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梨花春雨(2)
蘇挽月突然之間無話可說了,冷霜遲毫無疑問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從他身上,她幾乎找不出任何缺點或者人性的弱點。雖然唯物主義科學論告訴她,絕對的完美是不存在的,但她依然找不到任何可以攻擊他的理由。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冷霜遲是一個沒有性別的人,甚至和東廠藍梟都不太一樣。他簡直從頭到腳都不像人,有一種凌駕於凡塵之上的氣質,更像是是活在塵世間的仙人。
冷霜遲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以一種很快的速度將她臉上覆蓋著的黑色面具給揭了下來,他將面具擱置在一旁,兩道清潤的目光打量著她的臉。
「我的臉怎麼樣了?」蘇挽月大半個月來每天都戴著這個硬皮面膜殼一樣的東西,實在憋得難受,現在終於可以將這個東西扔掉了,她恨不得能跳起來歡呼。
他默默地注視了她很久,彷彿一個鑄陶師在欣賞自己的一件作品,唇角邊漾起一絲淺淡的笑意,說道:「總算沒有白費功夫。」
蘇挽月見他神情愉悅,料想自己的臉部情況恢復得不錯,她跳下木榻,抓起一面銅鏡照了照。鏡中的少女果然變回了原來的模樣,她臉上的黑色痕迹果然全部脫落了,臉頰恢復了平整光滑,雪白的肌膚襯著黑亮的眼睛,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與剛來到薔薇山莊的時候相比,簡直是脫胎換骨。相比她之前的樣子,不但沒有變醜,似乎還變漂亮了一點。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讓自己變得更加完美,豈不是更好?」冷霜遲溫柔地看著她瑩白如玉、吹彈可破的面頰肌膚和輪廓分明的五官,「現在的你,就如同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了。」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他無意中所說的這句話,頓時讓蘇挽月想起了那個落水村的女巫師當時給她的八字斷言——「鳳凰涅槃、沉浮萬狀」,莫非那句斷言真的被印證了?鳳凰涅槃而浴火,是否指的就是觀星樓內那場大火?如果這句斷言所指應驗,那麼後面一句呢?她未來還會遭遇什麼艱難坎坷的事情?
蘇挽月捧著銅鏡左照右照,看著鏡中的那個宛若新生的人,心裡暗自嘆了一口氣。
冷霜遲看到她落寞的神情,走近她身旁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突然看到一張新的面孔,有點不適應而已!」蘇挽月失去了面具的屏障,擔心被他看穿心事,立刻找了個機會從他身側擦肩而過,假裝去放銅鏡。
「你雖然卸下了面具,還要堅持擦一個月的葯才行,」冷霜遲將一個小玉瓶遞給她,「新生肌膚都很嬌嫩,若是不注意保養,臉部皮膚很快就會變得粗糙,甚至比以前更差。」
「你連這些都懂啊?」蘇挽月看著掌心裡的精緻小玉瓶,料想那是古代類似「護膚品」的東西,她對他的淵博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
像冷霜遲這樣的男人確實世間少有,不但性情溫柔,醫術高明,彈琴造詣堪稱一絕,更難得的是他還會自己種花、自己採藥、自己養蠶、自己做衣服、自己制護膚品……這種男人不要說在古代了,就是在現代也絕對是奇葩,打著燈籠也難從十萬人裡面找到一個。
冷霜遲收起了銀針,他背負著雙手,面對著草廬的窗外說:「你的傷快要痊癒了,不知道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蘇挽月猛然間聽到他問這個問題,心裡頓時湧起了一種奇異的情緒。這種情緒像是惶恐,又像是焦慮,更夾雜著一絲忐忑不安。冷霜遲只是一個醫者,她只是一個他受人所託臨時照顧的「病人」,她的傷一旦痊癒,他的任務就順利完成。她與他並不是同一個世界里的人,恐怕以後也很難有交集。
她回頭向煙霧茫茫的山間看了一眼,隨口答道:「我可能會去京城吧!」
其實蘇挽月心中一直在猶豫,傷勢痊癒之後要不要回到京城去?雖然這段時間在清心谷內過得很是逍遙自在,但她心裡總覺得忐忑不安,畢竟京城有那麼多她的朋友、那麼多關心她的人,她明明沒有死,為什麼不能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呢?如果故意不讓他們知道,似乎有點不太厚道。
冷霜遲看了她一眼,說道:「你來自京城?莫非你在那裡有知交好友?」
蘇挽月聽到「知交好友」幾個字,不覺心中一動,說道:「我有一位義兄,在京城錦衣衛署衙當差。」
「投奔錦衣衛,恐怕不適合你。」冷霜遲俊眉微微一簇,抬眸看著她,「京城雖然錦繡繁華,但女兒家漂泊江湖總是不妥。你毒傷初愈,體質太過纖弱,未必能保護得了自己。」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們,並不是謀差使,更不是嚮往京城的繁華。」蘇挽月趕緊解釋,「我怕他們以為我已經死了,怕他們擔心我,所以想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等看過他們之後,我再找一個清靜的地方過日子。」
冷霜遲似乎有些不以為然,說道:「你若是喜歡清靜,何必去京城?我倒可以介紹你到一個好去處。」
蘇挽月知道冷霜遲性情雖然淡泊,但說話從來都不拐彎抹角,好奇地問:「你說的『好去處』,不知道是哪裡?」
「金陵城三十里之外,有個古剎叫戒台寺,住持為人和善,是我至交好友。」冷霜遲向遠處凝視了一眼,接著說,「離寺不遠有座庵堂,你可以去投奔她們。」
——去尼姑庵?
蘇挽月頓時瞪大了眼睛:「你要我出家當尼姑啊?」
「這樣不好么?」冷霜遲很淡定地接過話,「世間再沒有比佛門更清靜的地方了。」
「可是,我暫時還沒有考慮過出家皈依佛門啊!」蘇挽月心中暗自叫苦,拚命搖頭。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空談『清靜』二字?」冷霜遲拈著手中的一枚銀針,語氣清淡而悠遠,「清靜本來自你的內心,如果你心裡足夠清靜,留在哪裡都一樣。」
蘇挽月聽著他話語中的機鋒,心裡隱隱有些領悟。正如他所說,京城固然繁華,但她只要踏入九門一步,必定就會陷入另一個「不清靜」的境地。時隔一年,京城裡的那些人恐怕都以為她已經葬身於觀星樓內的大火之中了,如果她突然現身,會不會讓那些古人們嚇得靈魂出竅,真的以為自己見鬼了?如果見到朱佑樘和牟斌他們,她又該怎麼向他們解釋她的「生還」?再說,即使她回去了又能怎麼樣呢?他們都是歷史軌跡上的一些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每個人的命運里都沒有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尋煩惱,再去干擾他們已經回到正軌的生活?
或許,她真的不應該再懷念、再留戀那個「蘇宛岳」的過去了。
「可是我沒有家,」她咬著嘴唇暗自琢磨,輕聲嘀咕著說,「不能去薔薇山莊……也不能去京城……我還能去哪裡?」
冷霜遲看了一眼天邊的朝霞,輕聲說:「如果你無處可去,不如留在清心谷。」
自從蘇挽月來到清心谷中,冷霜遲從來不對她說任何曖昧不清的話,更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為。即便是在那些最令人尷尬的時刻,他對她都沒有任何冒犯,更沒有過任何讓她難堪或不舒服的言行舉止,甚至連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挑不出任何語病或瑕疵來。
所以,冷霜遲此時所說的這句話,毫無疑問是他說過的含意最令人難懂的一句話。
她沒想到他竟然會對自己這麼說,他不是習慣了一個人在谷中生活嗎?怎麼會主動收留一個人?她有些錯愕地站在那裡,試圖告訴自己他又在開玩笑,並不是當真,卻又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這段時間有你陪著我,我才知道,原來我一個人在這裡有多麼寂寞。」
她不知道該如此理解他的話中含義,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從看到冷霜遲的第一眼開始,她就覺得冷霜遲是一個值得信任、值得依靠、甚至可以將生命交付給他的人。這種信任和依靠,或許起初是源於病人對醫生的崇拜,或許是源於徒弟對學藝師傅的尊重,但歸根到底,她還是被他的人品和性情所深深打動。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容貌是美麗還是醜陋,也從來不追問她的出身和來歷,只是默默地盡到了一個醫生的本份,即使勞心勞力也毫無怨言。他是那樣淡定,那樣從容,那樣飄逸,似乎世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的情緒大起大落,他無心於世事,所以就能從紅塵俗務中逃離,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就和常人不一樣。
對她而言,冷霜遲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對於他的「建議」,她既沒有拒絕的理由,也沒有拒絕的必要。
她仰頭看著他,眨了眨眼睛說:「你確定願意讓我留在這裡?你不會嫌我太吵吧?而且我要事先聲明啊,我很笨的,不會釀酒,不會採藥,也不會補衣服……很多雜活我都干不好的啊!」
「我留你在此,並不是要你給我當丫鬟,」冷霜遲微微揚起頭,很溫柔地開口,「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你很吵,也沒有覺得你很笨。我所擔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是真的願意留在這裡么?」
蘇挽月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語氣堅決地說:「當然是真的。」
以前的那個「蘇宛岳」,早已隨著觀星樓的大火湮滅在歷史時空里,成為一段消失的記憶。眼下最重要的事,也是最應該做的事,莫過於為她自己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