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君心難測(2)
朱佑樘輕輕「哼」了一聲,放開了她的手,施施然回到木椅上坐下說:「那好,既然如此,你別怪本宮對你不客氣。」他說著,向著大殿之外喊了一聲,「福海!」
蘇挽月揉著被他攥得發紅的手腕,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不到片刻工夫,福海就跑了進來,低著頭說:「奴才到,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朱佑樘抬眸掃了她一眼,對福海說:「傳本宮旨意,叫萬通來。告訴他,蘇挽月目無尊長、以下犯上,本宮不要她了。」
福海不明就裡,目光疑惑地看了蘇挽月一眼,小聲地說:「是……奴才……這就去……喚萬大人……」
蘇挽月一聽就知道他在威脅自己,在這個關口,要是落到萬通手裡,她即使不死也要脫層皮,他分明就是要挾她就範。
福海雖然答應,腳下卻並沒有挪動步子。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說:「還不快去?順便告訴萬通,不要讓她留在錦衣衛署衙,發配到北蒙邊界去守城吧,那裡環境單純清凈,倒是很適合她。」
蘇挽月看到他漫不經心地端起茶盞喝茶,再看著滿面猶豫的福海,想到那北蒙邊疆苦寒之地的無盡歲月,想到從此以後再也無法回到中原大地……她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福海抬頭看著蘇挽月,催促她說:「蘇侍衛,還不領旨謝恩?」
謝什麼恩?她恨不得立刻抓狂,他擺明就是逼她進死胡同,算好她沒有退路!常言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一旦喊來了萬通,這件事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當太子的貼身侍衛縱然有很多不便和尷尬之處,但她畢竟還是自由的,而且還是明朝的六品官員,領著朝廷俸祿呢,怎麼樣也比當個老死邊疆的守城卒子划算。
蘇挽月心裡恨得直咬牙,卻硬著頭皮擠出一點笑臉說:「殿下且慢。其實……臣對工作環境並不挑剔,殿下不需要對臣這麼恩典。」
朱佑樘並不鬆口,也不看她,說:「那你想怎樣?」
她萬般無奈地說:「臣——願——意——留——在——毓——慶——宮。」
朱佑樘抿了一下嘴唇,對福海說:「你先退下。」
福海不明白他們二人之間打什麼啞謎,他一頭霧水地看了看蘇挽月,答了一聲「奴才遵旨」很快就溜了出去。
書房大殿之內,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此刻,朱佑樘的臉上正流露著一抹勝利者的微笑,他果然是天生一副君臨天下的王者氣勢,五官彷彿是用大理石雕刻出來,稜角分明線條,銳利深邃的目光,給人一種嚴重的壓迫感,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蘇挽月像被斗敗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地站在大殿中央。
他輕輕地走過來,換了一種溫和的態度說:「剛才不過是嚇嚇你而已,你早點開口不就行了?」
她心中鬱悶無比,假裝低眉順眼,抬頭看著殿中的燈火說:「是。」
他眼底蕩漾起一絲釋然的神情,雙眸閃耀著溫潤的光芒,眼神猶如春風拂面,他靜靜地看著她半晌,才說:「你記住了,今晚是你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今生今世,都不准你再起其他念頭,日後你若是敢背叛我、離開我,我決饒不了你。」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語氣明明如此溫柔,蘇挽月卻覺得脊背一陣發涼,簡直不寒而慄。
她想起他們的約定,不由得說:「可殿下之前還答應過,只要臣查清楚眉妃一案,就放臣回錦衣衛,還算數么?」
他掃了她一眼,說:「等你真的查清楚了,再談此事不遲。」
當天夜晚,蘇挽月就在毓慶宮的太子寢殿里「值夜」了。
朱佑樘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他從書房出來沐浴更衣洗漱上床,諸事都有福海和幾名侍女打理,並不需要侍衛插手。等到他躺上床榻,侍女們將床幃放下,眾人就紛紛退出殿外了。
有點特殊的是,這晚侍奉朱佑樘沐浴更衣的侍女紅綃將他的貼身內衣拿進內殿之後,卻遲遲沒有出來。
蘇挽月獨自站在外殿,大約等候了一個時辰之久,發現紅綃依然沒有走出內殿。按照宮廷的規矩,值夜的侍衛或者侍女都是不能躺下睡覺的,只能坐在外面的凳子上打盹。因為忙碌了一整天,剛過了上半夜,蘇挽月的眼皮就開始打架了,她覺得昏昏欲睡,靠著木椅打著瞌睡。
忽然,她耳邊隱約聽見一個輕微而嬌媚的女子聲音,從內殿發出來:「殿下……殿下……」
蘇挽月覺得好奇,揉了揉眼睛從椅子上站起,剛走近內殿,那種聲音越發清晰可聞。
透過內殿虛掩的門,只見太子的寢床懸挂著碧色的絲羅帳,殿內還懸挂著一層薄薄的、鵝黃色的帷幕,帷幕之外有一張長榻,但是長榻上並沒有人,紅綃分明不在那張長榻上。絲羅帳外的漢白玉地面上,跌落著一件粉紅色的外衫,蝴蝶式的青絨紐絆,綴著精巧鏤刻的銅紐扣,正是紅綃的衣服。
她頓時僵在當場,這……也太叫人尷尬了吧!
雖然她知道這些明朝皇子們即使未婚,身邊也絕對少不了侍奉枕席的人,比如「司寢」「司設」的宮女,但是此前她並沒有往這方面想。難怪她有時候覺得紅綃給人的感覺與其他宮女不同,地位似乎還在比她年長的宮女綠痕之上,原來是因為這樣。
她正準備迅速離開「現場」,忽然聽見絲羅帳中的女子說:「殿下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不像以前……是因為蘇侍衛么?」
蘇挽月瞪了瞪眼,什麼跟什麼啊?他們做自己的事情,好好的扯上她幹什麼?
過了好一陣,才聽見他淡淡地說:「不是。」
「奴婢只是覺得……」
紅綃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蘇挽月並非有意偷聽人家的私房春宮畫面,到這時候再也站不住了,她放輕了腳步,像一隻靈巧的貓一樣,飛快地竄了出去,遠遠地站在外書房的門口。
次日清晨,蘇挽月從夢中驚醒,一睜開眼睛,就聽見殿外有人在敲門喊她的名字:「蘇侍衛!」
她辨認出那是福海的聲音,朱佑樘平時都是四更左右起床,五更左右上朝,看樣子福海是來侍候他起床梳洗的。這一夜蜷縮在木椅上睡覺,實在不好受,她只覺得腰酸背痛,半邊胳膊都麻木了。
蘇挽月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料胸前有軟軟的東西滑落到地面上,她好奇一看,竟然是一件銀白色的羽緞披風。這件披風上綉著五彩蛟龍,一看就是朱佑樘的東西。她暗自奇怪:他的衣服怎麼會半夜到了她的身上?
她看向他的寢榻,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
殿門打開的時候,小太監福海和幾名侍女一起走了進來,領頭的正是紅綃,看來昨晚她並沒有在內殿留宿。
蘇挽月將那件披風交到福海手裡的時候,發現紅綃的目光在披風上停留了一瞬,她彷彿發現了蘇挽月在看她,迅速又低下頭,捧著朱佑樘的朝服從蘇挽月面前輕快地走了過去。
在等待太子更衣梳洗起床的時間段里,她飛快地回到侍衛寓所,自己梳洗收拾了一遍。
明代宮廷侍衛的服裝比起錦衣衛的飛魚服來要簡單得多,不過是一襲青色長袍,腰間系一條鑲嵌著小顆粒翡翠的深灰色圍帶,唯一沉重的是腰間佩劍,她早已棄之不用,改換成隨身暗器了。她將頭髮高高捆紮成一個馬尾,用青色緞帶系好,除了這條緞帶,全身上下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女兒家脂粉氣息。
蘇挽月收拾完畢回到寢殿門口,等候朱佑樘出來。
只見他今日穿著一襲月白色雲系花紋底的錦緞朝服,大片的蓮花紋若影若現,頭戴一頂金冠,五官如刀刻般俊美,整個人發出一種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全身上下無不流露出皇太子的高貴與矜持。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立刻就移開了目光。
蘇挽月與其他侍衛一起,跟隨在他身後往太和殿的方向走。一路上眾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說話。
到了太和殿前,朱佑樘回頭說道:「都在此等候,不必跟隨。」
蘇挽月抬頭看了看太和殿前,只見眾多明朝王公大臣及官員們都已肅然在列,雖然人數眾多但井然有序、絲毫不亂,司禮監懷恩與御馬監梁芳二名太監亦在殿外等候,他們見到朱佑樘到來,紛紛躬身行禮不迭。不久,就聽見太監們呼叫「皇上駕到」的聲音,接著又聽見一套例行的官話諸如「有事啟奏、無事退朝」等等。
她和福海等太監宮女們站在殿外等候,不經意抬頭間,竟然看到一輪紅日漸漸從紫禁城東邊升起。
她曾經看過無數次日出的情景,在海上或山巔領略過那種日出的壯觀和輝煌,更無法忘記大海之濱噴薄欲出的晨曦所帶給她的震撼,但都比不上此刻眼前的盛況給她的驚嘆。一片金燦燦的朝暉漸漸染紅了東方的天際,紅日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浩渺的雲海遍灑太陽的光輝。濃烈和煦的陽光照射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流光溢彩,遠處巍峨的紫禁城宮殿,在陽光照映下披上了金色的霓裳,顯得格外巍峨靚麗,氣宇不凡。
大明盛世,果然名不虛傳。
儘管宮廷朝野時有紛爭,邊疆叛亂未徹底根除,但是縱然歷史學家也都無法否認,這個時代正是明朝的鼎盛時期之一、史稱「迴光返照」的中興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