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棋逢敵手(2)

  「好一個『仁者不憂』。」朱佑樘輕聲吐了幾個字,又側目看了眼沐謙,目光精芒閃動,「你是想提醒我,我不是個仁主?」


  沐謙搖了搖頭,語氣很輕地說:「臣沒有此意,先帝成祖爺在賜給沐府的匾額上特地加上這十二個字,無非是要告誡臣,人只有自己足夠強大,才可以無憂無懼,頂天立地。」


  朱佑樘看著他不卑不亢的態度,冷笑了一聲,他踱步到了窗前,背手而立,望著遠處星光璀璨的夜空,天幕上的一顆北極星耀眼閃爍,彷彿觸手可及,卻又是那樣遙遠,格外寂寥。


  「本宮對沐府,對你,自問並不嚴苛。」他看著窗外的黑沉夜幕,聲音有些低沉,「人做任何事都有動機,可我實在想不出你這麼做的理由。你起來吧!」


  「以殿下之聰明睿智,若是想不出這個理由,更可以證明此事與沐府無關。」沐謙長身站起,目光中似乎帶著無限惆悵,「這些時日,沐府已經很不安寧了,臣又何苦自尋煩惱。」


  「沒有理由去做,不代表沒有付諸行動。」朱佑樘轉過身來,看著花廳中央的那把椅子,「沐府的這把交椅,材質與乾清宮中的並沒有什麼不同,要有足夠的膽量和氣魄,才能坐得穩。」


  金絲楠木雕制而成的木椅,靜靜地放置在花廳之內。


  沐謙站在原處,面色平靜看著那把椅子,每一任黔國公都坐過這把木椅,首座的位置來來去去更換過很多人。類似皇帝御座的木椅,類似紫禁城的王府規格,沐府先祖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試問,天下間誰對「權力」沒有追逐的野心?


  換而言之,身為黔國公的沐謙,和身為皇太子、將來會繼承大明皇位的朱佑樘並沒有什麼區別,無非是掌控的地域大小不同,他們所背負的使命幾乎一模一樣,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如履薄冰。


  「臣少年時曾經自命不凡,卻得到了命運的懲罰,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殿下處境與臣相似,想必能夠理解臣的意思。」沐謙忽然嘆息著說。


  「沐謙,你是第一個敢當著本宮的面,這麼說話的人。」朱佑樘低頭看著他,眼裡神色有些怪異。他是大明的皇太子,未來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整個大明的土地和財富都是他的,誰敢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來形容他?

  「殿下身邊,從來不缺阿諛奉承的奴才。」沐謙接著說下去,「就如同臣一樣。所以,殿下才會對反抗自己意志、甚至是忤逆自己的人格外關注且動心。也許正因為這樣,殿下才會喜歡蘇挽月。」


  他這句話出口,朱佑樘只覺得心中有一個角落被觸動了。


  這個沐謙雖然大膽,口出狂言,但他所說的全部都是實話,字字句句都讓他感同身受。人生苦短,他們卻總是身不由己,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想愛的人,實在寥寥無幾。


  「你說對了一半,我喜歡她的特別,但不僅僅是這樣。」朱佑樘看著沐謙那張儒雅清冷的臉,「如果這件事不是你所為,那麼我正式告誡你,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你都要將她追回來,否則我決不放過沐府。」


  「臣自然會盡全力。」沐謙對著朱佑樘那句話沒什麼異議,「但是臣要勸殿下一句,凡事不可強求。」


  「你這是何意?」朱佑樘眉頭微微一動。他行事確實一向都很小心謹慎,對別人嚴謹,對自己苛刻,最好是一絲差錯都不要有。若是有一處地方逃脫了他的掌控,他就會覺得不安,千方百計也要去剔除這個障礙,他從來都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


  「大明江山社稷,繫於殿下一身,」沐謙緩聲開口,語氣淺淡儒雅,「殿下此番私自離開紫禁城,已犯了君王之大忌。愛一個人固然可以為她粉身碎骨、萬死不辭,但殿下所代表的不是自己,更是大明的未來,若是太過感情用事,只怕將來禍延天下。」


  夜色如水,淡淡的月光從窗外斜照進來,月影落在雕了花紋的青磚上,如同流動的水流,幽靜又神秘。整個花廳裡面靜悄悄的,兩個男人面對面站立著,四周空曠靜謐,顯得氣氛有些森嚴。


  「禍延天下」,是一個很嚴重的詞。


  「你的意思,是要我主動離開蘇挽月?」朱佑樘目光灼灼地看著沐謙,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句話竟然是他對他說出來的,他冷笑一聲,語氣有些刻薄,「你以良臣進諫為名,說服我放棄她之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用她來取代你死去的未婚妻阿緹雅?」


  沐謙見他語氣凌厲,立刻俯身跪在青花雕磚上,安安靜靜的樣子,似乎是默認。


  「當年羅婺部落聯合邊境叛匪,企圖兵變,是你暗中設計讓他們內部分裂廝殺,白鷹並非死於山洪爆發,而是死於叛匪的亂刀之下,你坐收漁翁之利,數年來讓慕蝶一直活在內疚之中,她卻並未發覺你從頭至尾都只是在利用他們。」朱佑樘疾言厲色地看著沐謙,冷笑著說,「你十三歲的時候,就有那樣的計謀和手段,你以為我會如此輕視你?」


  沐謙凝視了朱佑樘幾眼,他早知道這個皇太子不好對付,他的心思謀略,遠遠比他的年紀要高出許多。沒有對手的人是寂寞的,「棋逢敵手」對於很多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恰恰相反,會讓他們覺得十分好玩。


  「殿下果然厲害,臣佩服。」沐謙的眼神很平淡,唇角甚至帶著一絲慣有的輕笑,「時隔多年,殿下竟然能查得如此清楚。」


  「維護雲南穩定是沐府的責任,這件事你沒有做錯。你對不起的不過是那些被你利用的人罷了,就像你身邊的慕蝶,你並不愛她,只是利用了她對你的感情。」朱佑樘看著那個面色平靜的人,彷彿能從他眼底看到枯萎的內心。


  「不,殿下猜錯了。」沐謙輕輕搖了下頭,「臣對慕蝶,自一開始就沒有別的念頭,她的心也早已隨著白鷹一起死了。」


  慕蝶的痴情和善良,讓她毫不猶豫地背叛了羅婺,而他身為新一任黔國公,為了雲南的安定和沐府的穩固,也毫不猶豫地利用了慕蝶。當年她與他都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她為自己的情郎千難萬險奉上真心,卻發現這個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那個人,陰差陽錯被自己親手害死,從此愧疚和思念如影隨形,她的餘生都會記得白鷹的情深意重,無法再接納其他男人。


  「所以你心念之中,才會想追回你的未婚妻?」朱佑樘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你失去了自己心愛之人,所以想要我和你一樣?」


  「臣決無此意。」沐謙抬頭深深望了一眼朱佑樘,「自古君王用情太專一,對國家而言,並不是吉祥之兆。」


  朱佑樘負手而立,他的嘴唇緊緊抿著,有些隱忍的意味,他並不常在人前肆意坦承心事,特別是像沐謙這樣敵友難分、睿智敏感、觀察入微的人,即使他心裡有萬丈波濤,也不肯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鬆懈。


  「臣也希望蘇姑娘能夠得到天神庇佑,平安歸來。但臣更希望,殿下日後不要再像這次一樣。殿下一定要為大局著想,多多保重自己,千萬不可再以身犯險。」沐謙這番話,說得言辭懇切。


  「你這番話是發自真心,還是另有所圖?」朱佑樘揚起眉,稜角分明的唇微微彎起,「不管你有何目的,我明確地告訴你,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會放棄蘇挽月,也不會讓任何男人伺機打她的主意。」


  「殿下越是如此,臣就越擔心。」沐謙望著朱佑樘的側臉,有些像是看一個遙遠卻又熟悉的故友,眼神里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尷尬,「當年臣對阿緹雅,若有殿下對蘇姑娘一半的勇敢和堅定,又豈會空惹半生惆悵?但並不是臣做不到,而是不敢去做,臣刻意對她冷落疏遠,阿緹雅對臣誤解太深,才會釀成終身之恨。」


  「你所擔心的事情,一定不會發生。」朱佑樘毫不在意地抬起了頭,眼神篤定地說,「大明江山穩固,沒有任何情境能夠逼我非放棄蘇挽月不可,既然如此,我為何要放棄?」


  沐謙不再說話了,他將目光看向遠方的夜空,彷彿勾起了許多心事。


  一生之中,如果能夠遇到那樣一個人,她能夠擾亂你的思緒、激動你的靈魂、惹起你的心頭的漣漪,讓你能夠為她奮不顧身,那麼,珍惜這段緣分就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畢竟,人生並沒有給每個人太多肆意享受快樂的時光和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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