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參商永隔(1)

  壽筵酒過三巡,周太後站起身來,說道:「本宮年紀大了,也要早些回寢殿歇著,你們再坐一坐,也各自早些回去罷。」


  眾妃和皇子、公主們本來就是沖著給老太后祝壽來的,見壽星走了,萬貴妃又不在,也就紛紛告退,只剩下憲宗皇帝和楊恭妃、姚安妃等幾個較為年輕的妃嬪了。


  憲宗皇帝揮了揮手示意剩餘的皇子公主們都離開,然後抬頭看了一眼朱佑樘,語氣溫和地說:「樘兒你過來。」


  朱佑樘走近御座之前,問道:「兒臣在。」


  憲宗皇帝看了下寥落的廳堂內外,目光搜尋了一周,才說:「叫那名姓蘇的宮人過來。」


  梁芳一聽,立刻忙不迭地叫小太監去喚蘇挽月。


  蘇挽月一直站在廳外當值,聽說皇帝找她,只好跟著進來。她進殿之後,依照大禮參拜了憲宗皇帝,然後默默站在一旁。


  雖然是新年,她依舊是宮中男裝侍衛打扮,黑色的夾襖顯得有些單薄,露出細細的一截玉腕,頭髮上系著一條玉色絲帶,全身上下沒有一件首飾,顯得十分乾淨利落。


  憲宗皇帝打量著她,卻一直不說話。這是蘇挽月第二次近距離與憲宗皇帝接觸,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皇帝彷彿蒼老了好多,面有疲色。


  「父皇宣兒臣過來,不知有何旨意??」朱佑樘問了一句,語氣關切又不做作。


  憲宗皇帝沒說話,伸手招了一下,蘇挽月望了一眼,只見后廳里閃出一個身披大紅袈裟的僧人,長得面紅唇白,但眼神邪祟難辨,料想就是歷史上那個大名鼎鼎、將憲宗皇帝忽悠得團團轉的明朝國師繼曉。


  繼曉很是端正地走過來,一副氣象莊嚴的模樣,手中似乎還拿著一幅畫卷,走到憲宗皇帝身邊,低頭用雙手托著。


  憲宗皇帝這才看著朱佑樘說:「你如今已經成年了,朕精神不足,所以托貴妃、宸妃給你擇了太子妃,這是國子監張巒女兒的畫像,宸妃說此女出身世代書香,教養得體,應該是一樁良緣。」


  他緩緩說著,看了看朱佑樘的臉色,又看了看蘇挽月,卻意外發現兩人皆是鎮定自若,完全沒有一絲一毫不對勁。


  「父皇所言甚是,兒臣全憑父皇定奪。」朱佑樘認真掃了一眼畫卷里的人,然後很正色地回答。


  「這樁婚事,你沒有異議?」憲宗皇帝心中微微有些驚訝,沒想到太子此番這麼乖順。知子莫若父,他知道這個兒子,從來都不是逆來順受的性格,此前永康公主大鬧壽筵,讓他心中有了警覺之意,所以特地將朱佑樘和蘇挽月二人叫到自己面前觀察他的反應,卻不料他竟然如此鎮定從容。難道宮中傳言都是假的,他對這個姓蘇的女子並非專心鍾情?


  「父皇的旨意,就是兒臣的心意。」朱佑樘抬頭,拱手答道。


  憲宗皇帝點了點頭,看著蘇挽月,眼神高深莫測地說:「你若喜歡這個侍衛,朕也可以答應你,給她一個名分。」


  「多謝父皇好意,兒臣有了太子妃一人足夠,不需要另立側妃。」朱佑樘連看都不看蘇挽月,徑自說道,「宮中昔日傳言,兒臣承認確有其事。但兒臣並非專情之人,對她不過一時新鮮,如今有了太子妃,不想為她大費周章了。」


  蘇挽月一聽,簡直恨不得立刻跳起來辯解,誰給誰「確有其事」了?他真是存心陷害她啊!但是這裡根本沒有她插嘴的份,任憑她將脊樑挺得筆直,眼裡快氣得冒出火,也只能面色如常地接著聽他胡說下去。


  憲宗皇帝聞言,不禁皺了皺眉,臉上的皺紋如歲月碾過的車轍,他似乎有些感嘆兒子的坦誠,嘆了口氣說:「罷了,你既然這麼說,朕也不便自作主張,隨你自己便是。只是要儘快按國師選定的吉日,同張巒之女完婚。」


  「兒臣謹遵父皇旨意。」朱佑樘聽著,行了個跪禮。


  梁芳從屏風後走過來,面帶喜色笑眯眯地上前稟告道:「奴才啟稟皇上,除了國師說十五是個好日,欽天監那邊也說,正月十五是好日子,吉星高照,極是適宜嫁娶。」


  憲宗皇帝點頭說:「就定在十五。讓宸妃去打點籌備吧。」


  梁芳連聲答應著,卻見朱佑樘上前一步,說道:「兒臣另有一件要緊的大事,想面奏父皇。」


  他此言一出口,憲宗皇帝立刻沉下了臉,有些不太高興地說:「今日你還要和朕談國事么?」


  朱佑樘並不退讓,只是說:「兒臣只有幾句話,想單獨對父皇說,說完就告退。」


  「都退下。」憲宗皇帝揮手示意身邊的諸人都退下,蘇挽月站在朱佑樘身旁,見皇帝並沒有叫她走,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留在原地。


  憲宗皇帝這才抬起頭,望著朱佑樘問了一句:「你要上奏何事?」


  「不知兵部上書關於西北馬政一事,父皇可有定奪?」朱佑樘神情冷靜地說。


  蘇挽月萬萬沒料到,他今天竟然還記得楊寧清的事,為他來向皇帝進諫。


  「兵部上書?」憲宗皇帝想了下,似乎全無印象。就在他這一絲的晃神中,蘇挽月已經猜到了這個懶皇帝肯定沒怎麼看奏摺,不然楊寧清也不會三番五次上書都如石沉大海。


  「兒臣覺得,顯武將軍楊寧清是個人才,他提出的建議也十分可行。若是依此方法管理西北馬政,不消時日便能見成效。」朱佑樘長身玉立,直截了當將意見說了出來,等待皇答覆。


  憲宗皇帝一時沒說話,像在沉思,過了好久才開口說:「樘兒你所說固然有理,但要恢復金牌令,允許官商互通,其間牽扯實在太多,朕心裡也很是矛盾。」


  他已經想起來了,關於西北馬政管理,兵部的奏摺也好,楊寧清的建議也好,無非就是翻來覆去地強調「金牌令」和官商互通的重要性。可是,金牌令自太祖朝始發起已逐漸衰敗許久了,要重新恢復困難重重;再說官商一事,要想把現在的茶馬交易制度改變,改為商人逐利負責運送,牽扯的底層利益繁雜。要削減官府的權利,必然又有一番血雨腥風。


  憲宗皇帝不敢冒這個險,他年事已高,只想著平平穩穩度過餘生,國庫即便虧損,難民即便造反,只要沒鬧到京城,他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並不是不想治理,而是力不從心。


  「父皇考慮周全,兒臣受教,但朝廷馬政已經到了不得不治理的時候,大明數萬里西北邊陲之地,戰馬已經只剩七千匹,此事已經不能再拖了。」朱佑樘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兒臣建議,先派楊寧清駐守固原等地,令他整治馬場,恢復金牌令一事暫緩。如此一來,既能解燃眉之急,父皇擔憂之事也不至於發生。」


  憲宗皇帝聽著朱佑樘說話,緩緩點頭說:「楊寧清也算軍功顯赫,他少年得志,豈肯去西北做個馬倌?朝廷也不可大材小用。」


  蘇挽月對他們父子議論的這一切,只覺得理所當然,既不驚訝,也不動容。


  「依兒臣所見,楊寧清為人坦蕩不拘小節,對朝廷忠心耿耿,父皇不必為此操心。」朱佑樘氣定神閑,似乎並不在意,「兒臣只是舉薦,若是父皇有其他更好人選,也可以不要他去。正如父皇所言,畢竟是從四品的顯武將軍,就算真肯去固原做個馬倌,也有明珠暗投之嫌。」


  這段話,分明是「以退為進」。蘇挽月心中不禁暗自贊了一聲,他明明知道西北馬政改革之事,憲宗皇帝本人及萬貴妃一黨之中根本沒有其他人選,而楊寧清文武雙全,正是治理西北馬政的最好人選,基本不會有人反對。而且,目前只是讓楊寧清去管理馬場,並不涉及朝政改革,憲宗皇帝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和立場。


  果然,憲宗皇帝沉思了一下,就痛快地鬆口說:「好,就依你的建議,讓楊寧清去固原罷。」


  朱佑樘拱手領命,稱道:「兒臣領旨。」


  蘇挽月以為這件事就此了結,正替楊寧清能夠有機會一展抱負而高興,猛然間卻聽見寶座上頭的皇帝又補了一句說:「這個錦衣衛,如今還是留在毓慶宮中么?」


  朱佑樘俯首行禮的身影頓時凝滯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過來,聲音如常地說:「她本是臣自錦衣衛借調而來,並不一定要留在宮中。」


  「依朕看,你即將與太子妃新婚,夫妻二人應當和睦相處,過去之事也該做個了斷。既然你無心留她在此,也就不必多生枝節,讓她出宮去吧。」憲宗皇帝看著眼前的蘇挽月,緩聲說著話。


  雖然他始終無法斷定自己的兒子是否真的對這個少女鍾情,但即使連閱盡花叢的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姓蘇的女孩兒真的很特別,她特別之處不僅僅是美麗,皇宮之中從來不乏絕色美人,她與其他妃子們不同之處在於她的眼睛,看起來那麼明亮,恍若洞悉一切先機的神靈巫女;但卻又那麼純凈,彷彿不諳世事的初生嬰兒。


  當兩種截然相反的極致美麗重合在同一個女人身上的時候,往往會對男人產生致命的誘惑力。就像一個充滿著神秘寶藏的深潭,讓你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究那潭水之下所隱藏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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