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紫色槐花(1)

  轉眼三日已過,霍紫槐依然沒有在清風衚衕內出現,夏緋檀每晚都在花園裡默默守候,卻一無所獲。


  江南的雨季是有規律的,晴一日,下滿四五日的雨,再晴一日。就好比現在,前天晚上剛剛下了一晚上的雨,昨天太陽露臉了小半天,今日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午後的雨下得分外纏綿,一場雨,把世界縮小為屋檐。精雕細琢的重重回廊里,層層疊疊的影落下,珍珠的垂簾雖華美卻落寞。滿園的花香冷雨浸滿了天地,也浸滿了人心。


  蘇挽月百般聊賴地坐在琴架旁邊,心思卻根本不在琴譜上,自從離開清心谷,她已經很久沒有摸琴弦了。她只覺得昏昏欲睡。無論是在紫禁城還是清心谷,都需要真正耐得住寂寞,除了自己沒有人陪你打發時間。蘇挽月既沒有穿針引線之類的愛好,對書畫也是一竅不通,幸好客房裡還有一架古琴,讓她練手打發時間。


  她微微低著頭,從不上妝的容顏清麗如水,淺色的唇勾勒著輕巧的弧度,淡淡一抹笑,唇邊的渦幾乎顛倒眾生,看上去十分恬靜,已經隱約有了幾分古代少女的模樣。


  蘇挽月剛下手彈了第一個音符,手指就勾起了一根弦,差點划傷了她的手指。


  「這個音是宮韻,不是羽韻。」


  她驀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熟悉又清淡的聲音,立刻迅速回頭。


  果然是冷霜遲。


  只不過,此刻他並不是一襲白衣,而是全身黑色,一身孤冷。高俊的身姿矗立如山,堅硬不拔,一頭青絲不羈地飄飛在身後,語氣雖然溫柔,但面上卻布滿寒霜,一雙如冰魄的黑眸也是毫無溫度,一塵不染的黑袍無風自動,周身隱隱散發著寒冰之氣,他豎立著的衣領上,綉著一朵精緻而清晰的紫色槐花。


  「你終於來了!」蘇挽月看著他,立刻站起身來,她看著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心裡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看到他安然無恙,她本來應該是高興的;但她分明覺得眼前之人不是冷霜遲,而是煙雨樓的大當家霍紫槐。


  「風驟雨急,進來躲雨。」他輕聲回答。


  「你這樣的人,會怕雨嗎?」蘇挽月氣定神閑、不動聲色地上下看了他幾遍,他這副模樣果然很有江湖老大的派頭,既沉穩內斂,武功瞧上去也不錯的樣子,誰會信他是因為怕了這春雨,所以特意躲人屋檐下?


  「什麼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趕我走。」冷霜遲淡淡地一笑,看著她清麗絕俗的臉,「你的傷修復得很好,都已經看不出痕迹了。」


  「霍紫槐,你知道南昌府里有多少人在等著抓捕你嗎?你真的一點都不怕?」蘇挽月嘆了一口氣,抬眸看著他,「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就這麼闖入民宅,就算你想來救你的弟弟,也該晚上來才對!」


  「離櫻不需要我救,他作繭自縛,誰也救不了他。」冷霜遲搖了搖頭,他向著她走近一步,很近距離地看著她那張精緻的小臉,她的表情很複雜,眼睛裡帶著淡淡的喜悅,有一種稚氣未脫的天真可愛,但彎起的嘴角卻隱隱帶著一點不悅和埋怨。


  「那你還來做什麼?難道你想自投羅網?」蘇挽月很好奇,她話音未落,忽然覺得頭腦有些暈沉,腳下有點發軟,不覺伸手扶住了琴架。


  雨下得更大了,風裹著雨絲浩浩蕩蕩綿延雨簾,也捲來一縷又一縷避無可避的奇異香氣。


  冷霜遲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目光恬淡地看著她,她眼瞼處已經紅如胭脂,有點凝聚不起來的視線證明她的困意已近十分,可是卻很奇怪地不肯放棄靈台那一點清明。


  「我為什麼會這麼困?難道這是……迷香?」香味濃郁入鼻,蘇挽月頓時醒悟過來,她有些怪自己粗心,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被這種低劣的江湖手段放倒了!


  「我這次是為你而來。」冷霜遲不動聲色地扶起幾近昏迷的蘇挽月,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垂頭看了下她的眼角。她眉目精緻,眼角微微上揚,雙眉微蹙如春山遠畫,有一種少女特有的氣息。


  將近半夜時分,蘇挽月才漸漸睜開眼睛。


  「你醒了?」冷霜遲一直凝望著她,午後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輕而易舉地擄走了她,將她從清風衚衕帶到了附近郊外的一所山間竹廬里。


  蘇挽月睜眼就看到了視線上方的人對著自己說話,他溫柔而乾淨的聲線,好似永遠不會疲乏,清清淡淡的像空谷雲霧,黑亮狹長的眼睛,眼尾略彎,睫毛長長的,似醉非醉,朦朧迷離,不經意間就叫人心蕩意遷。


  「這是哪裡?」她一抬頭,立刻發現他的手放在枕上支撐處,輕輕地壓住了她的髮絲,讓她幾乎無法動彈。


  冷霜遲伸出纖長的手指,撫過蘇挽月微微上翹的眼角,線條流暢的臉頰,落在她的額發上,指尖貼著她的側臉。


  「你……綁架我啊?」蘇挽月頓時覺得呼吸緊張起來,她所認識的冷霜遲並不是這樣的人啊!難道說他換了一身黑衣服之後,連性情都變了?看著他不經意之間的一些舉動,她竟然覺得隱隱害怕。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冷霜遲抬起上半身,本就稀少的笑意隱藏在了冰魄似的眸子后,語氣溫柔到了極致,「從疊翠山到南昌府,我一路都派人暗中跟隨著你,沒想到你竟然會和夏緋檀一起合謀對付我。」


  「是她要找霍紫槐,不是我。」蘇挽月很認真糾正著,她看了看冷霜遲,心裡還是無法接受他就是霍紫槐的事實,「再說,我要找的人也不是你!」


  冷霜遲看著她生氣的模樣,貌似很淡定地問:「這有區別么?」


  「當然有區別!」她看著他飛揚的黑色長發和眉間隱隱透出的那種江湖梟雄的霸氣,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本來以為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沒有權欲和野心的人,卻沒想到恰恰相反,你竟然這麼有本事!你們煙雨樓能夠讓朝廷錦衣衛這麼緊張,想必做了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吧?」


  冷霜遲一句話都不說,他站起身來,一顆顆解開身上衣服的紐扣,將那套黑色的外衣脫了下來,露出裡面穿的一襲白色綢衫,不過一瞬間的功夫,他彷彿又變回了清心谷中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冷大夫。


  「這樣的話,你會不會看我順眼一些?」他凝望著她問。


  「比之前好一點。」蘇挽月掃了他一眼,他穿白衣確實比穿黑衣看起來舒服多了。男人通常是不能用「仙」來形容的,但身穿白衣的冷霜遲該是擔當的起那樣一個字,他如玉的臉龐,精雕細琢的五官,一絲一毫都是天衣無縫般的「完美」。


  「那我以後就這樣出現你的面前吧。」冷霜遲淡淡一笑,將那件黑衣隨手扔出了窗外,「好讓你能夠像以前那樣信任我。」


  「你既然去了清風衚衕,為什麼不見夏緋檀?她每天晚上都在花園裡等你呢!」蘇挽月想起夏緋檀和他之間的糾葛,忍不住問他。


  「她還是沒死心,都這麼多年了。」冷霜遲有些無奈地嘆息,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在自言自語。他是非常怕麻煩的那種人,快刀斬亂麻的道理從前就懂得,夏緋檀過於執著的深情,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甩不掉的包袱。更何況,他明知道她是自己二弟的心上人。


  「當然沒有死心。」蘇挽月也跟著嘆了口氣。


  「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冷霜遲深邃的黑眸盯著蘇挽月懶散的眼,又離近了幾分,「讓夏緋檀對我徹底斷了念頭。」


  「我哪有這種本事啊?」蘇挽月心道以夏緋檀的執著,豈肯輕易放下這段感情?


  「一點都不難。」冷霜遲的語氣依然很清淡,「只要你讓她相信,我和你才是情侶,她就不會再對我有任何幻想了。」


  「不行不行,夏緋檀如果拿我當她的情敵,不找我拚命才怪!」蘇挽月立刻拒絕,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別的事情可以商量,這個黑鍋我一定不能背!你可不能拿我當過河的卒子用啊!」


  冷霜遲低嘆了一聲說:「你真的這樣以為么?」


  「當然!」蘇挽月覺得他的神態有些奇怪,雖然她覺得自己有一點點言不由衷,但嘴巴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鬆懈。


  他聽到這句話,居然俯身下來,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蘇挽月頓時覺得頭一陣發懵,冷霜遲這是怎麼了?

  他的唇微微有些冰涼,他將她的小手握住,低聲說道:「……我從未將你當成棋子,我剛才所說的全都是真心話。」


  蘇挽月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冷霜遲,雖然只是一次禮節性的親吻,看似毫無漣漪,如同羽毛掠過平靜的湖面,但在她心中的震撼力足以讓她整個人變成炮灰。她原本以為,她對他的「特殊感覺」只是一時錯覺,只是源於對他的感激和擔心;而他對她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將她當做一個相依為命的朋友。


  可是,現在看起來似乎不僅僅是這樣!


  冷霜遲看著她目瞪口呆的樣子,柔聲說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對任何人都沒有這種感覺,可是和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覺得自己從前的日子太無趣了。」


  竹廬里忽然安靜得有些可怕,只聽得見外面雨水滴落屋檐的聲音。


  蘇挽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望著他真誠與純凈的眼睛,一時之間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仰著頭說:「怎麼會無趣?你會採藥,釀酒,彈琴,看書,每天都那麼忙。」


  「可是沒有意義。」他感覺到了她掌心傳來的溫熱,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微微嘆息著說,「你來到清心谷之後,我才發現我錯了。」


  一個人採藥,歸來時沒有你倚門等候。


  一個人釀酒,沒有你與我舉樽對飲。


  一個人彈琴,曲調固然完美,但少了你技巧生澀的和鳴。


  一個人看書,婉轉輪迴的只是我自己寂寞的心情。


  「以前我不會對你說這些話,一是怕嚇到你,二是怕自己配不上你。」冷霜遲溫柔低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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