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王府別苑(2)
拳石勺水、一齋半亭之類景物,皆能體現渺小的自身與廣闊無垠的宇宙冥然合一,從而實現對「天」「道」的追求。這應該凸顯了寧王的欣賞層次和秉性,並不拘泥實地模擬范水,而可以滿足於象徵性點綴。一塊石,則壁千立,突顯層巒疊嶂,一池水,則碧波蕩漾;長河悠悠,都是在一種無為而治的想象和意念中完成,移花接木,堆石成景。那些「殘山剩水」,雖然是一塊山岩,半截枯枝,一葉修竹,卻讓人感知畫外有畫,山外有山,山清水秀,林草木葳瑞的景象,這不僅是閑情意致的表現,也是追求自然情懷,道法自然崇尚美好的心理。
蘇挽月眼光六路,不禁暗自感嘆「江南園林甲天下」, 江南一向富庶,朱宸濠這裡更是極盡富貴之態,他們家實在是太闊氣、太有錢了。
他們一行人走到王府別苑正廳之前,卻見一襲青色錦袍的朱宸濠已經迎了出來。
朱宸濠臉上好像一直都帶著笑意,連兩道濃濃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漣漪,嘴角輕鉤,美目似水,未語先含三分笑,俊秀非凡,風迎於袖,纖細白皙的手中執著一把灑金摺扇,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感覺,卻並不讓人覺得過於輕佻。
「冷兄,我在此久候多時了。」他氣定神閑地看著冷霜遲,彷彿當日在清心谷中一樣,語氣又親切又柔和。
「先將解藥給我。」冷霜遲回頭掃了一眼蘇挽月,「剛才貴府六夫人不慎出手傷了她。」
「是么?」朱宸濠彷彿很訝異一樣地抬頭,目光在蘇挽月身上停留了好一陣,然後仰起頭笑了笑,「這位想必就是當日清心谷內的那位姑娘了?冷兄好眼光,果然是一位絕色佳人。」
蘇挽月見這個好色小王爺一雙黑眼珠不停地打量自己,心裡只覺得滲得慌。記得之前她和朱宸濠見過幾次面,第一次她帶著面具,第二次她蒙著面紗,所以朱宸濠並沒有看到她的真面目。她想起那次在清心谷中、梨花樹下和他一起談論《高山流水》琴曲的情形,心中只替他覺得可惜,如果這位小王爺把對女人的心思放一半在琴藝之上,恐怕造詣早就超過了他的先祖寧王朱權。
夏緋檀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子,照著蘇挽月投擲過去,
蘇挽月右手依然很靈活,她將那個小瓶穩穩地接在手裡。
「先服了這個,三日之後再服另外一種解藥,即可化解。」夏緋檀看著面色凝重的冷霜遲,笑得雲淡風輕,她走近了半步,眼角上揚有絲篤定的意味,「你要信我,就在別苑住三天,你要不信,帶著蘇挽月走就是了,三日後毒發,我概不負責。」
「你這是在逼我。」冷霜遲鎖著眉,顯得很是左右為難,南昌府如今堪稱危機四伏,要是在這待三天,情況似乎太被動。
「你自己考慮。」夏緋檀難得沒有勉強的意思,笑笑說了一句。
蘇挽月聽著他們一來二去的對話,看著夏緋檀吃定了冷霜遲的語氣,再看看她在朱宸濠面前肆無忌憚的霸道,又想起她在湖邊和霍離櫻的親密,瞬間覺得信息量有些大。夏緋檀無疑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她可以在三個男人之間從容周旋,如果換成別人,未必能夠像她這樣遊刃有餘,畢竟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有本事、玩得起的。
「你一定要留我們在這裡三日之久,到底是為了什麼?」蘇挽月知道冷霜遲無法開口,隨即抬頭看向夏緋檀。
夏緋檀直直對視著蘇挽月咄咄逼人的眼神,笑了笑說:「我做事一向不需要理由,你不要留下的話,你可以走啊!」
冷霜遲挺直脊背站在原地,一襲白衣被風吹得飄飄若仙,他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冷,見著蘇夏兩人的對峙,他終於開口說:「好,我答應了。」
夏緋檀展顏一笑,從朱宸濠身邊的王府侍衛手中接過一柄長劍,挽了個花,斷開了冷霜遲手臂上捆綁著的紅綾。被綁久了,手有些僵硬,略微活動了下才緩解開來。
蘇挽月看著冷霜遲白色衣袖裡露出的那截小臂,早已被勒得失去了血色,心中只覺得無語。夏緋檀還真是個蛇蠍美人,即使這麼喜歡冷霜遲,行事也從來不留半分情面。
「你真的要在這裡待滿三日嗎?不用管我,你自己走吧!」蘇挽月快步走到冷霜遲身邊,低聲問了他一句。
「沒關係。」冷霜遲還是沒什麼多餘的話,就算夏緋檀是言語恐嚇,為了蘇挽月的安危,他仍是別無選擇。
「都是我拖累了你,讓你困在這兒。」蘇挽月看著他背後的傷痕,心裡很難受。常言說「書到用時方恨少」,早知道她打架會拖他的後腿,她當初一定抓緊機會跟著雲天和藍梟多學點功夫,可惜現在錯失了良機,想學也來不及了。
「此事和你無關,是我連累了你才對。」冷霜遲看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低頭柔聲安慰著。
「冷兄,如此神仙眷侶,簡直是羨煞旁人啊!」朱宸濠大踏步走過來,姿態瀟洒地搖著手中的摺扇,看著他們倆語帶調侃地說,「我在花廳備了幾杯水酒,請冷兄單獨敘話。蘇姑娘手傷未愈,讓他們先帶她下去休息吧!」
蘇挽月服了解藥,獨自一人在客房無聊,索性走出來,倚在後院的廊柱上悠閑地看花園裡的風景。
不知什麼時候,夏緋檀從迴廊拐角處走過來。她回到寧王府後就更換了裝束,交領的寬袖粉紅玫瑰紗織上衣,綉著鳳凰的碧霞羅,逶迤拖地粉紅煙紗裙,手挽屺羅翠軟紗,下罩翠綠煙紗散花長裙,腰間用金絲軟煙羅系成一個大大的蝴蝶結,風髻霧鬢斜插一朵牡丹花,頭上戴著嵌珍珠的金蝶花頭飾,鬢髮斜插碧玉瓚鳳釵,顯的體態修長、勾人魂魄,一如既往的妖嬈勾魂。這種打扮並不是普通侍妾應該有的穿著,倒像朝廷正經冊封過的寧王妃嬪,艷光迫人,既招搖又高調。
蘇挽月望著她,暗想幸虧是在這寧王府中,要是換了環境在紫禁城皇宮之內,像她這樣的宮中妃嬪,如果不樹敵無數、引來各種明槍暗箭才怪!聽說夏緋檀是漠北出生,還真符合了她性格,不拘小節又我行我素,根本不在乎什麼王府禮儀。
「蘇挽月,你怎麼沒在房裡?」夏緋檀帶著質問的口吻,語氣有些傲慢。
「我只是在這裡暫住,並不是人質,難道你想軟禁我?」蘇挽月對她用毒一事心中仍有不滿,語氣自然好不到哪裡去,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
夏緋檀心知理虧,嘴上卻說:「那邊花園裡風景更好,你若是想遊園,我可以陪你逛逛。怎麼說我也是寧王府的六夫人,王爺留你們在此做客,我也該盡一盡地主之誼。」
蘇挽月彷彿沒有聽見她說話,伸直了腿擱在迴廊上,懶洋洋依靠著廊柱,一點起身的意思也沒有,雨後的陽光照下來,暖洋洋傾斜在她臉上,她長長的睫毛被暈染開了一層陰影,有種無言的蠱惑。
「你聽見沒有?我和你說話呢!」夏緋檀見她不理不睬,頓時生氣了,提高了嗓門。
蘇挽月斜眼看了下夏緋檀,淡淡地說:「謝謝。我不想逛花園。」
「你還真是有性格。」夏緋檀很少不由自主去讚歎一個人,尤其是她自詡為南昌府第一名媛,更從來不會對任何人服軟,但是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總會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那一刻無關嫉妒和競爭。
「我再有性格,也遠遠不及你吧?」
夏緋檀聽到這句回答,頓時笑了:「是么?看來我們真的應該是朋友而不是敵人!如果不是因為你和我同時愛上了同一個男人,也許你會是我最好的朋友。」
蘇挽月心裡有苦說不出,她抬頭看到遠處有一個王府丫鬟,立刻提醒她說:「六夫人,你既然答應了小王爺做他的夫人,就好好對待他吧!王府里人多眼雜,有些事不需要大聲嚷嚷得讓所有人知道,對你沒什麼好處!」
夏緋檀笑得更嫵媚了,眨著眼睛說:「你真是個好姑娘。你既然好心提醒我,那麼我也好心提醒你一下。我和霍紫槐之間的關係是你是無法想象的,我們之間曾經很親密,非常親密的那一種……你最好小心一點。」
蘇挽月愣了一下,心裡想著夏緋檀這是什麼意思?
「說實在話,你長的也很好看,我在南昌府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看的女孩子。」夏緋檀幽幽地說,「只是沒有霍紫槐好看,他才是天下第一。」
蘇挽月瞬間有種聽錯了的感覺,而後確認這真的是從夏緋檀嘴裡說出來的后,差點沒將一口血噴出來。這個夏緋檀還真是執著!所謂喜歡一個人的最高境界,就是無論何時何地何語境,都能把他扯出來。就好像以前高中的同桌,每天都會在旁邊不斷念叨自己那個一臉青春痘的小男生,渾身像是被愛神沐浴了般。她覺得,夏緋檀現在就是這種狀況,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不過,現在的他沒有以前可愛。」夏緋檀忽然轉了話鋒,意興闌珊又接了句,「我們以前在山上的時候,他也是天下第一好看的美少年。」
「天下第一是你評的啊?」蘇挽月望著夏緋檀很認真的臉,幾乎無語。
「我覺得是,就是。」夏緋檀倔強起來,她說話的時候眼神很迷茫,沒了之前那份妖嬈魅惑天下的姿態,反而透出一絲少女天真。
蘇挽月慢悠悠站起身,她比夏緋檀大概矮那麼一兩厘米,所以一時半會也做不成俯視的姿勢。只是氣魄依舊壓人,她微笑著抬起手來,立在夏緋檀面前,晃了晃食指:「你肯定錯了,至少我見過的男人裡面,他都算不上最美貌的。」
她並不是故意氣夏緋檀,也不是沒事找事做,只是覺得她太不清醒了,想提醒她一下。
「你說的人是誰?叫他來這裡啊!」果然,夏緋檀很生氣地回了一句,「沒有就不要拿出來炫!」
「信不信由你。」蘇挽月笑了笑,隨口說了一句,繞過夏緋檀旁邊大搖大擺走了。
「誰相信你的鬼話!眼見為實。」夏緋檀迅速追過來,一直追著她走到王府花園內的香樟樹下。
江南大戶人家,若生女嬰,便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樹一棵,女兒到待嫁年齡時,香樟樹也長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樹,便知該家有待嫁姑娘,便可來提親。女兒出嫁時,家人要將樹砍掉,做成兩個大箱子,並放入絲綢,作為嫁妝。
蘇挽月移步走到花園內,抬眼望著那兩棵幼小的香樟樹,心想按輩分來算,這兩棵香樟樹的主人還未成年,應該不是寧王為自己女兒的栽種的,倒很有可能是為孫女栽種的,朱宸濠雖然很年輕,指不定已經有兩個小女兒了。
果不其然,夏緋檀剛剛追著她過來,就看見兩個三歲左右的小姑娘追追打打、一路嬉鬧著跑過去,後頭的奶娘一邊追一邊喊,「大小姐!二小姐!別跑了,小心摔倒!」
兩個小姑娘繞著假山跑了一圈又一圈,扎著雙髻,黃髮垂髫,那種無憂無慮的笑聲充斥著整個後院。忽然後面的那個小姑娘摔倒了,在地上沒爬起來,嚶嚶哭出了聲。奶娘趕緊跑過去,扶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再柔聲哄著。那小姑娘仍是一手抹著眼睛在哭鼻子,沒有止住的意思,前頭那小姑娘聽著後面動靜也沒跑了,跑回去抓著她手,奶聲奶氣也在哄,「妹妹,你別哭了,等下讓我來追你啊。」
小孩子的世界真是簡單,前一秒哭得那麼傷心,但遇著好玩的事了,也能立即爬起來笑著去做。那個妹妹聽著小姐姐的話,立馬破涕而笑。蘇挽月望著這一出情景,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你在看什麼?」夏緋檀從迴廊那頭走了過來,隔著有些距離,問著蘇挽月。
蘇挽月朝那個方向瞟了一眼,說:「看小孩子啊!看她們在一起多開心,比很多大人都開心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