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春宵訣別(1)

  正月十五,是皇太子朱佑樘與太子妃張菁菁的大婚吉日。


  朱佑樘身著大紅吉服,先後到周太后、憲宗皇帝等人處行了三跪九叩禮,奏請聖旨出宮迎娶新娘。


  周太后見到長孫成婚,亦是喜不自禁,滿臉都是笑容。


  按照皇室慣例,先前已選取年命相合生辰無忌的總管內務府大臣妻一人,率內管領妻等八名擔任隨侍女官,分別到張府與毓慶宮敬侯,步軍統領負責清理自宮門到張府的道路。


  紅緞圍的八抬彩轎,已經由鑾儀衛抬到張府了,內務府總管率領屬官二十人,護軍參領率領護軍四十人,負責迎娶新人。


  吉時降臨,內監將彩轎陳於中堂。張氏禮服出閣,鳳冠霞帔是多少女子的夢想,蓋著紅頭蓋,身上華服鋪滿了珍珠寶飾,被隨侍女官服侍上轎。八名內監抬起紅綢緞的彩轎,燈籠十六,火炬二十前導,女官隨從,出大門騎馬。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果然很風光氣派。


  前列儀仗,內務府總管率屬官在前開路,蘇挽月和護軍是負責導后的。街上人很多,皇家的婚禮允許百姓在旁觀看,但不準大聲喧嘩,否則護軍有權不經任何上報,將搗亂的人拖出來直接處置。


  這是蘇挽月留在毓慶宮內的最後一天,也是她最後一次作為毓慶宮侍衛參與宮中的「重要活動」。明天一早,準確地說是今晚子時一過,她就要隨同欽差大臣的隊伍出發去雲南了。


  未來的這條路,一定不會平坦。


  萬貴妃不會讓她平安到達雲南,她知道一旦出宮,死亡會時刻威脅著自己,但是她並不懼怕。人生遲早有一死,就算被他們暗殺在出京的路上,她也順從了自己的心意,沒有與他們同流合污,也對得起她附身的這個英勇仗義、性情直率的蘇挽月了。


  前往張府迎接太子妃,或許是她可以替朱佑樘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她慢慢地跟隨在雲天和莫殤的身後,慢慢地騎著馬,心裡忽然覺得這條路很漫長,長到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那些往事,忽然一幕一幕從她腦海里冒出來。


  她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朱佑樘的情形,想起了他們之間的每一次對話,她曾經有過的憤怒、委屈、誤解、傷心、失望,各種情緒如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彷彿要將她淹沒碾碎。


  但事到如今,沉澱在她心底里最濃重的情緒,卻只是不舍。


  迎親隊伍一切順利,忙碌了半天,終於接到了新娘。等迎接太子妃的依仗隊浩浩蕩蕩地進了午門,蘇挽月才鬆了口氣,終於不用面對外面的人山人海,這裡只是宮裡的人,不用擔心他們的安全問題了。


  隊伍到了毓慶宮外,儀仗撤去,眾人下馬步入。


  女官隨轎到太子住處伺候太子妃下轎,朱佑樘一身新婚華服打扮,佇立在轎前,拱手延請新娘,復而儐相二人引導兩人,到殿內的花堂前拜堂。他看起來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


  毓慶宮內張幕結綵,眾人喜氣洋洋,所有侍女和太監們都忙得像陀螺一樣,侍衛們回到毓慶宮后,便可以卸下職責。


  蘇挽月找了個小亭子坐下來,她遠遠看著眼前毓慶宮內的熱鬧情景。她聽著引贊在說,跪,獻香;而後新郎新娘上香敬拜神明;接著是通贊說,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然後說三拜之後正式結為夫妻……隨後還要舉行合巹儀式,古代結婚程序之繁瑣,簡直讓她這個旁觀者都快要吐血。


  「你還好吧?」雲天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在她身旁低聲問了一句。


  「我哪裡不好?」蘇挽月隨口答著,一邊咬著石桌上放置的大盤榛子果殼,一邊繼續觀禮,她過了半晌沒聽見他答話,不覺抬起了頭,卻見他眼神關切,似乎有很多心事,不禁笑了笑說,「師傅你擔心什麼?」


  雲天一直在暗中觀察她,她雖然看起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是明顯和以前不同,她心中有事是瞞不過旁人眼睛的。


  「你好不好,只有你自己知道。」他隨口說了一句,幫她敲著盤子里的果殼,放到她的面前,「事已至此,不如往前看,多為自己打算。」


  「我知道。但我真的不是為了太子的婚事難過,我只是,」她抬眸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捨不得離開大家。」


  這句話是她發自內心的話,自從穿越到了明朝之後,她遇見了很多人,很多事,也經歷了很多風風雨雨,但她畢竟是幸運的,身邊有那麼多人都在默默地關心她,呵護她,比如牟斌和雲天。


  「你只是去雲南一趟而已,怎麼像生離死別一樣?」雲天彷彿不在意地開口,「皇上只是將你調離毓慶宮,頂多幾個月你就可以回到紫禁城,重新回到錦衣衛了。」


  「你說得對,一定不會是生離死別。」她突然仰頭沖著他笑了一笑,那笑容依舊單純無邪,眉間卻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堅毅之色。


  「我教你的那些暗器功夫,只管使用。記得我送你的七巧金絲鐲,其中所放置的毒針毒性極其強烈,一針可使人昏迷,兩針入體縱身癱瘓,若是中了三針,便無藥可救,一定不要傷到你自己!」雲天諄諄叮囑了一通,「我去太子殿下那邊看看,你自己多加小心。」


  蘇挽月咬著榛子連連點頭:「師傅所說我都記住了,您儘管放心,我一定不會辱沒師門威風,誰敢在途中暗算我,我保准叫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願如此。」雲天嘆了口氣,「你要有什麼事,記得托驛站的人,讓他們飛鴿傳書回京告訴我。」


  蘇挽月見毓慶宮諸人忙亂,忽然想起自己該在「出差」前收拾收拾東西,於是立刻跑回了侍衛寓所。


  她剛出了毓慶宮大門,一眼就看見那個御前侍衛黃儒帶著一隊在毓慶宮前門侯著,不似是保護新人,反倒像是抓賊,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牟斌站在他身旁不遠之處,身後也有一堆侍衛,他氣質俊逸,即使立在一堆人里,也能一眼就瞧見。


  「蘇侍衛,行裝都收拾好了么?」黃儒見蘇挽月兩手空空,貌似關心地走上前問了一句,他抬眼望了望,又隨口說了一句,「今晚子時啟程,只怕太子殿下沒時間送你了。」


  蘇挽月知道他是有心諷刺自己,此前宮中流言蜚語眾多,想必在眾多侍衛中中已傳遍了朱佑樘和她之間的「緋聞」,今日皇太子大婚,黃儒分明是不懷好意,試圖拿此事讓她下不了台。


  黃儒得意洋洋地看著她,其實大家都知道這趟差事並非美差,路途遙遠不說,一路恐怕還有叛軍搗亂,眾人都以為憲宗皇帝派蘇挽月辦這趟差,太子一定會挺身而出設法阻攔,但誰都沒想到他竟然完全不予理睬,彷彿不知道這件事一般。仔細想想原因,無非是新人進門,舊人失寵,他實在忍不住要在這件事上給蘇挽月一點難堪。


  蘇挽月看似並不生氣,慢條斯理地說:「你是鐵口神算嗎?你怎麼知道他一定不會來?還是說你比太子更厲害,能管著他的事情?」


  「蘇挽月,你未免太跋扈了,懂不懂規矩?」黃儒被她一頓搶白,頓時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提了提手上的佩刀,神色慍怒瞪著她,「我若不是看你是個姑娘家,早就出手教訓你了!」


  「時候不早了,快回去收拾行李。」牟斌早已走了過來,站在兩人中間,岔開了下話題,黃儒再瞪了蘇挽月一眼,轉身回歸隊列,蘇挽月冷哼了一聲,也瞪了他一眼。


  「你何必跟他生氣?」牟斌低頭看著蘇挽月,壓低聲音說了一句。今天她看起來很不開心,黃儒自己不長眼,被莫名其妙碰了一鼻子灰。只怕今天任何人跟她說話,都是自尋麻煩。


  「誰讓他說那種話!」蘇挽月盯著前方,憤憤地說。


  他們兩人並肩走了一陣,卻見侍衛寓所門前站立著一個人,近前才看清楚是顯武將軍楊寧清。


  楊寧清見他們二人同來,立刻大步走過來喊道:「蘇姑娘!」


  「楊將軍今天怎麼有空來宮裡?」


  楊寧清看了看牟斌,對他拱手笑了笑說:「牟兄,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對蘇姑娘說,可否耽誤一會?」


  牟斌本是精明之人,即使楊寧清不開口他也會走,聞言立刻往邊上走了幾步,頃刻之間人影就不見了。


  「我聽說皇上派你護送欽差去雲南宣旨,今晚子時便要啟程。此去雲南路途遙遠,來回不易,只怕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回關外了,所以來跟你道一聲別。」楊寧清望著蘇挽月,眼神深邃,卻又英武霸氣,眉目之中依依不捨,但並沒有傷感之色。


  「是啊,回來的時候我或許見不到你了。」蘇挽月垂了垂眼眸,心道,幾個月之後,只怕這裡已經天翻地覆了,我若是能平安回到京城,皇宮裡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楊寧清側頭望了下自己身邊跟隨的侍從,那人立刻低著頭將一個包裹遞過來,交到他手裡。


  「這是我一點心意,權當做臨別贈儀。我知道即使送你東西,你也未必肯要,就算要了,也未必敢用。」楊寧清笑了笑,他暗中指的是上次送她的那件白狐皮大衣,被永康公主那麼一鬧,她現在應該只敢放在柜子里壓箱底了。


  蘇挽月被他這麼直言說穿實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我不好,辜負了楊大哥一番心意。」


  「那件事本是我的錯,才會給你帶了那麼多困擾,應該說我對不起你才是。」楊寧清有些愧疚地看著她,「公主喜歡無理取鬧,請你多擔待。這些都是京城裡最有名的糕點,送給你路上帶著吃,希望你不要拒絕。」


  蘇挽月接過包裹,感覺那是很沉的一包,她本不想再接受楊寧清的任何禮物,但這種禮物她不能不收,只得點著頭說:「謝謝楊大哥,我能有你這樣好的朋友,實在太意外了。」


  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宮中侍衛,何德何能讓一個西北邊陲的將軍對她這麼好?

  楊寧清似乎躊躇一會兒,忽然又說:「昨日皇上召見我,商談我與永康公主的婚事。」


  蘇挽月並不驚訝,這件事早在所有人意料之中。


  但沒想到他停頓了片刻又說:「但是我對皇上說,我在西北已有未婚妻了。永康公主若是嫁給我,只能做妾侍。皇上心中不太情願,當時就說,要將永康公主賜婚給寧武將軍。」


  她聽他一波三折地說完,忍不住笑了,說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能夠製得住永康公主胡鬧的人,滿朝文武之中恐怕也只有你啦!我真佩服你的膽量,竟然敢和皇上耍心計,你就不怕皇上一生氣,要你和那個所謂的『未婚妻』解除婚約嗎?」


  楊寧清哈哈一笑,說道:「這個我不擔心,皇上雖然有時候偏聽,但並不糊塗。他本是仁厚之君,常言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他怎麼會要臣子做出這樣的事情?」


  蘇挽月心裡不禁更加佩服他的膽識,點著頭說:「正是,只怕永康公主不肯罷休。」


  楊寧清一聽這句話,立刻皺起了眉頭。


  蘇挽月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只好安慰他說:「這個其實也不用擔心,她有了寧武將軍,未必會再關注你了。再說,公主一年比一年長大,也不會永遠都是小孩子脾氣,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楊寧清卻搖了搖頭,目光深邃地看著她說:「我可不贊成你這種觀點,有些是可以勉強湊合,有些事確實湊合不來。我們不談這個了,你出京之後,一路上要多加小心,等你回來之後,有空到我這裡來,看看西北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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