打算。」雲天一點也不給她面子的說了一句,蘇挽月作勢要揍人,雲天躲了幾下,幾人都是笑開了,這才稍微緩解了先前的尷尬氣氛。


  三個人嘻嘻哈哈寒暄幾句,蘇挽月看張菁菁站在那裡似乎有些尷尬,張嘴想要同她搭句話,但才發現自己對著這個女人,真的無話可說。就算本來無冤無仇,但梁子早就暗自結下了,無從更改。


  「好久不見你,不知道皇宮外面好不好玩?聽說,你經歷了很多離奇的遭遇?什麼時候和我說說吧。」倒是張菁菁什麼也沒發覺的樣子,過來抓了蘇挽月的手,很親密的樣子。


  「是很離奇。」蘇挽月點點頭,被張菁菁碰到的那隻手,覺得像是被火燒一樣。再看了看她的肚子,由衷說了一句,「恭喜娘娘,等以後小皇子出生了,你可以帶著他一起出宮去玩,殿下肯定會答應的。」


  張菁菁反應過來,臉紅了下,垂著頭笑得靦腆又幸福。她本就是沒什麼心眼的人,脾氣溫順,一直想的是能安安穩穩過著自己相夫教子的生活,現在又懷了孩子,自然是滿心歡喜,對人對事都分外知足。


  「殿下最疼的,不是我們家小姐吧?你裝什麼好心,一副狐狸精的樣。」張菁菁旁邊的侍女冷冷說了一句,她是瞧出來蘇挽月的場面話,也知道蘇挽月和太子的關係一直不簡單,此刻實在忍不住出言譏諷。


  蘇挽月望了一眼那個侍女,她現在的心境,已經不太能輕易被一兩句話惹怒了。那侍女無非是要逼她動怒,何必要正中別人下懷?

  「這位姑娘,你說誰是狐狸精呢?」蘇挽月饒有興緻問了一句,面色冷淡,起碼沒有慍怒之意。


  「你自個不知道么?所有的人都這麼說。」


  「小琪。」張菁菁側過頭叫了她一句,示意不要亂說話。


  小琪冷哼了一句,斜著眼睛看了蘇挽月一眼,眼神不屑,而後臉瞥向旁邊也就閉嘴不言了。


  「你的火氣倒是比太子妃還大。」蘇挽月笑了笑,漫不經心說了一句。


  「我這丫頭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張菁菁好脾氣同蘇挽月說了一句,似乎有些討好的意味,處在太子妃的位子,沒有一飛登天的苛責勁,還能這麼好打商量,確實是難得的識大體。


  蘇挽月看著她漂亮的眼睛,一瞬間卻看出來,張菁菁心裡其實什麼都明白,她雖然單純但是並不傻,小琪說的事情,別人風傳的話語,她應該早就瞭然於心。男人都喜歡溫順的女人,就算現在朱佑樘整個心都在蘇挽月身上,張菁菁博取了眾人同情,也不虧。


  「她護主心切,我也明白,只是有些話心裡清楚就行了,說出來傷感情不說,也是自尋麻煩。」蘇挽月也不是軟柿子,於她看來,要沒有主子私下的允許,侍女膽子是不敢這麼大的。張菁菁也聰明,話讓小琪說,好人讓她自己做,明擺著是故意給人往心裡添堵。


  「你說的是,人還是不要自尋麻煩的好,有些無名無分的,就不要同有名有份的爭了。」張菁菁點點頭,笑了笑。女人懷孕後會變得敏感和強悍許多,張菁菁現在的內心,已經不是當初剛入宮,只會一個人在撫仙閣里悶聲哭泣的那個小女人了。


  「太子妃,我是奉命來見太子殿下的,如果沒事,我就先告退了。」蘇挽月抽回了一直被張菁菁握著的手,客氣笑了笑,話不投機半句多,相對的立場,蘇挽月沒那樣的心胸和氣魄跟她和平相處。


  「蘇姑娘請便。」張菁菁也笑了笑,側頭看了眼小琪,「我們走吧。」


  莫殤跟著走了,在後頭扭頭看了蘇挽月幾眼,蘇挽月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剛才那侍女的話,你別放心上。」雲天看了看蘇挽月臉色,輕聲勸慰了一句。


  「我本來是無所謂啦,他們分明是故意挑釁,不就懷個孩子么,有什麼了不起?」蘇挽月是被張菁菁和她侍女這齣戲唱得煩了,蹙著秀氣的眉峰,賭氣說了一句。


  雲天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了,這個宮裡頭,女人中間的明爭暗鬥,是永恆的話題。無力去改變的時候,只能去適應,但他也不好開口勸蘇挽月去爭,想了一想,只能提點一句,「如今太子妃今非昔比,她在宮中很會做人,同宮裡其他娘娘都處的不錯,你小心些就是。」


  蘇挽月踱步往前走,望著甬道兩邊綻放的桃樹,回頭望了眼雲天,嘆了口氣說:「你還記得我們在張府第一次見她的情形嗎?那時候的張家小姐好溫和,似乎沒有這麼難纏,我感覺如今的她,見誰都有三分敵意。」


  「你不說我都忘了。」雲天聽著蘇挽月的話,輕輕笑了下。


  誠然,時間會改變一個人,它帶走和雕琢的東西,遠遠在你的承受範圍之外。世間最無情和最有情的東西,莫過於此。


  「這次回來,不知道是福是禍?」蘇挽月抬眼看著花園的滿樹青翠,似乎在自言自語,「我有些後悔回到紫禁城來了。」


  「既然回來了,又何必後悔。」雲天目光悠遠地看著遠處明凈如藍的天幕,「多少人都這麼過完了一生,你若命中注定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九尺宮牆之內,便是你最好的歸宿。」


  蘇挽月驀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怔住了。


  她的視線,看到了毓慶宮外那一株石榴樹,盛夏已過,接近秋時,部分花朵已經凋殘,露出了許多小石榴的苞芽,一陣微風吹過,紅色如血的花瓣就從枝頭落下,洋洋洒洒在青石板上落了滿地。


  ——隨朱佑樘返回宮廷之後,她將來的命運,又會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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