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雙姝夜話(1)
蘇挽月從太子寢殿內走出來,門外值守的兩名侍衛並沒有任何特殊的表情,見怪不怪地讓她通過。
夜已經有些深沉了,她獨自一人沿著石子甬路向侍衛寓所方向走,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奇異的樹葉聲響。她立刻警覺地看向身後,赫然發現前方偏殿琉璃瓦的房頂上盤腿坐著一個人。
那人身形裊娜,全身白衣,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
蘇挽月有些納悶,敢明目張胆大半夜裡在毓慶宮房頂看月亮的人,她想不出除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永康公主,宮中誰還有這個膽子。
那人似乎看見蘇挽月了,出聲說「你過來啊!」這是一個很好聽的少女聲音,但不是永康公主。
蘇挽月仍然站著沒動,想會不會是個陷阱,旁邊有著埋伏?
「我是雪若芊。」那人又說了句,帶著淡淡的笑意。
蘇挽月聽著,稍微放寬了下心,心道你來得正好。她縱身躍上屋頂,發現雪若芊神情自若地盤腿在那裡剝龍眼,她吃了肉把核隨口沖著前邊吐了,「我等你好久了。」她一邊說話,手上動作沒停,一粒一粒吃著她的龍眼。
「你膽子還真大啊,這裡可是皇宮!」蘇挽月雖然是第一次見這個雪若芊,但不知為什麼對她並沒有陌生的感覺,她依著雪若芊的意思,在她旁邊找了塊地方坐了下來。
「你以為每個人都看得見我?你忘記我會五行方術么?」雪若芊從容地剝著皮,「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上到這個屋頂來。」
蘇挽月暗自稱奇,她一直以為什麼排兵布陣、設置障眼法都是小說家杜撰出來的功夫,今晚竟然親自見識了,這個雪若芊看來真的有些奇異的本事。她吐了吐舌頭說:「你這麼能幹,可以當明朝的大國師了。」
「我可不想,何苦進入紫禁城這個大牢籠?」雪若芊不在意地撇了下嘴,她生得很美,尤其那雙桃花眼,眼波流轉間既嫵媚生情。
「你在此等我,有什麼事嗎?」蘇挽月側頭看著雪若芊。
雪若芊安安靜靜吃完手裡最後一粒龍眼,站了起身,她白衣飄飄,走了幾步到房檐邊上,而後一躍下去了。蘇挽月看得莫名,也只得跟著站了起來,去尋雪若芊的身影。
有些人,只是閑閑地站在那裡,就已經是一道亮眼的風景。
雪若芊在前面的一塊空地上站著,旁邊是一株廣玉蘭樹,兩米來高的樣子,花開得極其殉爛潔白,她對著蘇挽月揮了揮手,示意她下來。
蘇挽月從房頂上跳下來,瞧著雪若芊,不知道她要幹什麼。
「這裡有朵雙生花。」雪若芊見著蘇挽月已經走過來了,指著旁邊那株廣玉蘭樹,而後從中間摘了一朵下來。花落到她手上,幻化成兩朵反向並蒂而生的白花,一株兩艷,競相綻放,「它們只在夜裡能看到,氣味潮濕芬芳。一朵燦爛,另一朵就枯萎,從它們長在同株的那一天起,就被命運糾纏在一起了。」
「沒想到真的有這種植物。」蘇挽月看著雪若芊手裡的雙生花,「你給我看這些幹什麼?」
雪若芊笑了下,狹長的眼睛有些蠱惑,「雙生花從來不能見,相見的時候就是離別。」
蘇挽月看向她手裡的那株花,立刻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場景:花兒競相爭艷,而後一朵怒放,一朵慢慢凋零。它們交替枯榮的樣子很美,如同一種叫枯木的蝴蝶,每一瓣都是一個翅膀,兩朵都竭盡全力扭轉了枝葉,枯敗的那一朵脫離枝頭的時候,終於和並蒂相開的那一朵相對,但僅僅只是一瞬間,這朵美麗的花兒頓時就耗盡了所有的生力。
「你說這花像我們?」蘇挽月抬頭問著雪若芊,真的有這麼詭異嗎?就像她們兩個,十年才能驚鴻一瞥?
「你很聰明。」雪若芊一手接著掉落的花瓣,沒有抬頭,聽著蘇挽月的問,淺淺笑了下。
「那你今晚來見我之後,是不是……」後面的話蘇挽月沒有說出來,看著雪若芊手裡那朵枯花,她怕自己和雪若芊中會有一個人,真的有那樣的結局。
雪若芊抬頭看了眼蘇挽月,而後一翻手,隨手扔了那些枯敗的花瓣:「我們是我們,一株花並不能代表我們的命運。但我們兩個確實很像,如同並蒂開在一株枝椏上。」
「我們好像沒什麼相同點吧。」蘇挽月心道,你這麼古靈精怪的人,怎麼會像我?
雪若芊盯著她的眼睛,淡淡一笑:「因為我們都活在命運輪迴之中,我所知道的『未來』,便是你所知道的『過去』。」
這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包含了太多內容。
蘇挽月差點驚訝的跳起來,過去和未來,雪若芊真的像是一個巫女,她竟然能夠在這個時空里看出她的來歷?她確實知道過去,但那些過去是屬於這些古代人的,她完全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可惜我們沒什麼機會在一起,不然我會和你好好地鬥上一斗。」雪若芊望著沉默的蘇挽月,笑意更濃了,眼尾微翹,像枚狹長精緻的桃葉。
「你天生就喜歡和別人斗嗎?」蘇挽月對著雪若芊的感慨,心裡實在不敢苟同。人的血液不應該為爭鬥而沸騰,那樣活著太累。
「十年前跟你打場架輸了,我一直記恨著你呢。」雪若芊眼裡笑意不減,每一句話都似真似假的樣子,讓人難以分辨,「雙生花,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但也不是你死我活。」
蘇挽月越聽越糊塗,不知道雪若芊是真的識破了她的穿越來歷,還是故弄玄虛。
「我很快要離開這裡了。」雪若芊看著蘇挽月,忽然眼裡有種哀傷的情緒,她一直那種淡淡的樣子,忽而傷感的時候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蘇挽月望著那雙漂亮的眼睛裡面溢滿了傷感,好奇問道:「你要去哪裡?去做什麼?」
「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雪若芊忽然笑了起來,像換了張臉,收起了傷感,滿面桃花,她的回答如她的人一般,難以捉摸。
「那不是應該高興嗎,但是你好像並不開心。」蘇挽月從她眉眼裡還是看不出喜悅。
雪若芊聽著蘇挽月的話,笑靨如妖:「我也不知道我該不該開心,也許一個地方待久了,等到要離開的時候,即便再不喜歡也有點不舍。」
蘇挽月沒說話了,她知道雪若芊遵從師訓在觀星樓待了十多年,對一個少女而言,這絕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她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開口問她說:「你本事神通廣大,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問你,今年二月山東泰安地界,是不是有一場大地震?」
「你所知道的事,其實遠遠超過了我,倒不如問你自己。」雪若芊並不直接回答,「今晚我是來和你道別的,我們有緣再見吧。」
「如果你離開了,我能在哪裡找到你?」蘇挽月看著她的背影問。
雪若芊的笑聲在夜色中,妖嬈悅耳,卻又彷彿像修行千年的妖怪:「我以後或許會開一間酒樓,名字也叫觀星樓!」
夜色完全掩蓋了整座紫禁城,乾燥而陰冷的空氣,吸到肺里似乎都要暖一暖,蘇挽月看著雪若芊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正要離開這裡,卻忽然發現一個詭異的身影,從毓慶宮迴廊下飛快地掠了過去。
她心生疑惑,不由得暗自跟蹤著他。
那人的身影竟然是向著永寧宮的方向而去,經過一處略微明亮的地界時,她看清了他的大致樣貌,雖然那人蒙著面,但她依然能夠一眼辨認出這個人——她的同僚、毓慶宮的侍衛莫殤。
莫殤去永寧宮做什麼?
蘇挽月思慮了一番,也沒有得出答案,她踟躕了一陣回到侍衛寓所,也不管時辰多晚,伸手去敲雲天的房門。
雲天披著衣服打開房門,看見蘇挽月神情肅重,一言不發,像是天塌下來一樣,立刻問她說:「你怎麼了?」
「莫殤是什麼來歷?」蘇挽月劈頭問了一句。
雲天沒想到蘇挽月這麼直接,他沉默了片刻,隨後很爽快說:「和我一樣,是殿下的侍衛。」
「不對,我明明看見,他去了萬貴妃那裡!」她明顯感覺到雲天在迴避問題,「還有紅綃,我總覺得他們倆之間的關係很奇怪。」
「即使他去見萬貴妃,也是很平常的事。」雲天很冷靜打斷了蘇挽月,給她斟了杯茶水,「連你都能看得見的事情,你以為殿下不知道么?」
蘇挽月不語,腦子中把所有的信息都過了一遍,如果說莫殤與萬貴妃私下有聯絡,那麼他很可能是萬貴妃的人,就是派來朱佑樘身邊的卧底;如果莫殤是卧底,那麼紅綃呢?她會不會也是他們一夥的?如果這些人都是卧底,那朱佑樘身邊都是些什麼人啊?他居然還能假裝什麼不知道,要是換成她,只怕每天晚上都要帶十幾把刀劍護身才行!
「他是怎麼想的?他一點都不怕?」
「怕又如何?」雲天淡淡地回答,「這就是紫禁城,敵不動,我不動。爾虞我詐,懂得遊戲規則才能保護自己。
「他就不擔心人家半夜突然殺了他啊?」蘇挽月實在難以理解朱佑樘的心思,居然能容忍宮中有姦細,還能若無其事!雖然她知道這裡也許很多人都有隱藏的一面,像是面具下還帶著一層面具,直到最後連自己也分不清,哪一張才是真正的臉。
「如果要動手,早就動手了。」雲天像是絲毫不在意生死問題,滿不在乎答了一句,「謀殺太子,可不是小事。」
宮裡有無數的明爭暗鬥,或狠辣或詭計,但無論檯面下怎麼殘忍,檯面上總要表現的一團和氣,只要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就算再波濤洶湧,也要笑臉迎人。這就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
「這些人的心思太繁雜了,我實在想不明白。」蘇挽月忽然覺得有點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