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春宵訣別(2)

  她不禁微微一笑,點頭說道:「那就一言為定,只要我回到京城,一定先到你那邊去走走看看!」


  楊寧清爽朗一笑,輕聲說:「你可不要忘了。我會一直等著你。」


  夜幕漸漸降臨,蘇挽月獨自一人站在午門的城樓上,望著外面的天際,也許過了今晚,她就再也沒有機會看明朝紫禁城的風景了。


  正月十五是元宵節,京城裡解除宵禁三天,外頭花燈璀璨,人頭攢動,奉天殿前的廣場上在放煙花,妃嬪們無需領旨就能去觀看,到處都很熱鬧。只有這裡安靜些,除了下頭值班的侍衛,只有城牆上懸挂的紅綢子提醒,這是元宵佳節。


  她靠著圍牆站著,忽然想起了那一次被朱佑樘罰跪在這裡的情形。


  那時候的她就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幼兒園小朋友,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歷練之後,她已經知道了很多這裡的「規則」,如果能夠從頭來過,她一定不會再犯當初那些「低級錯誤」。


  只是,時光荏苒,光陰變換,她還要在這個時空里待多久,才能回到現代去?還是說,她在現代的靈魂已經灰飛煙滅,再也回不去,再也看不到她摯愛的父親和母親了?

  忽然之間,她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陣來人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是如此輕微,卻又如此清晰,她根本不需要回頭,就能猜出他的身份。


  「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他清冷地開口,聲音彷彿被冰河凍結住了。


  蘇挽月沒有回頭,她咬了咬下唇,心中泛起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想了想還是說:「殿下怎麼會到這裡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不是他和太子妃的洞房花燭之夜嗎?他又不像她馬上要離開紫禁城了,此刻不在溫柔鄉內享福,跑到午門來做什麼?

  她隱約感覺他已經走到了自己身側,立刻向旁邊退讓了一步。


  「萬貴妃昨日見你,給你許諾的條件不夠好么?你為何不答應她?」他的聲音幽幽地飄過來,一直傳入她的耳廓之內。


  她抬頭看著天,若無其事地答道:「她的條件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為什麼要答應她?」


  她已經懶得再去想為什麼他的消息會這麼靈通了,若是讓萬貴妃知道自己身邊其實也有朱佑樘的卧底,而自己的卧底要麼被他策反,要麼被他趕走,估計她的病會更重幾分。但是不管他的人對他如何描述當時的情形,她對萬貴妃所說的話並不是假話,人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才有另外一種可能。


  他不再容忍她背對著自己,伸手將她的肩膀板正,伸手托起了她的臉。


  城牆上燈火輝煌,她面頰如玉,膚色勝雪,長長的睫毛如整齊的羽扇,覆蓋著一雙水靈清透的眼睛。雖然這雙眼睛不再像昔日一樣單純明朗,但多出的那份深邃,卻讓她顯得更加誘人。


  毓慶宮中,他剛迎娶回來的太子妃張菁菁,也有著和她相似的肌膚和美麗容顏,但她的乖順、她的安靜,都不能沖淡他心頭的那個影子,在揭開絲綢紅蓋頭的那一剎那,他甚至有一刻天真的妄想,妄想著紅巾之下,出現的是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面孔。


  事實當然未能讓他如願。


  「如果她真有能力讓你做我的太子妃,你還願意離開么?」朱佑樘重複問了一句。


  蘇挽月仰視著他,此刻朱佑樘竟然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錦衣,肩披銀白色的羽緞披風,脫下華服的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新郎,倒像是個看客,彷彿今晚這個新婚之夜不是他的,而是別人的。


  她不想再回答他這個問題,儘管此前他已經問了無數次,她也回答了無數次,但這一次,她不打算再說任何話。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得到你的心?」他微合了一下雙眸,「也許是我錯了,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喜歡上任何人。」


  她一下子被他問住了,是的,她確實不喜歡他,但是她又喜歡過誰呢?牟斌嗎?楊寧清嗎?他們似乎都對她很好,她也不排斥討厭他們,但是說到「愛」,似乎都還有點距離。


  「殿下說的對,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蘇挽月笑了笑,像是自嘲,轉身想要走開。


  他一手拉住了她,說道:「你可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要你跪在這裡?」


  蘇挽月吸了口氣,她當然記得,那個雪天凍得她快瘋掉了,又冷又無助,要不是牟斌過來,只怕她早就沒命了,今時今日早已是一堆白骨,連魂魄都不知道在哪裡。


  她抬眸看著他,說道:「我記得。殿下是因為我胡亂說話,才罰我的。」


  他搖了搖頭,清冷的臉色看不出喜怒,緩聲說:「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猶豫了許久,看著她錯愕的眼神,才接著說,「你的話雖然過分,但罪不至此。我之所以要將你罰跪,是因為我……我討厭你,即使是第一次看到你的臉,我也覺得心煩!」


  ——什麼?

  蘇挽月這下徹底懵了,他冷言說了這麼幾句話,生硬而刻板,但看起來不像是假話。除了表達他的厭惡,她實在聽不出他這段話還有別的意思。


  「這……殿下既然這麼討厭我,等我離開紫禁城之後,您就可以清凈過日子了。」她硬著頭皮說,心裡有個角落似乎顫抖了一下。


  「你以為你可以從此離開京城么?你即使離開,又能去多久?」他咬牙切齒地說著,「西南再遠也是大明疆域,你不要以為你可以真的離開。除非你從這個天地里消失,讓我再也看不見你!」


  蘇挽月被他說得頭腦混亂,他究竟是要她怎麼樣啊?是希望她快走,並且永遠不要回來了嗎?


  她實在忍不住,張口就說:「你不要說了,我全都明白了!我一定會走,而且再也不會回來,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會再回京城來了!反正你從來也都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他見她大聲嚷嚷,一張臉瞬間陰雲密布,冷著聲音說:「你說誰不在乎別人的感受?那你呢,你是否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她被他逼得都快要哭出來,伸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淚痕,背轉身飛快地跑開了。


  他站在城牆之上,看著她委屈掩面狂奔著下了午門城樓,心裡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也許他那些話會傷害到她,也許她會因此而恨他,但是,即便是恨,即便是討厭,也比什麼情緒都沒有來得好。


  他今夜來此,原本不是為了說這些傷害她的話,可是,他心裡的情緒已經如潮水奔涌,在這樣一個舉國歡慶、眾人祝福的特殊日子裡,他卻完全沒有一點一滴高興的理由。新房裡的太子妃,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想要的女人,卻完全不懂得他的心意,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設法從他身邊逃走。自從六歲被立為皇太子,他早已習慣了使用皇權翻手而雲覆手為雨的力量來得到任何東西,只有她,是他至今都不能得到的。


  她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已經到了怎樣的一種地步。


  哪怕一開始的時候,他並不是真的有多麼愛她,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他越來越發現她就是自己心中想要的那種女子,她心底善良純凈,但並非毫無心機,雖然她身處名利場中,也有能力去做很多事,但她從始至終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更沒有謀算之心。


  用暴力強求得到她的身體,不是不可以,但他要的不僅僅是這些。


  如果能夠回到第一次見她的時刻,或許他可以重新來過。這世間最遺憾的兩個字,就是「如果」,過去已經沒有「如果」了,只能寄希望予未來。若是未來依舊無法掌控,那麼今晚與她如此分別,又何嘗不是一種痛快?既然感情不能打動她,那麼就只能使用一些手段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就此放棄。


  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願意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來做這一場看似沒有勝算的豪賭。


  蘇挽月一路跑下城樓,心情好不容易才平復了一些,她實在想不通,這個莫名其妙的皇太子,今晚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找到她,還莫名其妙地將她訓得稀里糊塗?他似乎存心要讓她難受、讓她不痛快,他說話的語氣那麼冷漠,又那麼傷人。


  以前他口口聲聲說他喜歡她,今晚他終於承認他討厭她了。


  既然討厭,那就一拍兩散吧,反正他是皇太子,也不屑於和她做朋友,從此以後各自分道揚鑣,只當從來沒有認識他好了!

  可是……她這麼一想之後,心頭竟然泛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有點淡淡的生氣,又像是心口被人用利刃割了一刀,有點微微的疼痛。


  在她印象當中的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對她雖然沒有牟斌那麼呵護備至,但仔細想來,他還是默默地為她做了許多事;他雖然不苟言笑,也不像楊寧清那樣會逗女孩子開心,但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還是很輕鬆的;還有那些更闌人靜、月光如水的夜晚,只有他們兩個人時候,他對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她想起來就覺得心亂如麻。


  她可以永遠不承認自己其實是在乎他的,但事實勝於雄辯,他早已不知不覺地闖入了她的心防。否則,她今天絕不會這麼不開心,如果僅僅是告別紫禁城裡的一些朋友,她斷然不會如此沮喪,直到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認,從她跟隨迎親的儀仗隊出發,親自去將他的新娘迎娶來毓慶宮的時候開始,她的心頭就一直縈繞著一種不可言說的難過情緒。


  原來她心裡是有他的,只是她一直將自己的心蒙蔽得密不透風,甚至騙過了自己。


  此時此刻,他已經與張菁菁拜過天地、入過洞房,他有了名正言順的妻子,即使她再難過,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瞬錯過,就是一輩子的無可挽回。


  她停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了一眼城樓之上的那個白衣身影,再抬頭看看繁星璀璨的天幕,看著看著,視線不禁模糊了,她終於忍不住蹲在雪地里,垂頭哭了出來。


  小太監福海匆忙跑上了城樓,到了跟前卻又放慢了腳步,低聲試探著說:「殿下,蘇侍衛在太和殿前哭得很傷心……您看,奴才要不要去勸勸?」


  他視線一瞬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影子,他看著她在雪地里飛跑,在廣場上哭泣,他心中比她更痛千倍百倍,但是他知道,這一刻決不能心軟,否則就會前功盡棄,如果不讓她親自嘗試痛苦是什麼滋味,她只怕永遠都不會明白自己心裡的真實感覺。


  「不要管她,讓她哭。」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他的賭注下得對了,那麼當她下次返回京城的時候,兩人之間的關係或許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如果他賭輸了,頂多也就是比現在更僵持、更冷淡而已,於他而言,也算不得是什麼損失。


  「咱們娘娘那邊,見您撇下她走了,此刻正在新房裡落淚呢,殿下要不要回去看看?」福海不禁焦頭爛額,本來好好的一個大婚之夜,喜歡的人要讓她哭,不喜歡的人也要讓她哭,這位皇太子簡直是把喜事當作喪事在辦,若是讓萬貴妃那邊的人知道,豈不是要開心得笑掉了大牙?

  朱佑樘彷彿沒有聽見福海的話,只是遠遠地凝視著那個跌坐在雪地里的嬌小影子。


  「殿下,咱們娘娘……」福海想說話又不敢,言辭畏縮地住了口。


  「你立刻去東廠一趟。」他終於轉過身來,眉目之間帶著深沉的神色,「叫他們今晚來藏書閣見我。」


  「殿下這次是要他們做什麼呢?」福海小聲問。


  「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微微挑眉,看向暮色蒼茫的紫禁城外的廣袤大地,「我要他們將大明未來的皇后平安帶回京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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