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似曾相識

  這天傍晚,蘇挽月閑得無聊,順著侍衛居所從迴廊下走出來。


  她在宮中休養了三日,也許是牟斌給她的葯汁有奇效,她並沒有大病一場,癥狀漸漸都消退了,只是相對有些虛弱而已。


  此際夕陽已落山,天色漸漸陰沉,淡淡的暮靄縈繞著紫禁城。宮殿門前的燈籠都掌起來了,一串一串紅色的燈光隨夜風輕輕搖曳,一彎新月如眉,彷彿有些羞澀的少女一般,半遮半掩地從烏雲后飄出來,零零淡淡的月光肆意地灑滿一地。不遠處,隱約有宮人在撥動琴弦,琴聲悠揚中別有一種寧靜細碎的溫柔,晚風急速滑過蘇挽月的面頰,沁涼的感覺清晰而又明朗,令人心曠神怡。


  積雪尚未完全消融,蘇挽月安安靜靜地站在垂花門外,遠遠地看著露出一角的乾清宮,還有宮門外搖曳生姿的紅燈籠。冷風吹亂了她的發梢,悵惘的情緒在夜色中緩緩升騰,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歷史滄桑感油然而生。


  在這寂靜寧謐的一刻,她有些恍惚不知此身何在的感覺。


  忽然,她聽到背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那人走路的聲音很輕很輕,因為她剛才一直走神,才沒有發覺此人已經距離這麼近。


  蘇挽月剛想轉頭看看他是誰,對方卻先開口了,逼問她說:「你是哪宮的宮人?為何在此長立不走?」


  她覺得這個聲音似曾相識,迅速回頭看過去,卻立刻怔住了。


  眼前站著一個風神俊朗的男人,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上下,臉型十分完美,雙眸璀璨如星,眉如墨畫,鼻樑高而挺直,身穿一襲白袍,頭戴一頂紫金冠,他背手而立,身形清俊無比,如同一株臨風玉樹。


  ——Alexander.Su!


  蘇挽月怔了怔,她完全沒想到會遇見這樣一個人,因為,他竟然與她那天晚上遇見的混賬男人長得一模一樣,這……這未免也太詭異了吧!

  對面的男人看到了她的臉,似乎也有些驚訝,掃了她一眼問:「是你,你怎會在此?」


  這聲音並不陌生,她腦子轉了轉,努力辨別著這個聲音,他是——明朝皇太子朱佑樘!是他沒錯,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她今日穿著一套月圓領甲的褐色侍衛服,頭髮紮成一條馬尾,綁著一根淡青色的綢帶,額頭光潔,下巴略尖,五官精緻清麗,明艷動人,雖然臉色因為大病初癒顯得有些蒼白,但襯著一雙黑水銀般晶亮的大眼睛,整個人宛如天邊升起的一輪新月,越發顯得明眸皓齒、靈秀逼人。


  蘇挽月從心底里倒抽了一口涼氣,皇太子朱佑樘,他的相貌確實太像那個Alexander.Su了!如果不是剛才那個冷冽的聲音讓她餘悸猶存,她差點就要脫口喊出他的名字,但那個冷冽的聲音提醒了她,她強迫自己將快喊出口的名字給咽了回去,硬著頭皮行了個半跪禮:「臣蘇挽月,給殿下請安!」


  之前被他懲罰的陰影還留在腦子裡驅之不散,想起那天跪在雪地的情形,她的膝蓋就隱隱作痛。


  「你本該三日前就出現在毓慶宮,為何遲遲不來覲見?」朱佑樘冷冷開口。


  「殿下恕罪,臣之前感染風寒,卧病了數日。」蘇挽月此前已經被張允提醒過,如果再見到朱佑樘,無論太子說什麼,要麼聽命,要麼跪下求他恕罪,萬萬不可去辯解。她抬眼看了看朱佑樘,突然想起不能和君上平視,只好將目光略往下移,落在朱佑樘的錦袍邊角上,盯著他白袍上的龍紋。


  「你在看什麼?」半晌,才聽得朱佑樘冷冷地說了一句。


  「我沒有……」蘇挽月發覺說錯了話,立刻又說,「殿下恕罪!」


  朱佑樘冷哼了一聲,接著說道:「你抬起頭來,看著我。」


  蘇挽月被迫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原本以為他的目光會冷得滲人,卻意外看到了一道溫和的眸光。


  「你起來吧。」他看到她低垂著頸項,一副嚇壞了的模樣,語氣略微緩和。


  「是!」蘇挽月怕他反悔,匆匆忙忙地站了起來。


  「牟斌說你那日不省人事,生死未卜,有那麼嚴重么?」朱佑樘沒有回頭,沿著東六宮的迴廊一直往東走,他身穿的白色袍子滾了一圈貉子毛領,皮草柔順光亮,在後面看著甚是威風。


  「當時臣有點暈,記不清楚了。」蘇挽月想了想,拿捏著分寸答著。牟斌說過「伴君如伴虎」,跟皇族打交道從來就是份苦差事,既不能說牟斌他們誇大事實,也不能承認那就是事實。


  「若你那日真的凍死了,也不配做大明錦衣衛。」朱佑樘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這句話,不由得讓蘇挽月有些懷疑,眼前的人真的是歷史上那個寬厚仁慈的明孝宗皇帝嗎?他不但言語霸道、咄咄逼人,而且簡直毫無憐憫之心啊。不過,她漸漸懂得,在皇宮這個地方,不管心裡多麼憤憤不平,嘴上也不能亂說話。


  所以,她很違心地說了一句:「太子殿下說得極是。」說完這句咬文嚼字、典型阿諛奉承的話之後,她自己的雞皮疙瘩都快掉了一地。


  朱佑樘掃了她一眼,直接了當地問:「你的腰牌呢?」


  蘇挽月匆忙取出腰牌遞給他,他看了一眼錦衣衛腰牌,說道:「牟斌已調入宮中,如今你應該是沈彬的下屬。」


  她心道我哪裡知道沈彬是誰?但還是點了點頭,說道:「是!」


  他俊逸的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神情,說道:「你來宮中做什麼?若是辦差,辦完就該立刻出宮;若是巡夜值守,就不該擅自離崗。我看你在這裡站了不下半個時辰,難道這也是沈彬給你安排的任務?」


  蘇挽月唯恐他藉機找茬,靈機一動說:「臣今日是來辦差的,因為覺得皇宮夜景雅緻,所以稍作停留。臣身為錦衣衛,只是出宮稍晚一些,並沒有違反宮規。」


  她說完這句話,特地抬頭看了看他的臉色,然後作低眉順眼之態,垂首侍立一旁。


  他似乎並沒有生氣,也沒有故意刁難她的跡象,輕聲說道:「看來你並不是真傻。那你可知道,那日我為何要你跪在城牆之上?」


  蘇挽月早已如驚弓之鳥,閉了閉眼睛,將事先準備的台詞背了一遍:「微臣不該胡言亂語,尤其是不該在宮闈之內擅自發表議論,微臣罪該萬死!多謝太子殿下小懲大誡,對微臣格外開恩!微臣此後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朱佑樘原本一副板著臉的嚴肅模樣,聽完蘇挽月的話卻忽然笑起來,他的笑容很開朗,就像天際的明月一樣,既有光澤照耀卻又沒有陽光熾烈刺人,有一種溫柔典雅的燦爛,就像他的人一樣,看似溫文爾雅卻又不失鋒芒。


  他笑了好一陣,才抬起頭來說:「你……你從哪裡學來這番說辭?」


  蘇挽月實在害怕他那種穿透力超強的眼神,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說:「微臣句句發自肺腑。」


  朱佑樘抬頭看著蘇挽月,一言不發,亮晶晶的眼睛盯著她,就像要將蘇挽月的心思看穿一樣,過了半晌才說:「並非我定要和你計較,只不過看你口無遮攔、信馬由韁,給你一點警示而已。切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以後不可在宮中造次。」


  他這番話在情在理,也還算中聽,也極為符合他皇太子的身份。


  蘇挽月正要抬頭答話,卻只見遠處突然起了一片喧嚷之聲,緊接著有幾人步履匆忙地從垂花門外的小徑上慌慌張張地奔了過來。


  那些人一眼瞥見了朱佑樘,立刻不敢再跑了,紛紛跪倒在地叩首:「奴才叩見太子殿下。」


  朱佑樘不再像剛才那樣和藹了,他盯著那個領頭的太監,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薄怒,輕聲斥責說:「何事擾攘?馮良,你身為宮中司禮監下隨堂太監,入夜時分如此狂奔,成何體統?」


  那太監馮良看起來已有一把年紀,膽子卻極小,被朱佑樘一呵斥,立刻嚇得面如土色,戰戰兢兢地說:「奴才,奴才知錯。太子……殿下容稟,奴才並非有意在宮中逾越規矩肆意狂奔,只是事發突然,適才在翠縷宮,可把奴才嚇著了……」


  朱佑樘眉頭微微蹙起,問道:「翠縷宮?可是眉妃居所?那裡發生了何事?」


  馮良哭喪著臉說:「正是眉妃居所,天剛擦黑的時候,奴才聽人來報說那邊出了事兒,奴才立刻帶了幾個人趕了過去,一去就看見……眉妃七竅流血,死狀陰森可怖,奴才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情形……故此嚇得丟了三魂七魄,不小心衝撞了殿下的御駕……」


  妃嬪在宮中暴斃,這件事對大明皇朝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CASE。


  朱佑樘的神情立刻變得凝重起來,他掃了一下跪在面前的幾名太監,說道:「速報錦衣衛萬通及東廠懷恩。」


  那些人得令,立刻飛奔而去。


  朱佑樘回頭看了蘇挽月一眼,說:「你隨我來。」


  蘇挽月見他發話,不敢違抗,也不敢多問,只得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夜幕低垂,翠縷宮內外一片寂靜。


  高高的宮牆之外,密密地栽種著一排垂柳,正當寒冬時節,柳條並沒有絲絲弄碧,但枝條依舊柔軟婀娜,宛如姿態優美的舞姬迎風舒展長袖,景緻妖嬈;宮牆內亦有一片密林,卻是梅花,間或有一兩枝臘梅從牆頭逃逸而出,將艷光肆意舒展,引得路人側目。


  宮門處的紅燈籠依然朦朦朧朧,卻因為宮牆之內今夜發生的不尋常事件,原本的朦朧變成了昏暗凄慘。幾個太監侍女戰戰兢兢地迎了出來,一起跪倒在朱佑樘面前,其中一名侍女更是臉色蒼白,嚇得涕淚交流。


  朱佑樘走到宮門前,看著他們問:「今夜是誰負責眉妃飲食?」


  那名流淚的侍女立刻叩頭不止,啰嗦著說:「奴婢回太子殿下:今晚服侍娘娘的是翠兒……適才她看到娘娘七竅流血中毒而死,早已嚇得昏過去了,奴婢平日里只負責娘娘的起居,御膳房的事都交由翠兒管理……」


  朱佑樘抬了一下眉毛,說:「你們都跪在這裡,等候發落。誰帶本宮去現場看一看?」


  那名領頭太監一聽他要進現場查看,立刻叩首勸阻說:「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太子殿下萬金之體,怎能去那種邪祟不吉之地?即使要看,也要等錦衣衛來人方可,奴才冒死阻了殿下的駕,也不能讓殿下進去呀!」


  朱佑樘聞言,立刻回頭看了蘇挽月一眼,說道:「本宮身邊有錦衣衛保護,何須懼怕?讓她陪本宮進去,都讓開。」他說著話,還向蘇挽月暗暗遞了一個眼色。


  蘇挽月心領神會,掏出腰牌向前一步,大聲說:「我是錦衣衛總旗蘇挽月,恰逢今夜進宮值守,翠縷宮中出事,錦衣衛責無旁貸要了解案情!阻擋者便是妨礙公務,閑雜人等速速退下!」


  沒想到,這番虛張聲勢竟然超級有效,那太監果然不敢吭聲了,其餘眾人也自動地閃開了一條道。


  蘇挽月將腰牌放好,對著朱佑樘做了個「V」的手勢說:「微臣先去開道,太子殿下請!」


  朱佑樘跟著蘇挽月一直向前走,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廊檐下,蘇挽月正要推開眉妃寢宮的門,卻不料他忽然搶上前來,低聲說:「你閃開,我先進去。」他看到了她質疑不解,又補充了一句說,「你初來乍到,不如我熟悉地形。」


  蘇挽月點了一下頭,閃身讓他先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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